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刻开始,吴一洋才觉得真正认识了自己。不是每日里奔忙的光鲜的自己,不是在校园里焦虑不安的自己,而是最本真最纯粹的自己,在恒河的落日边上。
日后回想起来,正是那片土地教会他思考。他曾经用十年的光阴解答各种人为设置的题目,却忘记了自己。在印度,他也曾遭遇艰险,走投无路。也曾被人欺骗,不知所措。可是每当有人向他提及那次旅行是否值得的时候,他总是选择默然。
旅行的最后一天,在泰姬陵恢宏神奇的白色宫殿前,趁着沉沉的暮霭,他拨通了他高中时期暗恋的姑娘的电话。他告诉她自己喜欢她,希望她能接受。虽然最后她还是因为种种原因拒绝了他,但他觉得问心无愧了。
不久便下起了小雨,他提着行李箱准备离开这个国家。在机场简陋的咖啡店里,他回忆起15天以来的奇特经历,那些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故事,让他怎么讲给家人听才好?他的那些朋友,究竟会不会理解他的感受?抱着那杯廉价的咖啡,吴一洋不管身边经过的人流,失声痛哭。
在恒河的经历让他不再独独专注于自己所能得到的,也学会看淡即将失去的。但他仍然没法面对一件事。回到学校之后,三点一线的生活继续,每日看似多彩却也平淡无奇的校园包容了所有的故事,欢乐与哀伤都似那片宁静的湖水,不起涟漪,也引起不了任何人的关注,每个人行色匆匆,课堂里的学生来了又走,图书馆门口的公告栏里永远张贴着某某某校友的讣告。
直到有一天,寝室夜聊的时候大龙说起来晓冰,那个曾被他背在背上却不知情的面容姣好的姑娘。听说她假期的时候被确诊为白血病了!吴一洋不敢相信,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想冲到大龙旁边拳打脚踢一顿,可他突然意识到他真正想要拳脚相加的是不公的命运。大龙说,晓冰的病情还没有十分严重,现在还在学校里面上课,还准备参加这个学期的期中考试。吴一洋才松了口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想再见一次她。
就在他暗自谋划准备给她惊喜的时候,上天无意间让他们偶遇。元宵节灯展,吴一洋和几个哥们儿骑着自行车到市中心的集市上看花灯。几个男孩足足骑了一个半小时,到达的时候恰逢夜幕降临。千百盏灯笼形态各异,照亮了大半夜空。转过人生鼎沸的街角,几个小伙子在背街的绿草地上累得躺倒,喘着气。大龙说,以后一定带女朋友来这里看花灯。大家纷纷调侃起他至今都是光棍一条,每天缩在寝室里打游戏。
就在吴一洋浮想联翩之时,远处的夜空上烟花绽放,绚烂无比。不经意间,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个军训的时候站在他斜前方的姑娘。
晓冰!
他几乎屏住呼吸,看见她也坐在草地上,靠着一个他不认识的男生。那个人和吴一洋比起来高大很多,他的肩膀厚实,让他心里酸酸的。在爆竹声中,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看见她笑得好开心。她真的得了白血病吗?或许仅仅是道听途说罢。她会认出他么?
大家看他望得出神,都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苦笑。谁想到三个月之后,期中考试一过,他便听自己所在的学生会的一个部长说,晓冰死了。那个部长安琪是晓冰隔壁寝室的,和她关系颇好,说起来眼泪就在眼圈里转。吴一洋不相信,好好的人,三个月之前还在草地上看烟花,怎么会死掉?!安琪说,你要是不相信,我们后天去参加她的葬礼吧。
那是吴一洋在百般犹豫之后第一次站在葬礼上。他以为自己缩手缩脚,看不得熟人的离开。虽然在印度恒河边上,他经受了生与死的思考与震撼,但这一次不一样。哀乐响起的时候,他身边的几个姑娘哭得眼睛通红,他哭不出。眼睁睁地看着晓冰,那个他熟悉的女孩平静地躺在那里,面色红润。他觉得人们一定是弄错了,她不会死的,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他爱她。他开始左顾右盼,却没能发现那晚陪着她看烟花的男人。他于是恍惚起来,莫非那晚仅仅是幻觉?难道那个女孩根本不是晓冰?或者,那个陪晓冰看烟花的人会不会是自己?
他懵了。
当晚,他叫上几个哥们儿到烧烤摊上胡吃海喝了一通。他第一次掏钱请了客。几瓶啤酒下肚,胃里烧得难受。
半夜,酒劲儿上来了,吴一洋开始大声唱歌,谁也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后来的事情,他一概记不清了。后来才知道自己是被人抬回的寝室。吴一洋曾经觉得,人可以战胜一切,包括死亡。他以为只要愿意等待,机会可以到来。可是晓冰的死让他顿悟,原来死亡和机会一样都是不可以等待的。它们的骤然到来会让人猝不及防,稍不留神就会彻底地诀别。
他曾经认为喝酒喝到人事不省是傻瓜才有的冲动,可是那天晚上他真的醉了。只有在酒精的麻痹下,他才终于卸下了全部的防备,向生活缴械投降。他的那群好哥们儿当中,有的已经有了女朋友,有的在一起过得并不开心但依旧凑合着,有的还是光棍一条。只有他,心里沉甸甸地埋了一抔黄土,接着酒精的力量默默祭奠那个他爱过却始终没来得及开口的姑娘。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吴一洋大口呼着气,寝室的空气里弥漫着酒气。他脑海里全是葬礼上晓冰安详的样子,嘴角还似乎挂着微笑。
他想起那天夜空下璀璨的烟花绽放的样子,脑海里回旋不去的是那首歌:“听青春迎来笑声羡煞许多人/那史册温柔不肯下笔都太狠/烟花易冷人事易分/而你在问我是否还认真……”
第二年,他终于向一个姑娘表白。
这个人就是带着他去参加晓冰葬礼的安琪。他的部长,一个干练洒脱的山东姑娘。她比他大两届,自然也比他成熟许多。他们曾经在一起度过了学生会最苦最累却也最让人感到充实和幸福的两年。那个时候只要她在,他就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很轻松就完成了会长交给他的任务。
年度总结大会上,他听见她当着全会的人表扬自己,心里美滋滋的。起初,她在他眼里只是部长。直到他生日那天她提着一块生日蛋糕出现在部门例会上,替他点燃蜡烛,祝他生日快乐。他才觉得自己有点喜欢她了。晓冰的葬礼上,就是她紧紧抓住他的手,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的手凉凉的,那是他第一次牵女孩的手,可惜当时他并没有好好体会。
后来几乎是顺理成章,他们在一起了。他还记得那天是她主动和他提起的。他们牵着手走在洒满月光的安静的校园小路上,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能够光明正大地承担起对一个姑娘的责任,因此兴奋不已。在小路的拐角处,她趁他不注意踮起脚尖吻了他的嘴唇。他吓得心都要跳出来,脸憋得通红。柔柔软软的感觉,凉津津的。吴一洋想要说话,可是不知道说什么,待在那里支支吾吾。
日子一天天过,他们像其他情侣一样重新熟悉这个因为两个人而变得略有不同的校园和生活。吴一洋经常骑着自行车到安琪的宿舍楼下接她去上课、吃饭,到实验室做毕业设计。安琪读大四,成绩又好,准备申请出国深造。大龙曾经因为这件事提醒吴一洋说她到时候肯定就直接出国了,你怎么办?她会等你?还是你会去找她?这些问题,他一个都答不上来。
他一直固执地以为,只要两个人相爱,年龄、金钱、距离都不是问题。这是他从书上读来的诡异的逻辑。他虔诚地信奉,敬若神明。每当安琪因为忙于申请和毕业论文无暇吃饭的时候,吴一洋就买一个保温饭盒替她送菜送饭。晚上过了熄灯的时间,他也会为她一个电话骑着车子到实验室接她回寝室。
他是心甘情愿做这些的,也不顾及学生会内部的风言风语。因为他爱她,他觉得她一辈子做他的女人他都愿意。
但是让他丝毫没有预料到的是,毕业典礼前一个月,安琪跟他提出了分手。他跑到她宿舍楼下等她下楼,想要问问为什么,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可是安琪没有理他。苦闷至极之余,他只得跑到篮球场上一个人带球奔跑、跳跃、投篮、流汗。他一有闲暇就试着拨通她的电话想要一问究竟,或者至少给他一次机会容他辩解。可电话那头不是关机就是无人接听。
生活就是这样残忍,书中有板有眼的爱情逻辑在现实中往往变得不堪一击。吴一洋想不通的是,前不久她还吻了他,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茫然无措之余,他找到学生会部门里最要好的陈思达,和他同级的数学系哥们儿。两个人在酒吧里喝着威士忌,聊着爱情。陈思达虽然与吴一洋同龄,但因为家庭殷实、为人和善、能力颇强在学生会中很受器重,是下一班部长的不二人选。两个人也算是安琪的左膀右臂,一同战斗过的战友。
思达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兄弟,别太固执了,女人的心思你猜不得的。她们的世界不是靠对错来衡量的,那是你说不清道不明的理儿。她当初和你在一起决定下得多匆忙,征求你的同意了吗?……对嘛,她就是想要在毕业结束大学生活之前找找从前恋爱的感觉!你还不明白啊!她既然已经决定出国,又知道你未来两年肯定呆在这儿,甩掉你的理由足够充分了。她对你好么?你拍拍良心说,她对你好么?
吴一洋努力回想他们在一起的细节。可是脑子里一片浆糊。他只记得她喜欢吻他,喜欢被他抱着,还曾对他说你是我男人,似乎是理所当然的语气。她器重他,让他帮忙修改出国申请用的简历……还没说完,他就意识到她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自己。无奈之下,只能端起威士忌往肚里灌,不管怎么说还是不想让陈思达看见自己窘迫的样子,为了一个女人落魄至此。
生活的动力骤然消除,曾经风风火火送饭接人的日子戛然而止。吴一洋的生活重心终于回到了自己。他曾经以为爱情彻彻底底地改变了他,让他与人为善、性格温婉起来。
可是当安琪从他的世界里抽离,他原本塞得鼓鼓的生活突然变得空空荡荡,他才开始打理仅仅拥有自己的那间房。他才发现自己太久没有和自己的朋友们一起分享彼此的心情了。
听说爱情是灯,友谊是影子。灯火通明的时候影子无处可寻,只有当灯光暗下来的时候才发觉身边的朋友从未走远。友情比爱情长久,至少不会因为过度依赖而变得如此残忍。那一届的毕业典礼上,他远远看见安琪站在主席台上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讲话。她神采奕奕,和当初他认识她的时候一样。照毕业照的时候,他恰巧从图书馆出来,他在几百个人当中一眼就找到了她,她笑着和周围的同学聊天。她的世界从此不再需要他,那些为他留下无数美好回忆的地方却依旧存在。
人创造了这一切,并将它们同自身紧密相连,却陡然抛弃了自身,徒留下这些寂寂的风景。实在残忍。
他眼见着自己曾经的所爱无缘无故离他而去,就像山谷里达达的马蹄声,渐行渐远,余音消弭。
时光终究是一种诡异的逻辑,当你企图伸手争取获得怜惜时,它偏偏一晃而去,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而当你希望留下眼前的万物,让肉身永驻在刹那的美好中时,它又选择迅速地逃避。捕获时光于是徒劳,哪怕是被爱所伤,伤口终究会被绵长的光阴舔舐。
茫茫人海之中,吴一洋的耳边响起了他最熟悉不过的校歌。千万人站在体育场中央,迎着下午时分刺眼的阳光放声歌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觉周围的好多人开始流泪。他揉了揉眼睛,才发觉自己的泪水早已盈满眼眶。
曾经无数次地诅咒命运多舛的青春残忍地夺走他对爱情纯真的幻想,留给他撕心裂肺的回忆。曾经想要逃避本来并不厚重的责任,躺在城市一角的草坪上晒太阳,自以为对生活的苛责如此宽宏大量。夜深人静的时候,从图书馆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寝室,背包里装满了形形色色的教科书,他觉得最糟糕的状态也不过如此。当他为各种考试慌乱不堪而不得不放弃去打球的想法时,就决心以后建一个自己的球场。
他曾经以为自己的往事是一种隐痛,消除不去,只能安卧在漫长的年华里。他手无寸铁,任由它们夺走他的自由和快乐。
可是当他站在大学校门口,回望一眼远处那些陪伴他多年的风景时,才发觉自己早已爱上这里。过去的日子,他的意识就像翩飞的蝴蝶一样在让人心情舒畅的晴空里盘旋,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为什么时间那么漫长。
他如同在水下向天空仰望,碧波万顷的记忆盈满了他的大学生活。再也没有什么人能给他四年的时间让他肆无忌惮地活着,尽管当时的束缚那么多,可终究是可以爱可以恨可以咒骂可以彷徨的黄金年代。他无法想象那之后的生活,容不下天真和幻想、奔波在钞票和家庭之间的没有喘息的生活。
那晚,他喝醉了,坐在这座陪伴他多年的城市街头,最后一次仰望星星,最后一次为吉他曲发狂。
2013年3月5日
于浙江大学西溪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