犹记得初遇他的时候,为了帮他清除身体内的毒素,她同样用了浸月香。一样的寂寂雪夜,一样的袅袅轻烟,白衣男子沉睡着,眉头微蹙,眼睫轻颤。
在睡梦中,他都是无法展颜的啊……
她叹了口气,雪纷然而落,冰面上已落了一层薄雪。就在这时,很奇怪地,她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
她说不清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但是它分明确确实实地存在,在骤然之间闯入她的心底。她忽然觉得她在等待,并且一直在等待。虽然连她自己不知道究竟在等待着什么,但这一刹那的等待却是那样漫长,仿佛要倾尽此生所有的年华。
她在等待。
她在等待?
她在等待……
内心倏然间就被这种情愫占满,连喘息的空隙都没有。她确信她在等待,等着一个不可预知的瞬间,等着一个即将出现的人。
“你来了。”一朵梅花落地的时候,她说。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异,却又似乎那么理所应当。那样漫长的等待,就凝聚成这简单的三个字,在顷刻间喷薄而出,又被时间冻结,缓缓坠地。
回答她的,是风雪的声音。
阿绾有些失落,或许是她感觉错了,她自嘲地笑笑,视线散漫地落在身旁的一株梅树上。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意想不到的情景出现了。
雪花依然不断飘下,却没有落在地上,也没有落在任何物体上,而是停留在了梅树下方虚空处的某处,形成了一种奇异的悬浮,让她想到了寻梅园落花之下那些悬浮在空气中的花瓣。
雪越落越多,渐渐地勾勒出了一个轮廓。
她看出来了,那是一个人。
确切地说,那并不是人,而只是一个人的形状。除了周围那圈白雪勾勒出的轮廓,其余的地方俱是一片虚无,透过那个透明的身体,她看到了后面含苞待放的梅花。
她知道,她等到了。
虽然那个人不曾出声,但她却感受到了他的唇角应当勾起了一丝微微的笑意。就在这时,那些看似悬浮于空中的积雪悉数散落在地,她似乎看到了那个人轻轻地抖了抖肩膀,抖落了默默积雪,也抖落了寂寂风尘。
梅树下,男子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她看到他的衣衫,漆黑如夜色一般。他一步步向她走来,脚踩过雪地,没有留下痕迹。他的身子在灯笼的微光中朦胧地显现出来,像一个不可触及的梦。
“你知道我在。”这是他的第一句话,却并不是疑问。
“我知道。很奇怪地,我不知道你是谁,却知道你在。”
“还是一样傻,”他笑笑,摇了摇头,“这样傻,让人怎么放心呢?”
“你不是也一样傻吗?”
“哦?”他显然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也笑了,“那你说说,我怎样傻了?”
“你跟了我那么久,或者说,你牵引了我那么久。从家中到胭脂楼,这一路上你其实一直都在,不是吗?”
他点了点头,这样的坦诚超乎她的想象。
“你灵力高深,本可以轻而易举地结束我的性命,却几次三番地救我,这证明你不想让我死,至少现在还不想。这么说来,我应当对你有利用价值,否则你不会如此。然而你却从未说出需要我做什么,只是一直默默地跟随,难道这还不算傻吗?”
“如此说来,倒真的是傻了。”他也不反驳,声音中带着笑意,“那你觉得,我需要你做什么?”
“你需要须臾花,对吗?”
他笑了,笑声如清泉流水般淙淙动听,她看到他微微动了动右手的手指。
只是须臾之间,仿佛换了一个天地。随着那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飞雪骤停,池塘上薄冰悄然融化,池塘边的柳树发出了嫩芽,顷刻之间碧柳扶疏。
紧接着,夏、秋次第出现,最终又成了一片撼动。
阿绾震惊了,所见所闻所感告诉她,眼前的一切都绝非幻象,而是实实在在的现实。枯木逢春,四时逆转!
而这一切,都只在他微微动了动手指的须臾之间。
眼前的这个人,竟是这般深不可测……
“你觉得,我还会需要须臾花?”他淡然说道。
雪就在这时骤然大了,飞雪如帘,遮挡住了她的视线。男子的脸上笼罩着黑纱,她看不清他的容颜。
“你……究竟是谁?”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夜里,撞击在梅树枝上,倏然落下。
“为什么每次见我,你都要问同样的问题?即使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不,我要知道。”她向前踏了一步,“我一定要知道。”
雪夜初遇时寒冷的暖意,落花深处游离的温柔。每次见他,都有不同的感觉,好像冥冥之中有着一种莫名的亲近,却又隔着某种看不见的疏离。
这样一个熟悉得仿佛宿命般的人。
“不要像在雪夜里,落花中那样躲开我,”她不知道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面对着这个莫测得可怕的人,她却是那样想接近他,“现在,让我知道你是谁。”
漫天风雪里,她向他走了过去。黑夜里,她看到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是含着静默的微笑的,也藏了一丝她看不透的情愫。
缓缓地,她伸出手去。
手指是冰凉的,触到他的面纱,是一样的冰凉。他没有阻止,也没有其他的任何动作,只是站在那里。有风吹过,他面纱的一角微微扬起,就在她的指尖上方。她只要微微一挑,就可以将它撩起,看到那张隐匿其后的容颜。
然而那一刻,她却犹豫了。
她是那样想看到他的容颜,却又那样怕看到他的容颜。
她的心底一直有这样一种感觉,却不敢想。眼前的人,会是她儿时的好友阿亮吗?
在这一路上,她知道他一直都在,因为那样的感觉一直都不曾消散。一次次她想要接近他,却每次都被他阻止,或是雪重竹深的隐没,或是晨曦离去的背影,或是落花凝固的屏障,每次她走近一步,他就后退一步。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阳光下的孩子,不停地追逐着自己的影子,却不知形影虽然不离,却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这样伸着手,不冷吗?”
她听到他的声音,这才意识到自己骤然的失神,想收回伸出的手却发觉指尖竟然已经麻木。
“连保护好自己都尚且不能,何谈为了所爱的人付出什么呢?”他的声音中有轻微的叹息,一挥手,霎时就有一股暖流从指尖涌了上来,蔓延到她的整只手臂。然而那一刻,她却用了灵力,将这股暖流逼出体外。
仿佛有什么东西倏然落下,回廊下方的一处冰面悄然融化,塌陷了下去。
“难道为了所在乎的人付出,就一定要以保全自身为前提?”
“不然,你认为呢?”
“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就不会在意为之付出多少,有时候甚至可以不顾所有,放弃一切,”她攥紧了手,“甚至包括性命。”
“哦?”他仿佛忽然来了兴趣,“如此说来,你可以为了一个人放弃性命?”
一个答案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却始终无法到达嘴边。
“你可曾想过,如果一个人如你爱他一样爱你,怎么会不在乎你为他付出多少,怎么会眼见你即将身赴险境而视若无睹,又怎么会容许你为了他而伤害自己、放弃自己的性命呢?”
他顿了顿,说道:“伤害自己,就是对爱你的人最大的惩罚。”
冷风扑面,他的话语萦绕耳畔。她低着头,视线落在铺了一层薄雪的冰面上,咬紧了下唇。
“不想看看我的容颜了吗?”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刹那,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抬头的一刻,恰好有风吹过,裹挟着雪花落在她的眼睫上,整个世界顿时迷离起来。隐约间,她仿佛看到那阵落在她的睫上的风又吹起,轻吻着他的颈间,然后化作一只温柔的手,缓缓地掀开了那层面纱。
那层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墨色,如同一个消失的梦一般,渐渐隐去了。
视线落在他的面容上的一瞬间,不如说是落在他的眼眸中。
她从未见过如此宁静的眼睛,那样亮,又那样暗,亮得仿佛承载了漫天的星辰,暗得好似隐匿了所有的黑夜。亮与暗并存着,让她想到了苍茫夜色中山下的灯火,遥远的星光,渺茫的繁华。
她的心脏莫名地剧烈跳动着,仿佛只身一人,在那几点灯火之后的黑暗中独自狂奔。没有方向,没有尽头,直到筋疲力尽,直到跌倒在地,直到心中最后的那一盏灯火也湮没在无边无尽的黑暗里,然后沉寂。
他不是阿亮。
纵然时光流逝,纵然容颜改变,但阿亮的眼睛她是不会认错的,她是那样清晰地记得那个夏日的许多个夜里,他们并肩坐在河畔,萤火虫星星点点,他一本正经地念着诗。
他说:“白露下玉台,风清月如练。坐看池上萤,飞入昭阳殿。”然后在念完之后,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着,告诉她他其实也并不知道这首诗的意思。
夜色里,他的眼睛是那样干净澄澈,落在河面上,仿佛要开出纯净的莲花来,而不会如眼前的这个男子一样,明亮却幽暗。
那一刻,她听到了什么东西砰然碎裂的声音,细微地,悄然地,毫不引人注意地,来自心底。
“让你失望了吗?”他的声音响起,很轻。
“没有。”她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人。”
他并没有深究下去,微微点头。
她问:“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即使知道了也毫无用处。”
她垂下了眼睫:“如果不知道你的名字,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我要怎么称呼你?”
“你就如此确信我们会有下次见面的时候?”
她抬起头来:“我确信。”
他笑了,眼睛如暗夜里的灯火,依稀璀璨。
“我以前是有名字的,不过那个名字很久都没有人叫过,以至于连自己都忘记了。所以现在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她惊讶,“那你的亲人、朋友是怎样称呼你的?”
“我没有亲人和朋友。”
他答得很坦然,也很淡然,仿佛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那一刻她的心却为之一颤。
“你……一个人?”
他淡淡颔首,随即又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其实也不能算一个人,说到同伴,我还是有一些的。”
“那你的同伴是……”
“烁影。”
雪花纷飞,这两个字同飞雪一起飘下,无声地落在地上。
“烁影没有自己的思维,只受主人的操纵,所以它们不会欺骗,也不会背叛。”
“可是,它们会反噬。”
“没错,反噬。但这种反噬是出自本能,而不是由于心底的某种怨恨。同样,如果被它们所反噬,我的心底同样不会有怨恨。”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有时候我会想,其实做一只烁影也不错,无生无死,无爱无恨,也就不会有痛苦。”
“那,为什么不为自己取一个名字呢?”
“没有人叫,取有何用。”
“你怎么知道没有人叫?”
“你叫?”
“我叫。”
她答得淡然,视线看向别处,似是漫不经心,但只有她知道在那一刻她的心里其实是万分认真的。
“如此看来,我无论如何都得有个名字了。”他说,“不过我一时想不出,不如你帮我想一个,怎么样?”
他看着她,眼中含着浅浅的笑意,使她一时分不清这句话到底是开玩笑的还是认真的。她一时竟有些慌乱,低下头去。
“怎么了?”
“没怎么。”她摇了摇头,说,“我想到了一个名字,不过你可能不会喜欢。”
他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阿亮。”说出了这两个字之后,她屏息等着,希望能从他的反应中捕捉到一些信息,哪怕只是丝毫。然而,他没有,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没有任何异常,眼中甚至连一丝波澜都不曾掠过。
“阿亮?”他笑了,眼睛是前所未见的柔和,“你觉得适合我?”
“你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眼睛很亮,像天上的星光。”她回答道,只是她没有说出后面的话——那重星光却是笼罩着薄云的,让人捉摸不透的。
“那不笑的时候呢?”
“不笑的时候,像千山暮雪,静默湮离。”她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在暮色中出现,又在暮色中离开,不如……就唤你暮离,怎么样?”
“千山暮雪,静默湮离……暮离。”他沉吟着,眉宇间忽然浮上了一丝她看不懂的情愫,仿佛是哀伤,却又似乎带着温柔的暖意。
“不好听吗?”
“好听。”
她笑了:“和‘阿绾’比,哪个更好听些呢?”
“自然是阿绾更好听些了,暮离是阿绾起的,因阿绾而生。”
他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快要隐匿在落雪声中。然而,在落雪之下,却仿佛忽然绽开了别的什么东西。
恍然间,她忽然觉得他口中说着的已经不仅仅是两个名字,而是两个实实在在的人,在这样落着雪的夜里,并肩而立的人。
自然是阿绾更好听些了,暮离,这个名字是阿绾起的,因阿绾而生。
暮离,这个名字是阿绾起的,因阿绾而生。
暮离,因阿绾而生。
……
“阿绾,实在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让人心安。”他接着说。
“这个名字是叔叔为我起的。”
“为自己起名的,应该都是很重要的人吧?”
她点点头,而在点头的那一瞬间动作却又凝滞了。千山暮雪,静默湮离,这就是她第一眼看到他时的感觉。萍水相逢,也可以因为一个名字而成为对彼此很重要的人吗?
她心中蓦然慌乱,不经意间,视线落在一旁落了雪的梅花上。
风起,那一刻,她看到他的鬓边掠过一缕无依的发,发梢乍散的雪有如一场骤然醒来的惊梦。而她,似乎是那梦中的,也是他眸中的一个幻影。
她的意识忽然一阵模糊,倒了下去。
万物岑寂,天地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