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们聊天、去Waterstone书店。他送她去地铁站,临别的时候留了号码。小呆讲给我听的时候,我觉得她在骗我。以我对她十几年的了解,是不大会和陌生男人这么疯的。可是小呆说,她坐在回旅馆的地铁上,她隐约记得他牵过她的手了,他们貌似还吻过了。可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他的长相了。
我打断她说,不要编故事了。这样的故事我见得多了,一夜情么?小呆很委屈地说,可是确实出现过这么一个叫小K的人,牵过她的手,带她在夜幕下逛伦敦。小呆说完,停顿了很久。她自己大概也不大相信她说的话了。
小呆说,有那么一刻,她觉得伦敦也没有很大。伦敦是她的。我习惯了她和我扯淡,只低着头自顾自地摆弄耳机线。我问,伦敦好玩儿么?小呆只是说,伦敦没有很大,伦敦是她的。
我听见她哭了。呜呜地哭,像个小孩子。
她说,她爱他。可是他走了。她爱伦敦,可是她不得不离开它。
小呆想和她生活的这个世界交谈,正如那个时节里她渴望同外界的世界融为一体、合二为一一样,她祈盼着那么一天,她可以融化到天地中去。她读着王小波,说如果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那实在是太寂寞了。
我记得小呆给我看过王小波的一句话:“以后我要真诚地做一切事情,我要像笛卡尔一样思辨,像堂吉诃德一样攻击风车。无论写诗还是做爱,都要以极大的真诚完成。眼前就是罗得岛,我就在这里跳跃——我这么做什么都不为,这就是存在本身。”
小呆去英国,什么都不为。这就是存在本身。
2011年11月29日星期二
晚11点于曼城公寓
(本文改编自《小呆伦敦历险记》,选自《城门外的独行游荡——一个21岁女孩的大不列颠之旅和灵魂修行》,朝鲜民族出版社,2012年5月)
【后记】
睿智的人,每一次向过去回眸,都是一首诗。人生之大美,不过在于安然回味往事时,内心铺陈开来的恬然与舒适。匆匆的行脚,沉重的负荷,年岁陡增而产生的无奈之感,少年时代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嘲讽……凡此种种,都胜不过“沉淀”二字。转瞬之间,两年光阴辗转。寄托在大不列颠之上迷幻朦胧的梦境略显残缺。回到生活,再回到别处。不复找寻的,是当初不羁的步履和在孤绝之中昂扬的心志。
有人问:你在英国究竟做了些什么?或者,天啊,英国到底对你做了些什么?竟无从回答。那些时日里,如若异乡的过客,形色匆匆、强作笑颜;夕阳沉寂,挨不过教堂一端沉重时钟的针脚;海风凛冽,穿不过沧海桑田;冬雨寂寂,似乎总是等不来暖阳。我与人群相隔,与喧哗相隔,甚至与自己相距万里,神色恍惚。人的记忆如此玄妙。时常让人不由自主地忘记旅途上付出的艰辛,让远渡重洋时暗中滋生的厌倦从记忆中空缺,甚至无视那些世俗意义上的危险和身为女孩应有的娇柔。唯有美到凄迷的风景、寥落的窸窣的落叶、漫天的暗淡的星辰、阴森得惹人猜想的城堡以及城堡外围那些残垣断壁,通通遗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小呆在伦敦,如此仓皇,甚至带有些无厘头的味道。她时时刻刻找寻的,是似乎不曾属于过她的艰涩的爱情,不时陷入怀疑和孤独境地的自己,以及她从前对于伦敦的遥远的记忆。世间太多愚蠢之人自以为聪明,聪明人不免看起来不堪。小呆称不上愚蠢,也算不上聪明,她只是希望自己不在愚蠢时自作聪明,如此而已。伦敦并非一个简单的场所,虽然它如同千千万万个场所一样,容纳繁华、庇护孱弱、消磨心气;而太多如小呆一般的陌生人从这里经过,永远从这里经过,岁岁年年。同样那些闻名于世的建筑和景色也未见得是景物本身,它们被世代见证,也见证了诸多悲欢离合。
博尔赫斯写:“谁听见雨落下/谁就回想起/那个时候,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一朵叫玫瑰的花/和它奇妙的鲜红的色彩。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凉/架上的黑葡萄,潮湿的暮色/带给我一个声音/我渴望的声音/我的父亲回来了/他没有死去。”(《雨》)
那些蜿蜒流淌的玄幻的时间之光,在大本钟下、在伦敦塔桥之上、在泰晤士河畔的残阳里、在冰冷的圣保罗大教堂内火热的烛光中、在女王侍卫高大的骏马马蹄间、在浸润着酒气和湿气的陌生的伦敦城,不停旋转、交错、汇集、冲撞、左右奔突!
小呆在一个看似可以包容她而实际却依旧无处可去的土地之上彷徨、自虐般嘲讽、歇斯底里地寻找。如果可能,我宁愿像小呆一样,不停寻找下去,自由而伟大。小呆太平凡,不是什么呼风唤雨、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大人物。小呆不相信化妆和穿衣这样外在的东西可以改变些什么,包括看法。踏实地做她自己,在人所能接受的信条之外,小呆骄傲却仓皇无措地活着。这在人看来未免虚无缥缈,不值一提。小呆也并非没有幻想过死亡,像海子那样执拗于诗人富于浪漫气息的坚定的死亡,以了却看似繁华却空虚暗淡的余生。可是她不能死,尽管在无数个梦中她如此幻想着、迷茫着、恐惧着。可是她终于还是不能死,无非是眷恋太多,无非是不能输给那些挣扎着活的人,无非是要对得起一些外加的名分和义务。祈祷:希望能像小呆一样,迫切地寻找、不吝惜失去、又对未来怀有一丝渴望。小呆离开伦敦一年又四个月,她不得不回到凡俗的琐事中去,跨向不甘平庸的自己。她希望自己能够如此这般洒脱,把此生的落脚变成当年的伦敦。可是终于以失败告终。其实小呆还可以有一个延续下去的故事,她最终找到了期待已久的爱情,找到了意念中迷失的自己。可是她依旧怀念一年又四月之前的小呆,孤独而洒脱,自由而不羁,像一个浪子。
突然念起米沃什的诗:“在多年沉默后,维罗纳已不复存在。我用手指捏着它的砖屑。这是故乡城市伟大爱的残余。”于是想起伦敦——神秘而寂寞的城市——在多年的沉默后,在我心里留下的寥落的砖屑,将成为如同小呆一般千万个漫步者心头最伟大的爱的残余。
以此纪念。
2013年3月28日星期四
于浙江杭州
性、爱情、存活与革命
他们,都是胸中藏有丘壑,在天地间行走的人,可是却没能在活着的时候克服孤独。由此可见,知道得越多,并没有把你带入到光明的通衢,反而可能将你引向生命的苦难和无限的孤独中。人于是就在追求这种孤独的过程中走向死亡,寻找永恒和意义。我于是,看到了很多希望,伟大的希望。
我活过来了。
就在昨晚,我体尝到了孤独至死的滋味。那种感觉,就如同高潮,只是之前并无快感,临近的时候几乎失去理智,末了却感到极大的空虚和死一般的沉寂。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更无从知晓它向何处去。我试图用尽所有的精神去摆脱,包括用死亡威胁自己。而事实是,那不过是期求哗众取宠的勾当。当你的世界已经沉睡的时候,任何曾经给予你快乐或是兴奋的外在存在都是不必要的。
我就在这“不必要”的死寂中,循着漆黑一片的周遭挣扎。先前,我从未思考过活着,并厌恶所有关于意义和价值的解读。也许是小时候被灌注了太多的意义。于是本能地反抗和厌恶。但是,昨晚,突然想到了意义,不是空虚缥缈的意义,是现实、实在和迫近的意义。
那种苦苦找寻却毫无结果,完全是内心深处的挣扎的痛苦,和极度的失落……是我不曾感受过的。它源自何处,无所知。我将如何任其摆布,亦无从知道。我所能感受到的全部,就是在这个公寓的逼仄和昏黄的灯光下,在门外开着party聊着天的喧哗声中,在窗外警车呼啸而过的灭寂感。就是生命的希望即将死亡,而你却依旧留恋异常。你的聚焦点,早已超脱了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地点。不是与你有血缘亲眷关系的人,不是你爱过但是不爱你的揪心的人,不是任何让你尚觉得有成就感而先前无所体验的事,不是你的家,更不是曾经怀抱着那么一丁点儿希望去争取的快感……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是痛苦异常的。
从前说,人生注定是孤独的旅程。当初还嘲笑是文艺腔的胡乱解释罢了。从前自己也文艺,也写诗、也惆怅。但是一面哀愁着空无,一面写文章骂那些文艺腔的不合时宜。自己,也就旋卷入扭曲的空间中,时而局促、时而浩渺无垠,而在时间上却是依旧静止无我。感觉是没有的。毕竟经世致用与为心之学是相互补充的,毕竟还可以在现实的表彰面前徒得喘息,哪管精神深处的行尸走肉。
可是,昨晚突然间明白了:人生注定孤独。于千万宇宙间存活之不易,与同类相处之逼逼仄仄,同天下万物辩证的工夫。都是孤独的历练。但我们究竟在历练中得到什么,答案竟是“终期于迹”跟“了无痕迹”。你所依仗的,无外乎生存本身所应当有之必需,比如阳光、水、食物、和性。可是,纵只有这些,人依旧只能忝列植物之列,只能苟活与动物无异。高明之处是没有的,羞耻心到还在其次。唯一的问题是,从前的活究竟为日后的活留下了什么呢?以后的活到底该走什么样的路?
答案是模糊不定的。也是我们所害怕面对的。
那天,我一个人取了公寓发放的免费的晚餐,坐在club中央的银幕前,一个人,吃。无声的屏幕上,上演着足球、橄榄球、网球的轮番大战。一个男人站在高峦之巅张开双臂拥抱世界的广告(这类广告在中国也是常见的)。又看见一个孩子坐着婴儿车游遍世界(是一个照相机的广告)。还看见一家人在一起的幸福的笑容。于是突然觉得该做点儿什么。我试图从头脑中抽离出全部的能量和胆量,去搜索能力所及。那天我充满能量,觉得自己全部的热血都应该在这个21岁或者至少23岁前的时日里加以挥洒和疯狂地利用。我是从来不忌惮谈利用热情的,因为没有钱,只能怀抱一腔热情聊以自慰。
可是搜寻了很久很久。直到喝光了杯子里全部的可乐,吃光了薯条,也没有什么答案。没有答案的时候,第一本能反应就是去图书馆。不是每一次都奏效。但的确是每一次,都能被其他的东西分神,从而忘记先前的苦恼,投入到另一个问题的寻找上去。所以对图书馆,我有一种说不上是什么东西的依赖。结果是当一个人在午夜走过曼城幽暗的街道的时候,内心依旧空虚。
君子善假于物。从前学习的时候只学会了咬文嚼字的功夫,但是没学会如何利用你的所学让你内心饱满。于是即便是背得了六七年前的课文、记得住几个早就在你的生活里废弃不用的公式,或是记得自己曾经在“竞技场”上辉煌过,得过多少次第一名。可是你终于在生活的打压下褪去了全部当初追求成绩的激情,成为万万个凡夫俗子中之一。其实,你这时才发觉,当初你自己也不过是千万个凡夫俗子之一,只是敢于自诩为伟大而已,然后按照你所理解的伟大追求畸形的伟大。结果可想而知。好在生活在谎言里久了,人是可以毫无觉察的。但是当有一天觉察到了,就是全部信仰崩塌的时候。山洪、地震、海啸或是火山爆发,都在意料之中。
也许昨晚就是我的火山爆发。
朋友打来电话问,你怎么了?——竟然无所回答。也许是读了太多和情色有关的东西罢。当我读到王小波写他的“黄金时代”,是怎样通过释放性欲来释放恐惧和压力,通过玩世不恭回敬一个只讲政治讲政策不讲人性的时代,通过把苦难从精神的无所依靠转移到肉体的欲望的发泄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绪也随之震荡起来。可是,王小波毕竟是王小波,王小波能做愤世嫉俗的事情,说别人不敢说的话。我是我,我做不成王小波。但我依旧不能因此而肯定王小波的逻辑,就如同依旧不能因此而推翻自己的逻辑一样——有一句话我是同意的。但是又觉得说得矫情——王小波说,人仅仅有今世和来世是不够的,他应该拥有一个诗意的世界。我总觉得他在呻吟,不是为了做爱呻吟,是为了青涩的青春里无处安放的激情呻吟,是为了他不能在黄金时代去实现他荒诞无稽的梦想呻吟。他的呻吟声分明就响在耳边,如同当初读《北京故事》一样,声声入耳。于是,竟自然而然、毫无征兆地同意了老师的假设,《北京故事》就是王小波写的,那是他的时代(虽然后来证实不是)。
也许是小波死掉了。读死掉了的人的文章心中总是毛毛糙糙。这种感觉不包括读四书五经读资治通鉴,只属于读那些鲜活的生命的故事的时候。比如,王小波,比如三毛,比如子尤。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子尤和我的生命有狭窄的通道,看到他的侧脸的相片,觉得仿佛前世有过什么交集。多恶心!我讨厌前世就相识的故事,一方面是因为前世相识听得太多了,像梁山伯与祝英台、像贾宝玉和林黛玉。可是结果总是悲剧不堪。谁还信得过前世?另一方面,可能是觉得这是搭讪才用的通俗庸俗的把戏,带着那么点儿80年代言情小说的诡辩的逻辑。不喜欢。
但是和子尤,总是有那么点儿瓜葛。读到他的诗他写他的情书的时候,我就不正经地想这个少年情人是多么可爱啊。可惜他走了,在红色的玫瑰丛里走了。我们估计以后才能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