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他低着头混在队伍里,喊着保家卫国之类老生常谈的口号走着正步回到宿舍楼下。第一眼就看见她站在那里,肥大的军装没有掩盖住她瘦削的背影,她不时用手撩一撩耳边的碎头发,他觉得美极了。就在他望出了神的时候,她突然往前面一倒,毫无征兆地趴在前面一个同学的背上,吓了那个人一跳。吴一洋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过去,扶住了她,发现她白皙的脸上都是汗,嘴唇煞白。指导员还没来得及给什么指示,连长也还没下命令,周围的同学还不知所措的时候,吴一洋稳稳地把她背在背上,周围两个同学扶着她的腿,七手八脚地抬到校医院。那天晚上,他什么都不怕,就怕她醒来,却还盼着她醒来。两个帮忙的同学回去向连部报告了,他留下来陪她。她原来是中了暑,挂着吊瓶,在急诊室的躺椅上熟睡。吴一洋偷偷打量她的脸,她的眼睫毛真长,头发真亮。
可惜那晚他并没有等到她醒过来和他聊天。12点多的时候,指导员过来看望她,让他回去睡觉了。走回寝室的路上,周围一片死寂,连湖边的野鸭也悄无声息。他突然懊恼不堪,白白错过了一次与她相识的机会,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指导员也一定不会告诉她是他把她送到医院。现在想起来,他并不怪罪谁,也不觉得这一切的发生有什么不对。
因为四年里,他渐渐明白一件事,生命里有些缘分是努力也求不来的。有时候,他是可以选择迎难直上或是刻意逼迫,也可以选择奋勇争先;可是大多数时候,连他自己都不过是一场安排中的意外出现,无法预期从天而至的幸福,也承担不了突如其来的痛苦。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在最大限度的预期中完成自己所能承担的部分,最好的和最坏的,然后接纳最后的裁决。
第二天,他从同学那里知道她的名字叫晓冰,也是从北方来的姑娘,比他小一岁,而且会弹一手好钢琴,还自学了小提琴。那天连部汇演的时候,她就站在台上,拉起了《梁祝》。那是他最喜欢的曲子,因为他不必故作高深就可以听懂其中的情感,细腻温婉,像她那只按在琴弦上的修长的手一样动人。
她是整个连部的焦点,也是男生寝室夜聊的话题之一。在室友们纷纷揣测她的来历、为她的多才多艺唏嘘不已的时候,吴一洋躺在床上发呆。他似乎可以想象得到一定会有很多男生追她,对她好,也用不着烦劳自己痴心妄想。
他们的生活或许从来不会有交集。
让吴一洋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第二天一大早就开始发高烧。体温计含在嘴里冰冰凉,拿出来一看39度多。他向指导员请假去医院。当时正值甲流肆虐的恐慌期,虽然每个寝室都分发了消毒剂、口罩和体温计,每天早上都要按时上报每个人的体温。但是为了安稳人心,指导员还是用眼色示意他不要报那么高的体温,免得团部查下来不好办。吴一洋只得照办,在体温表上填了三十六度五,然后不得不顶着发烫的脑袋和大家一起训练,齐步走、正步走、喊口号样样不落。他觉得这样自己才是个汉子。
日后想起来,他才明白,那些规则内的伎俩永远折磨的是照办伎俩的人,而对于那些提出伎俩并动动权势脑筋的人是伤不到的,当然也称不上得到什么过分的好处。这是一笔两全其美的交易,提出伎俩的人安抚了千千万万期待得到这一结果的人,包括被伎俩蒙骗的提出规则的人。最后自食其果的却偏偏是循规蹈矩不知变通的照办伎俩的人。他们大多老实、踏实、肯干,甚至带有些尊重“长辈”的意味。殊不知回过头来才发现自己不过是规则内的替罪羊,悔之晚矣。
好在吴一洋虽然发着高烧,却没糊涂。那天他请了个小假坐在大树下休息,看着连队休息期间的表演。他们的指导员兴致很高,走到人群中间清唱了一首《十年》。那是吴一洋高中时和他最喜欢的女生在联欢晚会上唱的歌,让他想起太多已然遥远却从未消失在记忆中的往事。他烧得难受,动了情,想起来自己此刻的生活实在算不上光鲜,甚至有些狼狈不堪,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他连忙抬起手擦眼泪,却不小心碰到了脸上的青春痘,出了很多血。
他趁机找到连部的卫生员,向指导员请了假,带他到校医院。一进校医院,他就觉得自己头重脚轻,头晕目眩。挂着点滴开始觉得呼吸困难,就被护士转到了抢救病房输氧。输到一半的时候发现对床的正是大龙。
大龙是本地人,妈妈好像是这个学校一个院系的主任,为人和善,吴一洋在开学典礼上见过她一次。这时候她带了水果和小食品特地来看他。其实大龙仅仅是低烧,并没什么大碍,正躺在床上吃香蕉。吴一洋跟大龙妈妈打招呼的时候,就觉得胸闷气短,力气全无。他连忙让阿姨叫来医生。
医生来的时候他已经失去意识,只记得当时有人拍他的脸喊同学,接着就是一大群医生护士围了过来,开始调氧气瓶、扎他的手指验血、在他的手臂上进行什么血糖测试……当然,这些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躺在床上,他只暗暗觉得自己快完了。脑海中止不住地浮现出一张又一张画面,像电影放映机一样。他看见小时候爸爸带他到公园放风筝,火红色的大凤凰在蓝天中飞啊飞;他记得妈妈给他做的面条和一颗荷包蛋,冒着香气;还有他暗恋过的女孩,羞涩地朝他笑……
最后,记忆回到他前几天在师部门前站岗的画面。那时他因为在军训中表现出色被指导员选派到师部站岗。当时他袖口挂着方哨兵之类的袖标,和另一个他不熟的哥们儿从训练场迈着整齐的大步走到师部门口。据说这里是师级的人物呆的地方,不能怠慢,其中最需要注意的是站岗时不能有小动作,更不能动。那天是吴一洋觉得最漫长的一天。他和那个男生面对面站着,纹丝不动。他害怕因为挠痒痒或是摆动身体被师部的人发现上报,那连部和班级的荣誉就保不住了。
恰好山雨欲来,傍晚时分天色暗淡,微风皱起,吹得夏日的空气凉飕飕。
他保持立正姿势足足三个半小时,直到下一班的人来接替他才罢。除了有穿着军装的人经过的时候敬礼喊首长好之外,他一动不敢动。最后准备离开的时候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怎么都抬不起来。说实话,他自己也不知道站岗放哨的意义。因为这里毕竟不是祖国边防,也不是什么军事重镇,这里顶多是一个原本在他心里最最放松的校园。
他被分配到任务的时候、执行站岗的时候、结束任务之后,头脑空空。他并没有因此而赢得什么表扬,更谈不上收获了什么荣誉。他仅仅在执行一个他日后想来毫无意义的任务。也正是那次任务让他此刻躺在抢救室的床上毫无反抗之力,向病痛妥协。对此,他并不记恨指导员,因为刚刚她还抽空来看他,安慰他。他深知她不是自己承受这一切的唯一原因。但究竟还有什么原因,他也说不清楚。
他只觉得自己被无缘无故卷入到一个不容置辩的巨大黑洞中,被吞噬被撕碎,然后重建价值。他知道那丝毫不能给他带来任何本质上的变化,除了这一次他逃不掉的死亡的威胁。
吴一洋并不是什么叛逆的孩子,更不懂得反抗。小学的时候他曾经因为不小心把课本丢到窗户外面让年轻暴戾的老师摁在墙角,痛骂之余还动手打了他耳光。他之前从未被人打过,因为他性格内向,从不惹祸。那一次他记得分明,老师的手落到他脸颊上,发出刺耳的一声,教室内突然鸦雀无声。他眩晕了半晌,才发觉脸上火辣辣,喉咙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咳也咳不出。他那年不到10岁,根本不明白老师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事实是那个课本是另一个同学丢给他的时候他没有接住直接从他身后打开的窗子飞出去的。
他觉得委屈。
老师让他交一份检查,中午时分还扣留了他妈妈给他带的饭。他饿着肚子,用汉语夹杂着拼音在田子方格本子上一字一顿地写“检查”。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写才能让老师不再刁难他,更没指望能吃上热乎乎的饭,他还记得妈妈在米饭上卧了一个鸡蛋。
于是他写我应该接住书的,可是我没有。我应该好好反思自己,做个好学生。
吴一洋至今都忘不掉那一巴掌扇在脸上的痛,那种难堪就像他长大之后在千人礼堂里因为北方人站起来一样。生活中很多事情确实由不得自己,那一顿意料之外的暴打在他看来竟然天经地义,也没有人觉得老师怎么过分。一群不谙世事的孩子于是接受了“无声”的命运,他们一边暗暗发誓以后要报复那个每日言辞尖锐破坏他们自尊和友谊的老师,一边不知不觉学会了嫉恶如仇和忍气吞声。但不能否认的是,他们班级每个学期的成绩最好,老师也因此而颇受校长的器重,也经常在升旗仪式上代表年轻教师发言。他们甚至以她为傲。
多年之后,小学同学聚会。这些长大了的孩子们围着那位已然不那么年轻的老师,对当年心头的恨只字不提,反而感激起她曾经带给他们的恐惧和挫折。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教育的悲哀。
吴一洋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三楼的住院门诊了。外面夜幕降临。他突然觉得茫然无助。这是离他家几千公里的全然陌生的城市。这个校园里的人来自各个省市,说着带有不同方言的普通话,怀着他完全不能推测的想法。想到自己竟然要在这个地方呆上生命中最宝贵的四年,就觉得人生无望。
住院的日子总是如此绵长,他在窗前的窗边看着朝霞满天、日薄西山轮回了一次又一次。因为人生地不熟,他不知道该跟谁说话,也没有人给他送好吃的。每天,他因为还有一丝回归队伍的希望按时起床,买几个包子作早点,叫护士来例行检查,再挂一整天吊瓶。同病房的几个男生并不喜欢和他搭话,他们就自顾自地活着。
盼到连队外出拉练打靶那天,他还是没有被批准出院,他似乎听见此起彼伏的枪声在远处的夜空里炸响。凌晨三点钟,外面依旧漆黑一片。他在月色里爬起来,想要逃出去,却始终没敢。过了几天,他才知道那天拉练打靶的时候又住进来几个因为过度疲劳晕倒的同学,一位年轻的教官也因为一支枪意外走火而丧失了年轻的生命。
没有人讨论值不值得,也没有人和吴一洋说起过自己的困惑。这件事情就像阳光下的冬雪一样新鲜了一时,然后便转瞬即逝。在得知这个惨剧之后,吴一洋坐在病床上想,这不是一个真实的战场,这里原本不需要他付出这样的代价,可是他的死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甚至仅仅成为新生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是不是太残忍了?他试着和他的病友聊起这件事,他们显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说习惯了就好。在这个偌大的校园里,究竟还有多少人习惯了冷漠,屈从于麻木?在校园之外,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悲剧同样承受着千万人的冷漠和麻木?吴一洋觉得恐惧。
日子一天天过,他唯一的乐趣就是打开手机翻看他和他高中暗恋的女孩之间的短信。也不由得想起晓冰趴在他背上的时候沉甸甸的感觉。她那么美,他不想亵渎。那他和高中的那个姑娘呢?开始是他暗恋她,后来是相互的好感。高中毕业时庆祝的酒席上,他还走过去敬她酒。他们都是听话的孩子,不喜欢被人看出那种暧昧,更不想在毕业之前让人看出早恋的迹象。
他们手无寸铁,负担不起那些风言风语,宁愿踏踏实实地学习、考试。多年以后,在吴一洋即将离开大学的时候才幡然醒悟,原来他当年无意间错过的,是最纯净最美好的情感,是他原本应该肆无忌惮地享有也不为过的,可是他却因为内心的恐惧和外在的压力甘愿错过。
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宁愿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这就足够了。他甚至不在乎她会成为别人的新娘,不在乎她会不会像他爱她那样爱他,但是仅仅拥抱她一秒也足矣。生命中太多的错过缘起于彼此的矜持,可恰恰是这矜持,日后回忆起来依旧如香薰般飘散着淡淡的清香。
当若干年后,男女主人公在这个不容许天真和幼稚的社会里打拼,他们可能不得不佯装老成、屈从权贵,甚至可能惯于谎言、忍受诱惑,但他们依旧会在希望做回自己的时候突然想起彼此。他们从未吐露爱意,没有相互拥吻,也没有勇气承诺未来。
他们一同走过的岁月,历历在目,像初春的暖阳般柔和而美好。
终于出院了。吴一洋终于不用再蒙骗爸妈,为了怕他们担心在电话里描述出让人羡慕的大学图景。再也不会因为嚼着硬邦邦的米饭想起妈妈而鼻子酸酸的了。他走出医院的那天,已经不在乎这个校园里有多少人可以成为他的哥们儿,因为生活是自己的,无论多少人在身旁都一样。他要承担的,终究还是自己的路上的孤单感和失落感。这两种感觉混杂一处,挥之不去。
军训时代已经过去。校园里再也听不到列队经过的脚步声,也没有不时响起的口号和拉歌了,最好的事情莫过于可以安然入睡,不必担心半夜响起拉练的哨声。清晨时分广播里也不再播放斗志昂扬的军歌。那些被骄阳晒黑的孩子们终于回过神面对自己的大学时光,那是一个茫然而仓促的开始,因为他们谁都无法预期自己未来的路究竟通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