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到它的一瞬间,火焰忽然暴长,他吓了一跳,连连后退。
“阿绾,”他说,“这火可以触碰吗?”
女孩走到火的旁边,伸出手去,那火焰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绕着她的手臂盘旋而上。火焰蔓至她的胸口,又散落成点点碎片自她的身畔垂落而下,远远望去就好像她的裙角上洒满了星光一般。
“这火当然是可以触碰的啦,”她站在那无数的星光中央,看着他笑,“不过叔叔说只有聪明的人才可以触碰到它呢。”
说着,那些星光又聚合成一团火焰,重新悬浮于空中。
“来,阿亮,你来试试。”
男孩走到那团火焰的面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然而,就在他快要触到它的一瞬间,火焰却倏然后退了。他不甘心,上前一步,再次伸出手去,火焰又再次后退。他每上前一步,火焰就后退一步,无论如何他都无法触碰到火焰。
他颓然地坐到地上:“阿绾,看来真的是我太笨了……”
她走到他的身边坐下,没有说话。
“我娘亲总是让我背很多的书,之乎者也的。大概真的是我太笨了,那些背过的东西很快就会忘了,常常惹娘亲生气。她希望我好好读书,将来能够中状元,哪怕是进士也好,这样就可以光耀门楣,我在九泉之下的爹也可以安息了。可是,我真的不喜欢这些。”
“那你喜欢什么呢?”
“阿绾,你有没有见过大侠?”说到这个,男孩的眼睛亮了,“很少有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他们来无影,去无踪,好像很少出现,其实却无处不在。他们武功高强,劫富济贫,打抱不平,还会在空中飞来飞去的,就像这样!”
“我的理想,就是做一位大侠!”
说到激动处,他站了起来,模仿着心目中大侠的样子比划起招式来,倒是有模有样。不经意间,他的手臂触到了一旁浮着的那团幻火,出乎意料地,火焰竟没有避开他。
“阿绾,这……”他惊诧得难以自已,又有些显而易见的激动。
“其实阿亮还是很聪明的呢。”女孩走到他的身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所谓“只有聪明的人才能触碰到幻火”这样的说法其实根本没有,只是她故意逗他的,那幻火本就由她而生,受她的控制,她想让她触碰的时候,他自然就能触碰到。
其实阿亮一点儿都不笨呢,她想,心怀善念的人,其实才是最聪明的。
“阿绾,其实我真羡慕你。”阿亮说。
“为什么?”
“你会术法呀,会用莲花架桥在天上行走,会念咒语给小动物疗伤,还会造出这么好玩的火来,你真厉害。”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是一脸羡慕的表情,眼睛在火焰的照耀下闪烁着动人的光。
“这有什么,你才厉害呢,会念那么多的诗,那些诗多美呀。白日依山尽,疑是地上霜。黄河入海流,低头思故乡。对不对?”
见她这样念诗,男孩不禁捧腹大笑:“如果青莲居士听到你这样吟他的诗,定要被气得从地下蹦出来了。”
听到这里,她也笑了。他不知道,其实这些诗她早就耳熟能详,她故意念错,只是不想看到他忧伤的样子,想让他开心而已。
孩子的笑声清脆悦耳,如银铃一般,细细碎碎,响彻了星光下的整个原野。
阿绾站在星光照不到的角落,看着那两个小小的人影。两个人越走越远,最终化作两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视线尽头。
脚步依然在向前走着,回忆渐渐远去,仿佛置身于墨一般的夜色里。然而在那黑暗深处,却恍然有隐约的星光闪现。
夜色里,阿绾忽然看到了小吟,她就像前一个夜晚一样,静静地蹲在一棵松树下面。
阿绾走到她的身边,微笑着,对她伸出手来。
小吟看了她很久,仿佛是在迟疑,又似乎是在确定着什么,很久后终于站起了身来,缓慢地将手放到了阿绾的手中。
孩子的手很小,很冰凉,那一缕凉意宛若夜里的薄雾,看似无形,却悄然逸散到了全身。阿绾心里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抽着,但她依然努力地微笑着,握紧了她的手。
就像那时,她握紧楚延歌的手一样。
楚延歌!
想到这三个字,阿绾骤然大惊,看着手中握着的孩子的手,她猛然发觉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楚延歌的手!
心里一急,先前的那些叮咛和嘱咐就全然抛到了脑后,她忘记了楚延歌一再强调的任何情况下都不能睁开眼的话。
阿绾睁开了双眼。
长久的黑暗之后,眼睛难以适应这样突如其来的光明,她的眼前模糊一片,却隐隐约约看得出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白色的身影。
她舒了口气,所幸楚延歌并未走远。
他就在她身前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站着,似乎在沉思着什么,阿绾原本悬着的心在睁眼的一瞬间归于平静,走到他的身边,唤他:“楚延歌。”
然而,他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没有任何回应。
“你怎么了?”
她继续问,但他依旧没有回应。
阿绾的心里浮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她也管不了许多,就急急向他走去。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走到他身旁的一刹那,他陡然间飞身跃起,长剑一挑就向她袭来!
她骤然大惊,心中还没有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已本能地迅速侧身,避过了这次攻击。
“楚延歌!”她怒极地喊,“你疯了吗?”
楚延歌在她的身后停了下来,持剑,缓缓抬头。那一刻,一阵寒意袭来,她不由一惊。
那是一双充满了恨意的眼睛,深得看不到底,却令人寒意陡生。她从没有见过哪个人的眼睛里会有这样的恨,仿佛怨怼了千年,沉淀了无数的悲伤与愤怒,要将视线彼端的那个人永远坠入无间地狱中一般!
这样的眼神却出现在楚延歌的眼里,他眼中的人,竟是她。
剑舞游龙,带着横扫一切的气势再次向她袭来。阿绾的心里陡然一凉,他竟真的想置她于死地!
楚延歌习武多年,武功了得,出手极快,这一招比刚才那一招更加迅猛,她根本没有躲避的机会。剑梢离她越来越近,阿绾甚至可以看到上面散发着淡淡的青光。
可是这时,她却忽然不怕了。
说也奇怪,分明是迅疾如风的招式,此刻在阿绾的眼里却忽然莫名地慢了下来。时间是那样漫长,好像停止在了这一刻,连风和雾也凝滞了。
透过银白的长剑,在那团散发着冷意的青光之后,她看到了那个人的面容。
这张脸,她在昨天夜里还曾那样仔细地端详过,看他眉如远山,眼若星寒,看他薄唇紧抿,衣袂翩跹。那时他目光向前,眼角眉梢都是决然,看似与现在一般,然而不同的是那时她在他的怀中,而此刻她却在他的剑下。
此刻,阿绾原以为自己会惊慌,然而脑海中却意外地一片宁静。她曾以为在生死关头人会想起很多,然而此刻,她却什么都想不起,甚至连刚刚那双狠厉得刻骨铭心的眼睛都悄然隐去。流光弄影中,唯有自己独自静静地站着,等着,等着一个连自己都不确定的将来。
她见过太多的生与死,也曾来往于阴阳两界之间,所以并不害怕,只是不舍。舍不得星光璀璨的夏夜,舍不得荷花绽开的馨香,舍不得叔叔,舍不得阿亮,舍不得所有曾拥有过的回忆,更舍不得的是……
更舍不得的是,此刻面前持剑的那个人。
纵使,他要杀了她。
眼前仿佛有无数的飞花在飘舞,就像那些无法忘却的曾经。她闭上了双眼,那一刻,她是微笑着的。
她引渡过那样多的灵魂去无尘界,而今,如果她失去性命,迷失于红尘之间,是否会有那样一个人,牵着她的手,引渡她去轮回的彼岸?
阿绾绝望地等了很久,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有长剑划破空气的嘶鸣,没有撕心裂肺的痛楚,甚至没有任何除了她的呼吸声之外的声响,周围是如此安静,静得仿佛一切都死了。
可是她没有死。
睁开双眼的一刹那,阿绾被眼前的景象所深深震惊。
在她面前只有寸许远的地方,一星寒光泛着彻骨冷意,一动不动,那是他的剑梢。它离她是那样近,如果她再前移半分,或许就会命丧其下。不同于刚才看到的剑身,剑梢上微泛蓝光,那是剧毒的颜色。
她还记得那天,他告诉她,这把剑名唤清风。
清风的剑刃上喂了毒,为的是一击致命,不给对手任何喘息的机会。江湖中人常说一句话,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看到他的眼睛,却愣住了。
他的眼睛已完全不同于刚才,依然是有恨意的,只是似乎已经淡去了许多,甚至包含着许多不同的情愫,有愤怒,有悲伤,有不舍,甚至……有爱怜。
还有挣扎。
是的,她看出来了,他在挣扎!
持剑的手颤抖着,仿佛在极力抗拒着什么。那一刻,她感到似乎有两股极强的力量在撞击着,一股在极力控制,一股在极力挣扎,但她明显地看到持剑的手已往后退了一分。
忽然间,她听到耳边传来了细小的声音。
“你还觉得他是你想要的那个人吗?嘻嘻,你看,他刚才想杀了你呢。”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声音,很轻很小,听不出是男是女。声音很缥缈,说话的人似乎并不存在,却又似乎无处不在。
她想问说话的人究竟是谁,然而却仿佛忽然被抽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是那样疲倦,仿佛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到底是谁?”在心里,她问出了这句话。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谁。”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仿佛来自虚无,“你认为他很可靠,你那样信任他,甚至将性命都交给他,可是你却连他究竟为了什么接近你都不知道,真是好笑呢。”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谁。
又一次,她听到了这句话,这句和那个神秘的黑衣男子所说的一模一样的话。
他是谁,他是楚延歌,是凝幽阁云歌堂堂主,是一个她将她的手交给他的人,除此之外,他还是谁?
“在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寻梅园里,他可以松开你的手,可以向你拔剑,你觉得他是谁?既然他可以杀你,为什么你不能杀他?杀了他吧,就趁现在,趁他不能动的时候……”
细小的声音犹如毒蛇一般蜿蜒着,自耳至心,带着无尽的蛊惑。阿绾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耳边盘旋着的唯有那句话。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不!”她捂住耳朵,拼命地叫喊着,“我不会杀他!”
在她喊出这句话的一刹那,她看到楚延歌的眼神陡然一亮,一直持剑僵持着的他忽然动了起来,长剑向她而来。但这一剑气势极弱,已经不能算攻击,而是惯性使然。
看得出楚延歌正在竭力向回收着手中的剑,尽管如此,在她闪身躲过的一瞬间,只听得一声裂帛之音,长剑划破了她的衣袖,魅儿的元魄珠从中掉了出来。
“绾儿,我终于找到你了,你究竟去哪里了?”楚延歌终于能够说话了,他急急询问。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焦急的神色,忽然觉得那样不真切。先前在面对着生死时都不曾有过的惧意忽然浮现,像洪水一般将她淹没。
“你认为他很可靠,你那样信任他,甚至将性命都交给他,可是你却连他究竟为了什么接近你都不知道,真是好笑呢。”刚才的那个声音已经不知何时消失了,但那句话却缭绕在她的心头,久久不散。
“为什么松开我的手?”片刻的沉默后,她问他,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一些,这样才能掩盖心中的痛楚和波澜。那个声音说,是他松开她的手的,她不信。
“绾儿,我……”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她等着他说出那个“我”字之后的内容,她等着他对她说“我没有”,然而,然而他却说:“对不起。”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甚至不敢看着她的眼睛。
“哦,没事。”出乎意料地,心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疼痛,她笑了,笑得直到泪流满面。
“绾儿,绾儿。”楚延歌急了,他唤着她的名字,扔下了手中的剑,将她抱在怀中。
她没有推开他,也没有任何的举动。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凭他抱着,任凭雾气氤氲了容颜,任凭泪水模糊了视线。
楚延歌将她抱在怀中,很紧,很紧,她甚至感受得到他的心跳。她心头一颤,那伴随着呼吸的律动与她的心脏离得如此之近,竟与她的心跳是一样的频率,仿佛相互应和着。
这么近,那么远,就像她和眼前这个紧紧相拥的人一般。
纵使曾经再难过,再心痛,她都从未哭得这样伤心过。哭泣并不代表懦弱,不哭也并不代表坚强,此刻她终于明白,曾经自己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哭过并非因为坚强,而是因为从来都没有一个能让她不顾一切痛哭一场的怀抱。
此刻,她什么都不愿多想,只想伏在这个怀抱里,任泪水肆虐。
楚延歌静静地站着,一只手抱着她,另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背,仿佛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在她的耳边那样轻那样轻地安慰着:“绾儿,不哭。”
听到他的话,稍有减弱之势的泪水再次汹涌起来,她伏在他的肩头,无声呜咽。
他不知道,这世间最易让人哭的两个字,就是“不哭”。
他似乎被她的反应吓到了,有些手足无措,连轻拍她背后的手都停了下来。而后,他忽然将她抱得更紧,在她耳边说道:“绾儿,我以后,再也不会放开你的手。”
这……算承诺吗?
她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在这时或许沉默才是最好的应答。
“再也不会,再也不会放开了……”
他低下头,轻轻呢喃着,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颈间,暖暖的,又有些轻微的痒,好像在明媚的春光下,树叶随风飘落至颈间的感觉。那一刹那,她忽然有些轻微的迷醉,希望这一刻可以久一些,更久一些,甚至永远不要结束。
她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做,她从未这么怯然过。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身畔睥睨江湖的男子心底其实也同她一样,是有一丝怯然的。害怕孤独,害怕得不到,更害怕得到后又失去。
“我……”
她刚想说话,他却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阻止了她:“不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