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花香更浓,他的低语混合在那蓊郁的芬芳中,真实得接近虚幻。他在她的耳边近乎执着地重复着,就像一个固执的孩子,认定了一件事就绝不更改,一直坚持着,只为等待一个答案。
而那个答案,是不需要用话语来言明的。
她不再说话,只是轻轻地闭上眼,感受着抱着她的那个人怀中的温暖,感受着他话语中的坚定和执着,以及心底深处那一丝害怕失去的怯然。
她的指尖不经意地动了动,之后是整个手臂。
暗香浮动中,一直垂着的双手,终于缓缓地环上了他的背,而后抱紧。
再不松开。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从云端显露了出来,虽然雾气始终都没有散尽,但视线已然开朗了许多。
寻梅园中的梅,给人唯一也是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一个字——多。甚至,连“多”也无法形容那样的场景。
枝头、树梢,树上凡是有枝丫的地方,都开满了梅花,连地上都是厚厚的一层落花。所有的花朵无一例外全是红色,千姿百态,数不胜数。
然而,这样多的梅花却并不令人觉得美,甚至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雾散了。”楚延歌说,语气中却并无喜悦,脸色反倒更凝重了,“在寻梅园里,眼见不一定为实,因为任何你看到的东西都可能是假的。所以入园之时我才让你闭上眼睛,就是怕你被幻象迷惑而误入歧途。”
“园中弥漫的那些雾气看似是对视线的阻碍,实则是一种讯息。雾气在时尚可对幻象有所屏蔽,即使不慎被迷惑也有机会脱离其中,但如果雾气散了,幻象全然显露出来,那时情形就危险多了。”
阳光普照,刚才浓郁的大雾看样子要不了多久就会完全散去。听他这样说,阿绾知道情形紧迫不能耽搁。
她问道:“再次闭上眼睛可以吗?”
“没用了,”楚延歌摇了摇头,“一旦睁开了眼,幻象入目,也随之入心,短时间内是不能抹去的,所以我们也没必要再闭眼了,就这样向前吧,小心些就是了。”
踏着落花而行,初时阿绾尚有些于心不忍,然而一想到时间紧迫,就无暇再顾及这些。脚踩过层叠绵软的绯红,耳畔有细微的声响,仿佛是下层已经干枯的花瓣碎裂开来的声音。
于是,心底就掠过轻轻的叹息。
“这里竟有这样多的梅花……”她忍不住终于感叹道,“可是为什么却叫作寻梅园?”
“梅花多,未必代表不用寻。你可还记得我曾说过,这园中幻象极多,眼见不一定为实,我们眼前的梅花也是如此。”楚延歌说着,随手摘下身旁的一枝梅花来,转身问道,“喜欢吗?”
“喜欢,可是……”
楚延歌轻轻一笑,也不答话,只是将那枝梅花插在了身畔女子的发间。梅香幽幽萦绕发梢,让他心中一软。
“绾儿,你的头发可真凉啊……”转身过去的时候,他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脚步匆匆,一路向前,越向里走,梅树就越多,甚至走路的时候衣襟都会拂到路边横逸斜出的枝条。阿绾想去抚摸一朵近在手畔的梅花,然而那朵梅花却从她的掌心穿了过去,仿若无物。
就在她愣神的片刻,楚延歌的声音传来:“你眼中所见的梅花,有的是实体,有的则是幻象。”
她抬手摸了摸发间,那枝梅花犹自绽放着,触手间传来绵密的凉意。
她问:“那我们脚下的落花呢?”
楚延歌没有说话,折下一截枯枝,随手扔向地上,它悄无声息地陷入了厚厚一层落红之中,仿佛被吞噬一般,连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落花同样有虚有实,所以我才要你跟紧我,万一踏错一步,就会陷入幻花之中。”
“陷入其中会怎么样?”
“这个我可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因为从来没有人陷入其中后能活着出来。”
“那最初建造寻梅园的人会知道吧?”
“不会有人知道了。”楚延歌摇头,“那个人在寻梅园方建成之时,为了保守住这个秘密,和一直陪同着他建造寻梅园的娘子一起跳入幻花之中,再也没有上来。”
顿了顿,他又说:“这个人,同样也是修筑折梅亭的那个人。除此之外,胭脂楼中还有念梅阁、惜梅桥、盼梅斋等地方,他爱极了梅花,因此他所建的亭台楼榭全都以梅命名。”
这样执着的人啊……在叹息的同时,阿绾不由有些好奇:“他娘子的名字中有‘梅’字?”
“如果有的话就好了,恰恰相反,她的名字中有一个‘荷’字。”
阿绾在心里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楚延歌一声惊呼:“小吟!”
思绪骤然收回,她抬眼望去,只见一株梅树下,有一个女子正抱着一个孩子向前走着,女子背对着他们,孩子趴在她的肩头向后看着,正是小吟!
楚延歌一句话都不说,抢先上前,阿绾正要跟上,就在这时,情况陡变。一阵风吹来,园中本已极其稀薄的雾气顿时流动起来,没过片刻竟全部散去!
在雾气散去的一刹那,阿绾感到脚下的土地发生了震颤,仿佛地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怒吼。脚畔的落花簌簌滑落,好似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一般,人也随之往下沉陷。
她心里一惊,忙点足跃起,须臾间空中出现了数朵莲花,她跃于其上。她转头一看,楚延歌也早已立于一株梅树的顶端,衣袂当风,洁白的衣衫在满树红梅的映衬下似乎也染上了红色,被风一拂,仿佛要燃烧起来。
而他脚下的梅树,也在缓缓陷落。
楚延歌从树梢跃起,凌空飞掠过来,踩在了莲花桥上。阿绾刚刚稍微松了口气,然而向前一看,心又不由被提了起来。那女子和小吟已经陷落到落花之中,只剩上半身露在外面,女子不停大喊:“救命啊,救命!”
地底什么东西崩裂开的声音、落花簌簌陷落的声音、女子惶恐的呼喊声混在一起。
在那危急而喧闹的环境中,唯一一直安静着的,只有小吟。她不会说话,也没有叫喊。
楚延歌就在此时再次跃了起来。脚下没有任何着力点,然而他却仿佛全然不在乎一般,直直地向两个人陷落的方向而去。
白衣男子在空中划过一条近乎完美的弧线,在弧线的最高点,他的身子开始下落。
来不及多想,阿绾一扬手,霎时就有更多的莲花自脚下铺展开去,一直延伸到女子和小吟的面前。楚延歌落下的一刹那,正踩在那最后的一朵上。
他一只手抓住小吟的肩膀,另一只手抓住女子的手臂,同时用力向上拉起。小吟虽陷得深些,但毕竟是个孩子,身子轻,被他从落花中拉了出来,但女子着实是被吓到了,手臂一直在不由自主地挥舞挣扎,竟挣脱了楚延歌的手,向下陷落。
这时,阿绾也已经到达了楚延歌身后。
“抱着小吟。”他转过身来,话语短促而低沉。
孩子的身体很轻,比意料中的轻很多。说来也奇怪,对于小吟这个不寻常的孩子,她心底虽有疑惑,却更多的是莫名的亲切和疼惜。
就在这时,她感到后颈一阵冰凉,原来是小吟的手臂环上了她的脖子。
虽然穿着厚厚的冬衣,但小吟的手臂看起来依然很纤细。她靠在阿绾的肩头,双手环抱着她的脖颈,孩子的手是那样小,那样冰凉,仿佛一朵纤细而柔弱的花绽放在她的颈后。
阿绾没有说话,只是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
眼前的落花中,楚延歌已抓住了女子的两肩,将她向上拉起。见此情形,阿绾不由松了口气,然而就在这时,脚下却忽然不稳,那些莲花竟也在被向下吸去!
这层叠落花下的,到底是多么强大的一种力量!
下方的落花陷落的速度明显加快。看视野中依然是一片绯红,阿绾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在这样一个陷落的过程中,地上的落花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加多了。
或者说,寻梅园中的整个地面都像是由落花铺就而成。花朵不知有多少层,也不知有多厚。总之,一望无际,深不见底。
阿绾给莲花上加持了一些灵力,将它们稳固在空中,但她知道这维持不了多久,地下那股力量太强了,并非她的修为所能抵抗的。
“绾儿,走!”
脚下的莲花在微微颤抖着,几个人小心而迅速地向前走去。楚延歌走在前面,没有看到身后的女子略显痛苦的神色。
这时候,阿绾已分明感到力不从心,为了维持莲花桥的稳固,她一直持续不断地给其上面加持着灵力,而在下方强大吸力的作用下,那些莲花仿佛变成了一座座桥梁,将她的灵力传输到那个看不见的黑洞中去,被其吞噬。
这些她一直都没有说。
她知道眼前情势危急,要紧的是救出陷于落花之中的两个人,不想拖楚延歌的后腿。
心中沉重得仿佛压了一块巨石,连呼吸都困难起来,阿绾感到自己的灵力如抽丝剥茧一般消逝着。她捂住心口停了下来,知道自己可能支持不住了,终于开口唤他。
“楚延歌。”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会低到这种程度。
楚延歌没有听到,他一心向前,搀扶着那个女子渐行渐远,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已经跟不上他的步伐了。
阿绾的心里忽然涌上那样浓重的难过来,混合着原本已有的沉重之感,化作无法言喻的情愫,蔓延到心底的每个角落。先前,她以为自己的心底开了一朵花,然而此刻她才发现,那朵花竟如此脆弱,一阵风雨就可以让它凋零。
阿绾将小吟放下来,孩子的眼睛里是一如既往的平静。阿绾勉力支撑着,弯下腰,对小吟说:“你自己走过去,跟上他,好吗?”
足下是泛着莹白光芒的莲花,孩子的眼睛里同样这般纯净无瑕,小吟似乎不明白阿绾在对自己说什么,站着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我走不动了,”阿绾的眼中浮现静然而急切的神色,“小吟,你快些自己走吧。”
孩子依然没有说话,就在阿绾以为小吟没有听懂她的意思时,却看到小吟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竟然在摇头!
阿绾一愣,随即视线微有迷离,仿佛有种温婉的雾气。她没有料到这个孩子竟会如此倔强,不由将心一横,运起最后的一点儿灵力。白色的烟雾升腾而上,将小吟裹挟着向后飞去,小吟却没有挣扎,只是同样静静地看着她,任由烟雾将自己带着渐渐远去。
这个不会说话的孩子,仿佛一个安静的人偶娃娃,坐在角落里,好似没有悲喜,却将一切铭记于心。
脚下的莲花开始发出细微的声响,外侧的花瓣开始凋零,飘散在风中,逐渐消失了。阿绾清楚这座莲花桥很快就要消失了,她望向楚延歌离去的方向,三个人的身影就要消失在视线的边缘,她不由微微感到欣慰。
就在这时,阿绾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急促而紧迫。
阿绾挣扎着想起身,却在那一刻再也无法支撑莲花桥。她听到脚下的莲花片片碎裂的声音,无数莹白的花朵在风中破碎开来,被吸入一地落红之中。
她感到自己在直直坠落,落到了层叠的落花里。那一刹那时间忽然变得很慢很慢,周围的落花如水一般将她淹没。
儿时的一个夜里,她不慎坠落在苎萝河中的瞬间,仿佛也是这样的感觉。
只是这时,不会有人同她在一起,不会有人傻傻地以为她死了却还声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坚信她能够活过来,也不会有人在河畔草地上守了她整整一夜,悄悄地红了眼眶。
阿亮……
眼前是无数纷乱的光斑,她的视野中一片朦胧,只看得到柔和的轮廓和光影。落花之中并不冰冷,甚至有些微微的暖意。
像是……一个人的怀抱。
她努力地睁开双眼,却始终看不清那个人的容颜。她知道,那不是楚延歌。
“你是谁?”
那个人没有说话,但她知道他就在眼前。她听得到那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比落花更轻。呼吸声如此平缓,好似静静流动的溪水,泛着轻微的波澜。
是的,是有波澜的,在那波澜中甚至还夹杂着微微的叹息。
这些,她都听得到。
她很奇怪自己竟然会从一个人的呼吸中听出这么多,恍惚中有一种极熟悉的感觉,仿佛有纤秀的雪飘落到身上,如落花一般将她轻轻覆盖。
雪,为什么会忽然想起雪呢?
还是……雪中的某个人。
那个雪花飘落的夜里,靠坐在枯树下的她,陌生的黑衣男子,宛如轻风一般叹息。
这样傻,让人怎么放心呢……
陡然间,这样的话语响起,和记忆中的那句交叠。
“是你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空旷而遥远。
没有人回答。
“为什么不说话?”
“说出来了,有何用处?”
终于,一个声音响起。视线渐渐恢复,阿绾看到有落花不断地从头顶飘下,仿佛下着一场花雨。花雨彼端,立着那个一袭黑衣的男子,幽然暗香中,是那个人平静得仿佛没有一丝情感的语气。
她心口一窒,无言以对。
“人生在世,又有何用?”
这次,男子的语气中现出了波澜,仿佛自问自答一般。这次,他的脸上没有罩着黑纱,但如雨般散落的花瓣模糊了他的容颜。
她想知道他是谁,她想知道隐藏在花雨之后的,是一副怎样的容颜。
仿佛看透了她心中的想法,周围原本正在飘下的落花忽然产生了奇异的静止,悬浮于空中。她无法再往前走一步,无数花瓣构成了一面花墙,阻挡住了她的脚步。
“你的胆子,可真是大。”
那个人的声音透过花墙传来,许是经过了花瓣的过滤,原本应是责备的话语,却似乎多了几分温柔。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空中静止着的花瓣又开始坠落,簌簌如雨。
花雨中,她听到他的声音:“你发间所戴的是什么?”
她条件反射地摸向自己的发间,随即反应过来。光滑的发间,绽放着一枝幽幽的梅花。
“是一枝梅花。”她低下了头,声音很小很小。
然而,他却没了声音。
她抬头寻觅,却发现花雨彼端,那个人的身影已不知何时悄然不见了。
她跑到他刚才站立的地方,然而那个人仿佛幻影一般,连任何痕迹也没有,甚至不曾有过一丝存在过的气息。
他,真的存在过吗?
那一刻,深沉的无力感将她包围,心口再次隐隐疼痛了起来。她很累,她想睡了……
她躺了下来,满地的落花很绵很软。漫天落红飘然而下,落在发上、睫上,蒙住了她的眼睛和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