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件让吴一洋为之震惊的就是他的一个好友子达的疯掉。他和他在开学前的军训动员大会上相识,都讲着一口北方话。他从吉林一个贫穷的小镇考到这所重点大学,是多年来镇上唯一一名大学生。用他当时的话说,就是鸡窝里飞出了凤凰。家里人为了他能上这所大学高兴了足足一个多月,还拿出仅有的一点积蓄邀请亲朋好友在镇上的小饭馆里摆酒席庆祝了一天。军训时他因为任劳任怨被指导员推荐成了入党积极分子,还递交了入党申请。他的父母因为这件事还在镇子上风光了一次。入党就是优秀,优秀才入党。连吴一洋也一直这么认为,不容置疑。吴一洋对于入党这件事并不如一些人积极,也并不抵触,只是不明白人和人之间究竟会因为这件事产生多大的影响,他只知道那些决心入党的人必须表现得出色,让人认可才行。知道他们每天都忙着到办公室开会,不知道都讨论些什么。他的室友也每天趁着课间拼命写思想汇报,足足写了一本稿纸。他曾经好奇拿来翻看,发现基本上都是网站上的新闻摘抄,附上一段个人心得,大多表达自己憧憬和崇敬的心情,最后一段一般要喊一句口号、下一下决心,比如坚决跟党走、一心一意遵照执行之类的。用指导员的话说,入党是件大事,是关系到一个人命运的,不仅要行动入党,也要思想入党。培养党性最重要。吴一洋不懂,他想,可能党性不是一般人可以培养得了的,他就没有。
这件让他震惊的事情和入党无关,而是另一件让他完全想不到的事。
开课两三个月的时候,吴一洋替团支书在辅导员办公室里开会,听其他班级的团支书窃窃私语,说好像某某某精神出了问题。开会的时候,辅导员特意询问了情况。吴一洋这才知道,原来是他熟悉的子达在两个多月之中跟不上大学的课程,必修课微积分第一次测验就考了不及格。接着就是英语课上很难听懂老师全英文授课,也回答不出老师的提问。两个月下来瘦了不少。
吴一洋起先并不知道这件事,因为他们军训之后就再无联络。他们在不同的系别,宿舍楼相距很远,也没有再见面。可是他听见辅导员说,宋子达因为心理压力太大连夜睡不着,还产生了幻听,最后竟然想要自杀。他现在已经有些自闭了,希望大家多帮帮他。
吴一洋开完会就一路小跑去了子达所在的宿舍楼,恰巧在楼下看见刚刚下课回来的子达。他跑过去打招呼,他也不搭理,他就拉他到楼下的咖啡厅聊天。那时候已经入冬,南方凉津津的空气里弥漫着湿气。寒冷,让北方来的孩子们难以忍受。最难受的当属下雨的冬天,湿漉漉的马路时常把鞋弄湿,中午时分就不得不跑回寝室换另一双。晚上回来又湿了一双鞋,久久都不能晾干。脚始终是冷冰冰的,找不到可以取暖的设备。学校寝室也严禁使用电暖气或是电热毯,吴一洋偷偷买来的电暖宝还被主管大妈撬了锁从柜子里拿走,再也没回来。
他们俩就坐在寒冷的小咖啡店里聊天。子达的目光躲躲闪闪,全然没了两个月前的兴奋劲儿。他不断重复着吴一洋的话,目光迷离,这让吴一洋浑身不自在。临别的时候,他还抓住吴一洋的手问他,你说这世界上真的有鬼么?让他背后发凉。半个月后,子达被迫退学。那之后,他们就再没相见。
大学第一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溜走。每当从应接不暇的各类横幅前走过,看着那些牛人学长学姐们的光辉事迹,各类学术讲座、名人见面会、校园招聘、商业策划大赛、拉拉队纳新、篮球比赛、征文启事……吴一洋常常觉得无所适从。
从前的生活单调却目标明确,似乎全部的努力都只是为了考上一所心仪的大学。可此时此刻,他站在纷繁复杂的十字街口,一时间不知道往何处去才能有好的前途。前途这个词虽然虚无缥缈,却占据了大部分大学生的思考。吴一洋看见同龄人为了取得好成绩每夜在自习室通宵学习,还常常凌晨起床去占座位。看见几百个社团代表拥挤在不大的文化广场上宣传活动,招揽人才。也亲自参加了几次规模不大的各类比赛。
在英语演讲比赛的半决赛上,他在即兴演讲环节抽到了一张让人匪夷所思的图,并被要求在半分钟内组织演讲。在众人聚焦的慌乱和紧张中,吴一洋退出了比赛。
走在阳光明媚的校园小路上,路旁是形态各异的石头,上面刻满了杰出校友的名字和格言。吴一洋突然觉得空无,是那种往日里从未出现过的虚无感。他从未替自己打算过未来,也没有为家里的负担操过心,太顺利的生活让人怠惰,高考的压力消失无影之后留下的灭寂感几乎延续了大一整整一年。
他和他的同学们就像被什么抛弃了一样,纷纷跳入到人生的激流中,奔忙、搏斗。他们少有情投意合或是惺惺相惜之感,生活因为无形的压力和不时袭来的困惑变得无比漫长。他曾经在电视和电影里见识过的大学校园充满着青春的朝气和纯粹的友谊,到处尽是莺歌燕舞、潺潺流水,还有感人的爱情故事。可是他的大学至今什么都没有。
他偶尔经过女生宿舍楼下,看见豪华的小汽车停在下面,司机一般是西装革履年过而立的中年男子,上车的也往往是浓妆艳抹的女学生。他并不敢想象他们之间的故事,也懒得打探虚实。最夸张的,是他时常接到莫名其妙的短信,聘请公关助理,年薪过万,待遇极好。唯一的要求就是相貌佳、身材好。吴一洋傻乎乎地拿短信去问室友,说这个工作男生也能做?室友骂骂咧咧地打发了他。
后来他和好友去学校附近的烧烤店吃烧烤,迎面走来几个身形窈窕抹着浓妆的女人,穿着暴露,像电视里走出来的模特。吴一洋和他的那些哥们儿睁大了眼睛,心跳加速。大龙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估计她们这样也赚不了多少吧。看着她们招摇过市,不时挑逗着路边的外国帅哥,还遭到对方的鄙视,吴一洋忽然感到心酸。她们也有爱她们的父母,负担过同样的期待。她们或许也对未来有过星星点点的期待,希望过上好生活。
他低下头喝了一口啤酒,想原来这个世界上潜伏着太多不可控的欲望,似一条让人畏惧却格外诱人的洪流。这欲望如同山顶崩塌的雪球,越滚越大。欲望不是沟壑,永远无法填满;而人却恰恰难以学会遏制和清理,因此鲜有幸存。
当然除此之外吴一洋的大学第一年也十分充实。他在学生会做干事,帮忙宣传活动,负责设计网站。各门功课都还说得过去,也认识了不少同学,交了几个朋友。只是他和他们中的一些出去吃饭的时候,发现他们鼓鼓的钱包和阔绰的样子,才发觉还有一种差别是他曾经没有纳入考虑范畴的。特别是看见隔壁班级的一个男生每天穿着限量款的运动鞋在篮球场上骄傲地奔跑,发现他新买了一台价格不菲的变速自行车载着漂亮女生满校园地逛,知道他几部手机同时使用还不时更新换代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和别人并不在同一种生活状态中,尽管他们就读同一所大学,上着同样的课,学一样的知识。
就在吴一洋挖空心思想着怎么给家里减轻负担,每周五周六晚上到离学校很远的社区做家教的时候,这个男生的父母到学校接走了他,送他到美国读书深造。吴一洋不免觉得失落,因为从小到大,没有人告诉他自己同别人的差距,也从来没觉得自己因为什么原因变得焦躁不安。可是这一次,他突然意识到,有一种悬殊是眼下个人的力量改变不了的,或许一辈子都改变不了,不得不生活在它的阴影中。他羡慕那些因为无忧无虑而心态轻松的人,也为了不能改变现状而略为懊恼。
为了摆平心头的差距,吴一洋决心暑假去国外旅游。各方考量之后选择了离中国不远的印度。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单独出行经验的吴一洋并没有感到对未知世界的恐惧。可能对于他而言,冲破家庭的限制用金钱换取一段时间的体验和感悟是理所当然、光明正大的。他之所以选择印度除了路途不那么遥远之外还因为他对这个神秘国度始终怀有的好奇,他想知道那里的人是不是如他一样纠结难安地承受着寂寞和迷茫。一番准备过后,他终于踏上了飞往印度的飞机。
凌晨三点钟,当他一个人走出机场的时候,机场里的一双双空洞无神的异国的眼睛让他惶恐万分。他们好像对他有所期待,有所祈求又不肯轻易开口。他就在那一双双失神而深邃的目光中,走向那个他期待已久的国度。
黑漆漆的街道上睡着流浪的狗和人。那些人衣衫褴褛衣不蔽体像死了一样,吴一洋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七月,焦灼的燥热在这片土地上继续翻腾,并不因为黑夜而平静半分,那种燥热是他从未经历过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咸滋滋,像炒糊的茴香豆一样。
吴一洋提着重重的行李箱,抬头看不见星星和月亮,鞋底下的土地泛着灰尘,把脚灼得火热。他一时间忘记了来的目的,开始怀疑一切真实。当他在破旧的楼房边驻足努力看清街牌号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他一惊,险些叫出声来。接着微弱的光亮,他隐约看见一个极矮的老太太,佝偻着腰,披着一层脏兮兮的白色纱丽,伸出手。他不敢看她的眼睛,顿时觉得头皮发麻,炎热更让他喘不过气。他摆着手一路小跑,几经周折终于到达他提前预订的小旅店。他回头看看,四下无人,才斗胆敲响了房门。大约断断续续敲了足足十分钟,才有人嚷嚷着给他开门。他提着旅行箱走过一段逼仄陡峭的木质楼梯,室内弥漫着咖喱的味道。他失望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单独的房间,一个不大的房间里挤满了当地的游客,还有几个看上去是印度人。他勉强挪到了唯一的一个空着的垫子旁,安置好自己的行李,枕着旅行包以免被偷。
在头顶吱吱呀呀的电扇微弱的风里,始终冒着汗,沉沉地睡过去。一夜无梦。醒过来时已经临近中午。
吴一洋并没有仔细估量过此次印度之行的代价,他只是一厢情愿地希望自己能在这里找到些许生活下去的灵感。他不是作家,也不喜欢写东西,但是他深知“灵感”对于每个人的生活至关重要,就像人们仰仗活下去的泉水一样。若是灵感枯竭,即便可以活着,却已经是失了神的肉体。他想要凭借灵感找到自己的魂。
他日后不止一次地向人提起过印度,那语气就像讲述自己做过的一场梦一样自然。只是他深知,那些听故事的人永远体会能如他一样体会得如此彻底。他亲自在这里撕碎了过去,凭借着残缺不全的记忆组成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一张地图,一个背包,一瓶能够维持生命的水,几张能够谋生的钞票。吴一洋坦荡荡地走在印度的街头。他看见路边的水牛踩着地上的淤泥和粪一路叫着走过去,倾圮的围墙上蹲着吃香蕉的猴子,还不时有老鼠从脚边晃荡。他顶着几乎将他熔化的烈日,踩着可以把生鸡蛋蒸熟的地面,漫无目的地行走。
他再也不用担心上课迟到,不用担心寝室熄灯之后找不到自己,也不必担心半夜12点之后校门的关闭。在这里,没有人告诉他时间的流逝,更没人在乎它的精准。那些在大雨中淌着泥水雀跃的印度人,还有路边捡着石子向路人乞讨的印度孩子,以及眼里流露着可怜的皮肤黝黑的印度女人,在路边的小篷车里打盹、任由满天的苍蝇在耳边飞来飞去的印度男人……
他们为什么而活?如果说一定要为活着赋予什么意义的话,难道非要是金榜题名、飞黄腾达么?
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直到有一天,他无意间走到了恒河的边上。
在骄阳的炙烤下,他一个人,面对着恒河上殷红如血的残阳,看脱光衣服的老老少少在恒河中沐浴、祈祷。他们面色宁静,举止坦荡。无论男女,都似乎褪掉了平日里沾染了世俗的暴戾之气,安静异常。
在他背后,是上百个赤条条的没有生命的躯干,等待随着圣河之波放逐远方的净土。这些活着的和死去的人,在这条承载信仰的河流上沐浴、跪拜和祈祷。他们虔敬的神情让吴一洋不由得动容。
在晚霞炽热的空气里,他长久地伫立。
他甚至突然间想通了太多曾经的执念、无法扭转的偏执,平息了不时从心底漫溢而出的焦虑。人终于无法避免的,是走向死亡。倘若在生与死之间,能够求得内心的宁静,那么死亡也不过是这没有波澜的恒河水,从一边到另一边,未尝不是一次享受。汲汲于功名利禄的人,大多没有机会来到恒河,或者自甘放弃更多能够得到安宁的机会,终生仓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