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中，阿绾听到了很多很多的声音。
她听到叔叔微带颤意的声音散在漫天飞舞的桃花里：“因为，这是用她的泪酿成的啊……”
她听到楚延歌似是承诺的话语响起在耳边：“绾儿，我以后，再也不会放开你的手。”
她听到魅儿幽咽而执着的声音：“就让我借用你的身体，取代你去唤醒他！我欠你的，来世再偿还吧……”
她听到阿亮激动地说着，眼睛闪闪发亮：“我的理想，就是做一位大侠！”
她听到了隐河之中，娘亲亦真亦幻的话语：“孩子，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最后，她听到了那声雪夜里的叹息。
这样傻，教人如何……
“绾儿，绾儿！”
耳边传来呼唤的声音，恍然间阿绾的意识已经清醒过来。她仍在躺着，她可以睁开眼，可是她却没有。
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握住，握住的力度显现出了那个人内心的焦灼。然而，轻轻地，她将手抽了出来。
那一刻，她感到那个人的手僵了一下。
“延歌，你去休息吧，你已经守一天一夜了。阿绾只是灵力消耗过度，并无大碍，过不了多久应当就能转醒了。”有人推门而入，听声音是个女子，却不是苏拂雪。
“多谢沧镜使，我没事。”男子的声音中带着倦意，有礼貌地拒绝。
沧镜使其人阿绾是早有耳闻的，听闻她是凝幽阁四大使者之一，她心思细腻，专于岐黄之术，尤擅解毒，更擅下毒。
救人与杀人，只在一线之间。
爱与恨，亦然。
听到楚延歌守了一天一夜，阿绾心底不由一暖，但这暖意刚浮现出来，就被什么冰冷的物质所掩盖了。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若想守护别人，得先保全自己。如果连自身都无法保全，又凭什么去守护心中所在乎的那个人？这里有我守着，放心去吧。”
“劳烦沧镜使了。”沧镜使的言语不可抗拒，楚延歌只得站起身来。
“药熬好了！”忽然间有女子的声音响起，急匆匆的脚步自门外而来，空气里顿时满是草药的芬芳。
“嘘……”沧镜使示意来人小声些。
“啊，我心里着急，忘记了她还没醒。”女子猛然意识过来，有些懊恼，小声地问，“那这药怎么办呢？”
“先放在这里吧，等阿绾醒来再说。”
在她们的谈话间，阿绾听到楚延歌原已停顿的脚步再次响了起来，越来越远，最终再也听不见了。
“你呀你，做事总是这样毛毛糙糙的，跟他在一起也有些时日了，怎么不曾学到他一丝半点儿的沉稳呢？”是沧镜使的声音。
“唉，我这不是心急，一时就忘记了嘛。”
“刚才你在熬药，我忘了问你，你到底是怎样与小吟进入寻梅园中的？寻梅园中处处都是幻象和陷阱，步步危机。”
“昨天早上的时候，我醒得很早，想去找夫君又怕打扰到他，所以就一个人在楼下的花园中闲逛，看到了小吟。我见她一个人很是孤单，就想陪她一起玩，她也似乎并不排斥我。这样过了一会儿，我无意中赞叹说这梅花真好看，她就拉着我的手一直走，我也跟着她去了，谁知一到园子门口我就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身陷在一堆落花之中，不断往下坠落，幸好碰到了楚延歌和阿绾。”
“中间发生了什么，你还有印象吗？”
“中间发生的事情我大都不记得了，但有一点儿很奇怪。我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幻象，在园子中的时候，我虽然意识混混沌沌，却依稀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说着话，一直……”
听到这里，阿绾心里一惊，她所经历的同自己一模一样！
“都说了些什么话？”沧镜使追问。
女子迟疑了片刻，终于缓缓说道：“它说夫君的心里根本没有我，我这样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只会让他心生反感。它还说……”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是回想起了当初那不愿想起的一幕。
“她还说，他所爱的人已经死了，死人是永远无法替代的。所以，他永远都不可能爱上我。”
“明珠……”沧镜使的声音带着不忍和叹息。
原来她叫明珠。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你当真如此……如此爱慕他？”
“起初的时候是爱慕，但现在，我想可以去掉第二个字了。”明珠的语气如此笃定，没有一丝犹豫。
沉默了一会儿，明珠说：“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我娘亲过世那天。坏人来的时候，我娘亲让我躲在床下，无论如何都不要出来，她自己却走了出去。”
说到往事的时候，明珠的声音是那样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涟漪。
“我躲在床下，看不到那些人的脸，只看到他们的脚来回走动，在到处地寻找着我。我是那样害怕，却只能拼命地捂着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后来，我将娘亲葬在了一棵花树下。我还记得那时下了雨，大雨里，我蹲在树下挖坑，就在这时，头顶的一小块天空却忽然没有了雨水。我抬头，看到了他。他的手中撑着一把伞，伞在我的头顶，而他却立在了雨里，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阿绾已经不忍再听下去，明珠的声音继续传来。
“后来，他帮我挖好了坑，葬了娘亲。我永远记得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说：‘你的娘亲，是个很美丽的女子。’那一刹那，我忽然哭了起来。在娘亲死之后，我没有流下一滴眼泪，而那时候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因他这样的一句话。”
“就是这样匆匆的一面，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将娘亲安葬后我离开了家，打算拜师学武，报仇雪恨。来到永安村的时候，我被一对夫妇收留，他们待我极好，想收养我做女儿，我一心想报仇，自然是不答应的。然而或许是天意，在我打算离去的时候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永安村在山里，大雪封山，根本无法离开。于是，那个冬天我留在了那里，这一留就是几年。”
“然而世事多变，几年后我平静的生活又被打破了。村里发生了瘟疫，养父母都患病过世了，整个村里活下来的没有几个人，俨然成了一座荒村。我将养父母葬下，正要离开这个生长了几年的地方时，竟然遇见了他。”
“我没有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还会有与他重逢的时刻，但偏就遇见了。几年未见，他并没有多大的变化，然而我却变了许多，已经长大了。我以为他一定认不出我了，谁知道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如同几年前那般看着我，然后轻笑着说，好久不见。那一刹那，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愣愣地看着他，很久很久才说出了一句话，是啊，好久不见。然后泪流满面。”
是啊，好久不见。
这个“好久”，真的是太久、太久了啊……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她不知道他是谁，却在那样久远的时光里将他铭记。初次遇见的时候，她只是一个无助的孩子，他只一句话就打开了她的心扉，默默陪伴；再次相逢的时候，那淡淡的一句“好久不见”，就让她那些从来不曾散去的记忆在倏然之间花开荼靡。
所以她才这般无畏地说出了那个字，“爱”。
虽闭着眼睛，阿绾依然能感到有某种温热的液体从心底慢慢溢上来，然后逐渐逼到眼角。她知道她不能再听下去了，否则就会有颗颗晶莹自眼角滑落。
如同她的名字，明珠。
她轻咳了两声，正在谈话的两个人顿时停了下来，站起了身。
阿绾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关切的容颜，从声音的远近上来判断应该是明珠，稍远一些正在向这边望来的应当就是沧镜使了。首先闯入视线的是那浅碧罗裙的裙摆，再是她腰间垂下的丝绦，当阿绾的视线落在她脸上时，愣了一下。
阿绾没有想到，眼前的人竟会是她。
凝幽阁四大使者之一、擅长使毒的沧镜使，竟然是那个前不久到她的家中为叔叔诊治过伤的绿衣女子。阿绾还记得她的名字，凌烟。
“怎么一直看着我，莫不是我的脸上有什么？”沧镜使走了过来，双眸含笑。
面对着这般笑问，阿绾忽然有些茫然失措，就在这时明珠将桌上的药端了过来，急道：“啊，你终于醒了，快把药喝了吧。”
沧镜使说道：“药都凉了，不如先拿去热一下？”
“没关系的。”阿绾不想再劳烦她们，一饮而尽，未曾蹙一下眉头。
看她喝下药，穆凌烟说：“阿绾，上次见你，还没有正式地介绍过我自己呢。我姓穆，叫穆凌烟。”
“穆姐姐。”阿绾轻轻地唤她。
穆凌烟笑着摇头：“可别叫穆姐姐，叫我凌烟就是了，我可不想和拂雪一样被叫得那么老。”
阿绾正想说不可，就听到门口响起了爽朗的笑声，转身一看，一袭火红衣衫的女子走了进来。
“哎呀，我一不在就说我坏话啊？”
“你在门口偷听许久了吧。”穆凌烟双眸含笑。
“哪里算得上许久，只是适才从门口路过，来看看我的阿绾妹妹，谁知道刚进门就听到你说我老，你说说，我倒是哪里老了？”
“你呀，风华绝代，可一点儿也不老，谁敢说你老，我一定和他没完。”
“哈哈，是吗？我平生最恨别人在我面前撒谎，但只有你说什么都让我无可奈何。”苏拂雪大笑，却又有些感叹似的，“分明就是老了，自他离开，已经那么多年了……”
她的话恍若清风拂过耳畔，阿绾却捕捉到了那样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字，“他”。
他是谁呢？
苏拂雪看着阿绾：“妹妹，看你现在的样子应该已经没有大碍，这样我就放下心来，我先去别处了。”
“苏姐姐……”阿绾欲言又止。
正要往出走的女子顿住了脚步，回头等着她下面的话。
“小吟现在怎么样了？”
“那孩子没事，不过说来也当真是奇怪，从寻梅园中出来后竟然没有丝毫异常，同往常一样安安静静的。”
“那、那……”
话语分明已到了唇边，却始终说不出口。那个名字陡然间变得那样轻，化作一片无人留意的花瓣，随风而逝。
“妹妹是不是想问延歌现在怎样了？”
仿佛心中的那片花瓣被人自风中接住，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微微颔首。
苏拂雪秀眉微蹙：“唉，延歌他……”
她那般欲言又止的样子看得阿绾心头一紧：“他怎么了？”
“拂雪，你就别再吓唬阿绾了。”穆凌烟接口道，又转向阿绾，“延歌只是太过劳累，已经去歇息了。”
“那他身上的烁影之毒……”
“我正是要为这件事去的。”苏拂雪说，“可还记得昨天我告诉过你，胭脂楼中有一位高人或许可解烁影之毒？事世真是巧，你们在找小吟的过程中救出了明珠，而明珠正是他的夫人。”
在说出“夫人”这两个字的时候，明珠的脸颊飞上了两片红云。
“那人的性格捉摸不定，原本我还担心他不愿为延歌诊治，但如今看来这样的忧虑纯属多余。阿绾妹妹，我先去看看延歌怎样了，等他醒来的时候会有人通知你。”
“他在哪里？”阿绾急急追问。
“怎么，连片刻都不能等，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见他了？”她掩口而笑，“好吧，既然你要去，那我就不用去了，否则凌烟一定又要说我没有眼色了。”
说着，她看了一眼一旁的绿衣女子，穆凌烟听了并不反驳，只是无可奈何地笑着摇了摇头。
阿绾站在走廊上，走廊的尽头就是楚延歌所在的房间。她的脚步很轻，走到门边，只见门虚掩着。她手在门上搭放了许久，却迟迟不敢推开。
屋里与屋外，隔着的不仅仅是一道门，还有更多。那些难以逾越的东西横亘在那里，坚硬而冰冷，化作一道无形的屏障，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去冲破，去跨越。
就在犹豫的时候，门忽然从里面开了。
身后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阿绾不知怎样是好，不知此时此刻是该转身进去，还是该不回头地离开，所以只能站在原地，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在冬日冰冷的空气里，静默无声。
有脚步声，很轻，很轻。
她感觉到，那不是楚延歌。
脚步声越来越近，来到了她的身后，然后停住，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颊边绽开笑容，转过身去，蹲下。
“小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