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池正式当起了思存的家庭教师。教室就在书房。他每天上午带着思存梳理知识点,下午思存做习题的时候墨池就默默地准备第二天的课程。晚上给她讲完数学,思存还想再背会儿课文,墨池却把她逼回房间睡觉。只有保持身体健康和精力旺盛,才有可能爆发出最大的潜力。
思存不知道,她回去休息以后,墨池还要在书房里待很久,批改她做过的习题,分析她对知识掌握的情况,准备第二天的学习大纲。对于这次高考,似乎墨池看得比思存还重。他的命运已经不可改变了,而思存却可能通过高考开始新的人生。
看到墨池心意已决,陈爱华纵使一百个不愿意,也还是默许了思存参加考试。好在思存是个朴实乖巧的孩子,就把她当亲女儿养着吧,能够走到一个屋檐下也是他们的缘分。再说也许思存考不上呢!那么儿子就没有理由让她离开墨家了。
她每天吩咐保姆为三个孩子准备补品,三餐荤素搭配,补脑的鱼汤,强体的骨头汤轮番上场,晚上还给苦读的孩子们端去夜宵。她最心疼的是墨池。因为他身体不好不能考学,心里的难受可想而知。他却要陪着思存苦读,这样熬下去,真不知道他能不能受得了。
思存的记忆力惊人,学过的文科知识,稍加复习就能掌握得很好。但她在数学上似乎缺乏天分,最基础的公式也要墨池讲很久才能勉强理解,一做题便又晕头转向了。
这天晚上,思存又对着算术本冥思苦想。她秀眉紧蹙,铅笔抵着下巴,苦苦思索,可她还是完全抓不到头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本子,似乎要把本子盯出一个洞出来。
墨池微微笑着看思存,她那副认真的模样倒真可爱,只是,她为什么不尝试着动一下手呢?那是一道立体几何,添加一条辅助线,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思存看了看墨池,求救似的。墨池板住脸,严肃地说:“别看我,高考的时候,我不能帮你做题。”
思存委屈地咬咬嘴唇,继续死盯着本子。墨池无奈地叹口气,提示她:“辅助线。”
思存茫然地拿起尺子,在图形上比量着,完全不得要领。墨池苦笑,看来她真的是缺少逻辑思维。再叹了口气,他拿过尺子,把算术本拉过来,板着脸说:“我再最后讲一次,还不会的话,要打手板喽!”
思存扁扁嘴。她在县里读高中的时候,数学就不太好,但有文科成绩拉着,总成绩还是很不错的。可要拿到高考考场上去拼,她完全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墨池把那条辅助线用红笔帮她添好,又把公式写在下面,再把算术本推给她,“现在会做了吗?”
思存豁然开朗,刷刷地写起来,不一会就把题目证明出来了。
墨池说:“这道不算,再证一道。”然后翻书又找了道类似的题目给她。这一次,思存顺利解出了题目。
几天后,婧然从学校带回了新的模拟题,墨池把思存关在书房里,亲自给她监考,一天之内答完了全套的题,并连夜把卷子批改了出来。思存的整体成绩有了明显提高,但很多细节还是不尽如人意,尤其是数学,居然还是不及格。距离考试只有一个周了,墨池不禁有些心急。
第二天,墨池早早地到书房,把考卷在桌上一字排开。思存一进书房,就被那白花花的一片考卷吓了一跳。一看分数,思存脱口而出,道:“怎么会这么低……”
墨池突然有些生气,她自己考出来的分数,居然还问他?他不禁提高声调说:“你还好意思说?复习了快一个月,居然进步这么小,月底就考试了,这样的成绩你怎么拿出去考?”
思存这些天来日日苦读,也是下了许多功夫的,没想到一大早居然就挨骂,再加上心理压力大,忍不住发泄,道:“反正我也不行,还是不要浪费你的时间了。”
墨池本来没有真气,被思存一顶,火气也冲了上来,高声说:“你现在说浪费我的时间,当初为什么说要参加考试?难道我们墨家的人上了考场再拿个鸭蛋回来丢人吗?”
“谁要做你们墨家的人了?你不是一直盼着我走吗?那我就走!”思存压抑多日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出口,声调竟也提高了几分。她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扭头就走。
墨池没想到小猫一样柔顺的思存发起脾气来竟是这样火暴。眼看着她要走出书房了,他竟推着轮椅追出去,横在她的面前。他带了三分真气,吼道:“墨家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吗?”
思存气结,“又不是我要来的!”
墨池没话了。可不是,墨家也不是她要来的啊!还不是他那伟大的妈和热心肠的刘春红,把人家好端端一个大姑娘弄来给他这个残废当老婆。说到底,是他理亏啊!
沉了口气,墨池说:“你走,刘春红同志也得把你再弄回来。真想走,你就好好念书,好好考学,正大光明地走。不及格就逃,说出去丢我的人。”
其实思存刚才说完就有点儿后悔了,她知道来墨家是长辈做的主,怪不得墨池,可想想他刚才说得那么难听,心里还是不好受。用力吸吸鼻子,她咬着牙说:“我考不上的,你别白费力气了。”
墨池冷笑道:“我辅导的学生会考不上?你未免太低看了我。”
思存眨眨眼睛,一时反应不过来。墨池道:“从今天开始,每天早晨多补两个小时数学。晚上多念两个小时文科,还有一个半月考试,累不坏你。”
思存的斗志重新被唤了起来。不能被这个人给看扁了,一定要考出个好成绩给他看看!思存擦干眼泪,坐在桌前,拿起数学课本,命令自己沉下心看书。
墨池转动轮椅到她面前,把课本拿开,黑着脸说:“数学不是语文,光看书没用。以前是我疏忽了,光给你讲题,没有讲学习方法。数学方法掌握了,会比语文进步快。现在时间有限,我多给你整理几套题型,你记下来,数学也是有套路可循的。难题就不管它了,争取把基础题都拿下来。”
思存对数学全无感觉,墨池的话她也听不明白,又不好意思问,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墨池说:“你先学别的吧,我今天整理一下题型。”
思存咬住嘴唇,听话地拿起了政治书。她的心里有点儿打鼓,墨池这么费尽心思地帮她复习,不考上誓不罢休,是真怕她给他丢脸,还是想名正言顺地把她弄走?来的第一天,他就说不要她了。她不贪图墨家的富贵,可想到墨池少年时代受过的苦,想到暴风雨夜他对她的照顾,她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墨池翻遍数学教材,把常见的基础题型全部整理了出来。中午保姆把饭送进书房来,墨池叫思存吃了到楼下花园走走,增强体育锻炼,而自己却连头也没有抬。时间太紧迫了,他满脑子想的是怎么尽快帮思存提高成绩。
思存散步回来,又在自己房间发了会儿呆,两点钟回到书房,墨池还在翻书,桌上他那份饭菜动都没动。
思存默默地把饭菜端回厨房热了,“你还没吃饭呢,吃了再看吧。”就好像墨池是备考的学生一般。
墨池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抓起馒头就往嘴里塞。思存说:“多吃点儿菜。”
墨池胡乱地应着,却没动筷子,三口两口解决掉了馒头,不再理她。
思存叹了口气,把剩菜端走。
傍晚,墨池终于从厚厚的几本数学书中把例题整理了一遍。他抬起头,一阵晕眩使他差点儿栽倒在地。思存高呼:“你怎么了?”
墨池托住额头,声音沙哑地说:“我没事。你休息一下,晚上开始讲数学。”说罢吃力地推着轮椅回到自己的房间。
墨池的全身酸涩难当。他忘了自己无法一动不动地坐这么久。牢狱的日子给他的身体留下了很多后遗症,他既不能运动,也不能久坐,用医生的话说,最好卧床静养。
他有些赌气地关上房门,恶狠狠地捶打僵硬的腰部。酸痛稍微缓解了,他试着双手扶住轮椅,站起身子,从腰到腿的剧痛却使他站立不稳。真想上床躺一会儿,他却不敢,否则今天晚上他不会有力气再爬起来!
正在跟自己的身体较劲,只听咚咚咚三声门响,思存端着餐盘敲门进来。这姑娘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他还没让她进来呢!墨池有些气闷地说:“不是说不要随便进我房间吗?”
思存憋着气,告诫自己别和这脾气不好的、阴阳怪气的人一般见识。“你中午没吃好,我和保姆给你做了点儿蔬菜,吃了会舒服点儿。”
餐盘里是稀稀的小米粥,精巧的小点心,一小碟腊肉,还有碧莹莹的炒青菜。墨池觉得饿了,就不再追究,端起碗喝起粥来,顺便问道:“你吃了吗?”
“我下去和保姆吃。”思存硬邦邦地说。
“好,八点钟回书房。”墨池埋头喝粥,不再理她。难道她就不能和他一起吃?
按照国家规定,考生需在户口所在地报名。思存的户口已经转到了墨家,便和婧然一起报了名。考试日益临近,思存终于把所有课本梳理了一遍。在墨池的辅导下,数学似乎有了些进步,但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提高太多。好在墨池给她制订的复习战略是:数学及格就好,其他科目力争高分。
报名后有一次预考,只有通过了预考,才能获得真正的高考资格。婧然的预考毫无悬念地拿了高分,思存堪堪过关,文科成绩还不错,数学勉强及格。墨池稍稍松了口气,嘴上却说:“真够笨的,学了那么久,才考这么一点儿分数。”
思存压力过大,本来就像个点火就着的小刺猬,被墨池这样一激,马上黑了脸。
不服气,可分数真的不给面子,急得她干瞪眼。墨池说:“预考过关的学生里,只有少部分才会被正式录取。你现在这样肯定是不行的,还要再加把劲。”
婧然替思存分辩道:“哥,你别吓唬她了。她已经进步很多了,她只学到高一,现在能考成这样很不错了。还有一个月正式考试呢,她肯定能追上来。”
陈爱华来书房给孩子们送夜宵,听到他们的谈话,插嘴道:“能考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思存本来就是试试的。”其实在她看来,思存这孩子是很有灵气的。
当时让刘春红同志找个念过书的,真不知道是不是失策。如果没念过书,墨池肯定也不会想着让她参加什么高考。这真要是考走了,墨池怎么办。可如果没有文化的,墨池会对她这么上心吗?眼看着墨池这些天又瘦了一大圈,眼睛都深陷下去了,陈爱华的心里隐隐发疼。可如果不让思存考,墨池肯定不会同意的。这个倔犟的孩子,陈爱华是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老墨总劝她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要为孩子操太多心,可她又怎么能不操心?
墨池时而冷嘲热讽,时而关怀备至,把思存搞得不知所措。墨池给她整理的数学题型,被她很认真地抄在了笔记本上,时不时地拿起来看一看。
墨池眼见她拿数学当成了语文学,也只有苦笑叹气的分儿了。但愿她能记牢这些题型,在考场上举一反三,至少混个及格。
可是一次小测试,思存竟然在她擅长的语文上面犯了错误。由于审题失误,墨池给她做的小测试,一下子就失了五分。墨池气得摔了钢笔,数落道:“本来会的就不多,还因为粗心丢分,这大学你是存心不想考上了!”
思存复习备考以来,就没被墨池夸过,心里既委屈,又不服气,梗着脖子说:“这道题本来我会的,我下次审题认真点儿就是了。”
“在考场上出了错,还会有下次吗?”墨池严厉地说。
“我……这又不是正式考试。”她嘀咕道。
“乡下人真是见识短,小测试都考不好,这个大学你别想考上了!”墨池心里替她着急,说话就更加口不择言。
所有的压力在墨池的这一句话上爆发了,思存发狠说道:“我本来就是个乡下人,早就跟你说了,考不上我就走,跟你没关系!”
墨池本没真生气,也被思存给激怒了,“跟我没关系?我费尽心思给你争取来的机会,你说跟我没关系?我这么辛苦帮你补课你说跟我没关系?我是你丈夫你说……”
墨池吼到一半自觉语失,腾地红了脸,更大声音地吼道,“是我自讨没趣!”说罢推着轮椅摔门而去!
墨池回到自己的房间还是很生气,生他自己的气,怎么就说出了什么“我是你丈夫”这样的鬼话?他又气又窘,头痛至极,胸闷至极,抄起电话叫司机章伯来接他出门。
章伯是墨家的老司机,看着墨池长大的,这么多年墨池没有开口跟他借过车。墨市长官复原职后,章伯也继续为墨家工作,他几次要开车带墨池出门散心,都被墨池礼貌而冷淡地拒绝了。这次墨池主动提出要出门,章伯高兴得把红旗轿车擦得锃亮,小心翼翼地扶墨池上车。
“墨池,想去哪?”章伯笑呵呵地问。
“随便逛逛吧。”墨池摇下了车窗,他只觉得胸口闷得很,必须要透透气。
“好嘞!”章伯平稳地发动了汽车。墨池端坐,扶稳了把手,把头伸出窗外。
北方的深秋寒气扑面,冷风一吹,墨池清醒了不少。他是在做什么呢?为了思存的一句气话就跑了出来,还说那么厉害的话伤她。万一母亲回去问她,岂不叫她为难?
自己不开心可以叫车去散心,思存能做什么呢?只能一个人哭!
想到这儿,墨池不忍心了,“章伯,我们回去。”
这才兜了一圈就要回去,章伯不明就里,劝道:“你难得出来,章伯带你逛逛。现在城市可变了样呢!”
城市真的变了个样,“文化大革命”时关闭的商场、书店、餐厅都开了门,满街的红袖章不见了,行人衣着鲜亮,人人自危的阴霾也一扫而光,一派平和喜乐的景象。
车子路过友谊商店,橱窗里摆着的衣服吸引了墨池。
思存似乎没有什么衣服,换来换去就那么两件。墨池心念一动,说:“章伯,我要进商店看看。”
章伯停好车子,把轮椅搬出来,再扶墨池坐上去。很少见到残疾人逛商场,墨池的光临,引来很多人的注目礼。墨池让章伯推他到女装柜台。
果然是换了人间,“文化大革命”时断不会出现的色彩鲜艳、款式多样的衣服又露了头,市面上还很少,友谊商店却已经抢先摆在了柜台里。墨池看中了一款雪花呢短外套,挺括厚实的质感,大翻领,显得十分洋气。他记得小时候母亲就有那么一件类似的外套,曾经被政府大院的女同志们羡慕万分。而眼前的这一件似乎比母亲当年的更漂亮、更大方,有绿、蓝、灰、黑和格子五种颜色,各有特点。
墨池一瞬间就做了决定,“黑色最小号,要两件。”
章伯说:“为什么不要蓝的、绿的呢?喜庆又鲜艳。”
墨池边付钱边说:“黑的素雅。”这种上等呢料越是素越显品质,大红大绿在墨池看来,简直是糟蹋了衣料。
从商场径直回家。墨池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把衣服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请保姆扶自己上楼。思存没在书房,墨池有些不安,正想着要不要去她的房间看看,却听到了婧然快乐的声音。
“哥!是你给我买的新衣服吗?”刚刚放学的婧然抱着那两件外套冲了上来,“另一件一定是给嫂子买的吧?”
墨池笑了。有个聪明又善解人意的妹妹真是件好事。墨池含笑道:“是呀,快去试试吧!”
婧然像小鹿一样闪进了思存的房间。叽叽咕咕一阵儿后,婧然拉思存出来。
两人都换上了新装。思存低着头,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那件外套穿在她身上极为合体,衬得她挺拔俊秀,黑色的衣服使她白皙的脸蛋更加精致剔透,眼睛愈显清亮,鼻子愈显高挺,嘴唇愈显红润。不但再也看不到一丝农村姑娘的土气,甚至有些像海外归来的女华侨!
墨池几乎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以前怎么没有发现,思存是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呢?他遮掩地轻咳了一声,“还喜欢吧。”他问婧然。
婧然本就是个衣服架子,穿什么都漂亮。她狡黠地推了推思存,“哥问你话呢!”
思存低头不语。
还在生我的气?墨池心想。
“嫂子喜欢得不得了,是吧嫂子?说话呀!”婧然时刻不忘煽风点火。
思存勉强点点头,小声说:“喜欢。”
墨池释然了,偷偷松了口气,转换话题,“昨天那几道数学,你弄明白了吗?一会儿到书房来,我给你讲题。”
考生考试前需填报志愿。婧然成绩一向优异,决定报考北京大学经济系。思存在陈爱华的建议下报了本地的北方大学。墨池懂得母亲的心思,是不想让思存飞得太远,他的心思却有点儿复杂,既希望思存能和婧然一起考到北京去,又隐隐地不想她离开这个城市。想到母亲同意让思存参加高考已经很难得了,墨池不再多说什么,况且思存底子没有婧然厚,报考本地的大学稳妥得多。
考试日益临近,婧然也紧张起来,每天学习到深夜。思存更是不敢马虎,在墨池的威逼下日日学足十八个小时。她背语文,背政治,也背数学。墨池看她把知识突击性地大量背到肚里,晚上还用各种题型考试轰炸她。思存一天比一天进步,墨池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欣慰。婧然从学校带回的试卷他都会好好研究,心里清楚就思存目前的成绩考上大学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不料,考试前第五天,思存早上端饭去墨池的房间,却见他还没有起床。思存下意识地看了看,墨池烦躁地翻来覆去,脸色潮红,显然是病了。思存碰了碰他,出乎意料地烫手。思存吓坏了,连声喊人。保姆进来看了一眼,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又打电话叫陈爱华直接赶去医院。等救护车的工夫,保姆叫思存和自己一起帮他穿上外套。思存佩服保姆的冷静,责怪自己只顾得发慌。
医院里有熟悉墨池身体情况的医生,他给墨池量体温、测血压和心率。墨池的体温超过了四十摄氏度,并且伴随有肠胃痉挛。医生说情况非常危急,若不能很快退烧,怕会引发他的慢性肺炎。
墨池输上了液,退烧的、消炎的,整整两大瓶。思存喃喃自语,“怎么会病得这么重呢?”陈爱华本就不满意思存复习高考,气道:“都是让你给累的!”思存咬住嘴唇,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守在墨池的身边。她按照医生要求的,托起墨池的头,喂他喝温水。他的后脖颈都是滚烫的,烫得她的心生疼。
墨池意识全无,勉强被灌下的水咳了出来,这又引发了更严重的呕吐。他胃里已经没有食物,吐出的全是黄色的胆汁和红色的血丝,溅了思存一身。思存草草收拾了一下自己,又揽过他的头。他好像很烦躁,拼命摇头。她安慰地抱紧他,不住摩挲他的头发,轻呼他的名字,让他镇定。
两大瓶药输完了,墨池还是不退烧,意识全无。冷汗黏湿了他的头发,思存想起乡下降体温的土方法,打了盆冷水,拧了一条毛巾,搭在他的额头。换了好几盆冷水,思存摸摸墨池的额头,摸到了一手的清凉。思存高兴地流下了眼泪,喃喃地说道:“你终于好了,真是太好了……”
墨池很配合地睁开眼睛,眼神却空洞迷离。他盯着思存瞧,好半天才混乱地说:“第三题弄明白了没有?”
什么题不题的,思存听出他神志不清,忙叫来医生。医生检查过后说,墨池持续高烧不退,情况非常不好。思存带着哭腔说:“他已经不烫了啊!”
医生说那只是冷水降下了他皮肤的温度,是表面现象。医生为他又开了两支退烧针,请思存密切注意他的情况。墨池病得太不是时候,高考临近,陈爱华必须留在家里照顾婧然。墨市长工作十分繁忙,根本没有时间到医院来。思存六神无主,寸步不离地守在墨池的身边。墨池被扎了许多针的左手已经青肿一片,思存想也不想,握住那只修长的手,轻揉那些伤口。她恨不得把自己的生命力,通过这握在一起的手,传递到墨池的身体里。
保姆每天三次送来家里做的饭菜。墨池无法进食,思存则是没有心思吃。常常是东西放凉了再被保姆带回去,热了再带来,几个来回,却还是原封不动。陈爱华抽空来看了两次墨池,也是眉头紧锁。看到思存那么卖命地照顾墨池,陈爱华的怨气也消了,嘱咐护士为她冲奶粉和麦乳精。思存却不肯喝,硬要喂给墨池,昏迷中的墨池咽得少,吐得多,却让思存多少感到有了些希望。
墨池的慢性肺炎到底还是发作了。他持续高烧,无意识地咳嗽,胸口起伏得厉害,像装了风箱一样呼呼作响。
退烧针打了,消炎针打了,情况始终没有好转,医生为难地说再这样下去就必须叫墨市长他们过来了。
言外之意,出了事情,他负不起责任。
思存跪在床边。她三四天没有休息,头发蓬乱,脸色苍白。保姆要换她回去休息,她却死活不肯,反复只说一句话“我守着他”。保姆摇头叹息,心里说,真是个乡下的犟驴。
医生和保姆都退出去了,只有思存留在墨池身边。思存一直跪在床头,看着墨池因为高热而发红的脸。他瘦了好多,年轻的脸上光泽全无,嘴唇干燥起皮。思存吸取教训,不敢喂多了水呛到他,就用棉棒蘸一点儿水,湿润他的嘴唇。高热中的墨池无意识地吸吮着那一点儿甘霖,看到这些,思存没来由地,眼泪就下来了。
思存反复念叨着:“你赶快好了吧!你赶快好了吧!”她也太累了,就那样喃喃自语着,睡了过去。
深夜,思存惊醒,来不及开灯,就去触摸墨池的额头,终于不再是烫手的炙热。
她高兴得踉踉跄跄叫来值班医生。墨池终于退了烧,医生说,明天应该就能清醒过来了。思存终于放心了,趴在墨池的床边,头挨着他的头睡着了。
清晨,昏睡五天的墨池终于睁开了眼睛。他微微呻吟了一声,思存立刻惊醒了。
墨池病容憔悴,目光却不再迷离。他打量了下周围环境,知道自己是在医院里。
看到思存,他问:“现在什么时候了?”声音沙哑。
看到墨池清醒,神经紧绷了五天的思存终于放松下来,扑到他的怀里,泪流满面,语无伦次。“你总算醒了!你知不知道你快要把人吓死了?都是我不好,把你累病了。你怪我吧,只要你快点儿好……”
墨池扳住思存的肩膀,问道:“今天是几号了?”
“十二月九号。”
墨池一惊!今天是高考的日子。他一把推开思存,叫道:“你在这里干吗?快去考试!”
思存这些天守在墨池身边,早把高考的事情忘了个精光。墨池瘦得脱了形,嗓子也哑得要命。推了她一下,他便虚脱地跌回床上,大力地喘息,止不住地咳嗽。思存从没见过一个人这样掏心掏肺地咳嗽。她抚摸他的胸膛帮他顺气,哭喊着:“我不考了,我守着你!”
墨池按呼叫铃,跟护士借来轮椅,到院长办公室。打电话让婧然带好思存的准考证,又叫章伯开车到医院接思存去考场,又请保姆为思存送来早餐。不顾思存的哭喊,他把思存逼去了考场。
八点钟考试开始,思存坐在考场中,眼里还含着泪花。卷子发到手上,是她最拿手的语文。几天没有好好休息,思存头脑发昏。她使劲揉眼睛,让自己镇定下来。前些天她因为审错语文题还和墨池生了一场气,过后她也是后悔莫及。这正式的考试,她一定要取得好成绩。墨池看到她考得好,病也会好得快一些吧。
集中了精神,思存疾笔如飞,她语文复习得好,题答得很轻松,作文也写得流畅。
全做完了,她还有时间检查一遍。中午出考场,章伯的车已经在校门口等她了。特殊的优待使考生纷纷侧目,思存很不好意思。看到婧然在车里欢快地向她招手,她忙逃也似的钻上车。婧然欢快得像只小鹿,看来也考得不错。
家里,午饭已经摆上了桌。考试中间的午饭不能太丰盛、太油腻,陈爱华只吩咐保姆炒了几个青菜,配以稀饭、馒头。陈爱华不问她们考得如何,也只字不提墨池的病情。思存想问,又不敢,话哽在喉,堵得她吃不下饭,随便扒了几口,时间到了,又被送去考场。
考试肃穆的气氛加重了思存的紧张情绪,考前复习时从没有过的患得患失使她夜不能寐。考试还没结束,她就担心起了结果,怕万一考不上,让墨池失望。
一连考了三天,最后一门是数学,思存最弱的科目。卷子一到手,思存就紧张得出了一身的冷汗,笔尖不停地战抖,卷子上的数字就像水里游动的蝌蚪,捉摸不定。
硬背的公式、例题全都不见了踪影,脑中一片空白,眼前阵阵发黑。思存屏息定神,发现前面的题还算简单,能做个八九不离十。做到后面的大题,思存的冷汗又下来了,完全没有头绪。公式、推论、辅助线,都是墨池常和她说的字眼,可就是套不进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交卷前半小时提示,交卷前十五分钟提示……思存的心跳越来越快,还有五分钟交卷,最后两道大题连个眉目都没有。
她猛地想到,墨池曾经神秘地教她一个“馊主意”,遇到不会的大题,就把可能相关的公式全写在卷子上,万一蒙对了,老师是会酌情给分的。背诵,是思存的强项。
她又匆匆看一遍题,把脑子里的勾股定理、三角函数公式等胡乱写在卷子上。交卷铃响了,她起身交卷,忽觉身体一软,晕了过去。
冬日的书房里暖暖的,元旦刚过,书房里还洋溢着节日的喜庆。墨池已经出院了,裹着棉睡衣,盖着毯子,除了偶尔咳嗽几声,看上去已经与平时无异。
那几声咳却还是让思存如临大敌,她把水杯递到他口边,轻声问:“你没事吧?”
墨池呷了口温水,笑着摇头。自从上次病倒,思存就把他当成个玻璃人,怕他累着,怕他冻着。这丫头似乎忘了,她才是医生确诊了的营养不良加贫血患者。上个月她晕倒在考场上,被送到医院急救的事情还上了当地的《日报》,被当作心理素质不佳的反面典型。其实她是连续一个多星期精神紧张、疲劳过度才晕倒的。
医生说她正是长身体的年龄,以后再不能这样折腾了。墨池知道思存晕倒了,坐着轮椅到她的病房,看着那丰盈的小脸短短几天憔悴了不少,心疼不已。要不是照顾他,能把她累成那样吗?思存很快就醒了,见到墨池就哭着说:“我考砸了,数学大题全没做出来。”墨池哭笑不得,又忙着安慰她,不由得咳了起来,“咳咳,你这个……笨蛋。”思存委屈地吸着鼻子,墨池接着说,“本来就没指望你靠数学拿分,大题没做出来是你正常发挥。考不上也不要紧,大不了咱明年再考。”思存果然是小姑娘,哄哄就止了眼泪,心里一松,睡着了。
小夫妻俩都进了医院,忙坏了陈爱华和婧然。等他们先后出院,陈爱华就带着妇联下乡了,婧然则跟同学去了南京旅游。
思存考得不好,估分也不高。她倒是坦然,情绪没怎么低落,出了院就继续照顾墨池的起居。经过这一场大病,他们之间的隔膜又少了一层。墨池不再不冷不热,思存也不再战战兢兢。两人的关系,有点儿像挚友,又有点儿像兄妹。真是患难见真情。
难得放松,思存没事就钻进书房。她如饥似渴地阅读文学名著,读小说,也读诗歌。她对诗歌简直有过目成诵的本领,和墨池聊天的时候引经据典,朗朗上口。墨池心里暗笑,这不挺聪明的吗,怎么一遇到数字就犯迷糊?
墨池不动声色地陪着思存钻书房。她总忘记开台灯,书房光线昏暗,她也不怕看坏了眼睛。这些生活上的小细节,还真得墨池替她想着。
墨池被思存的古典文学勾出了练书法的瘾。墨市长说字如其人,从小就让墨池练书法,还在市里得过奖呢!那场浩劫之后,墨池身心重创,少年时的很多技艺都无法延续,唯独把书法拾了起来。那时他心情苦闷,一本本的临摹本冲淡了他内心的悲苦。
思存来了以后,他先是生母亲的气,后又忙着帮思存补习功课,倒把书法给忘了。
墨池坐轮椅,在书桌前不能悬腕。书房里有大茶几,铺上毡子,就成了他的案台。
他的字遒劲俊秀,思存惊讶地张大嘴巴。没有想到,他还有这一手!
“你会书法吗?”墨池问道。
“不会,乡下没条件学。”思存老实说。
“我教你。”墨池不问她想不想学,直接替她做了主。书法是个好东西,一来让人忘忧,更重要的是书法是一个人的门面。思存考不上大学的话,也不能总在家窝着,将来让母亲给她谋个语文老师的工作,漂亮的板书可是老师的门面。
大幅宣纸铺在桌上,墨池先教她写了个“永”字。墨池说:“永字包括了中国书法中笔画的大体,分别是侧、勒、努、趯、策、掠、啄、磔八画,叫作‘永’字八法,明白了吗?”
“明白了。”思存略显紧张地握住一支毛笔,站在桌旁。
“明白了就照着临本写一百遍。”
思存的好日子到了尽头,墨池又变成了严厉的老师,一丝不苟地教她写书法。开始思存的态度非常不端正,让她练“永”字八法,她就想也不想地洋洋洒洒写了一百个风格各异的“永”字,没有分析笔画,也没有研究结构,活像蜘蛛乱舞,气得墨池连呼“孺子不可教也”。
但是还得教,墨池找来了描红拓本,写不行,描,总会吧?!其实思存是个天分颇高的孩子,稍微用一点儿心,她就进步很快。从《古诗十九首》描到《唐宋八大家》,她的字终于有了几分样子。
墨池懒得看着她,趁她写字的工夫回房睡午觉。思存也很机灵,书法不是一日练成的,前面又没有考试,写累了,就趴在案台上,会周公去也。
墨池睡足醒来,看到的就是思存抱着毛笔呼呼大睡的模样。她的小辫睡散了,脸蛋睡得红扑扑的。墨池的轮椅压过地面,吱吱有声,也没能惊醒她。墨池不着痕迹地笑了。这时的思存,活像个偷懒的小花猫。心念一动,墨池悄悄拿过毛笔,倒了点儿墨汁润了润干涸的笔尖,给思存左右脸各画了三撇小胡子。
凉凉的笔尖让思存皱了皱清秀的眉毛,扁扁嘴,却还是没有睡醒的迹象。墨池拿了本书放在腿上,却不看书看思存,看她带着猫咪胡子睡得一本正经就暗暗发笑。
过了一会儿,思存醒了,轻哼一声,迷迷糊糊地揉眼睛。四下看看,她看到墨池,不好意思地笑笑,猫咪胡子也随着面部肌肉向上翘了两翘。墨池憋不住笑出声来,思存不明就里,还以为在笑她睡着了的事。她连忙抓起毛笔,嘟囔着说:“我刚睡了一会儿,继续写。”
刚来时那么怕生的小姑娘,现在也敢和他打马虎眼了。墨池倒没想到自己对她也是越来越轻松自然了。思存对自己的小花脸浑然不知,迷迷糊糊的样子特别可爱。他突然就想捉弄她,说:“今天别写了,好字不是一天练成了。快过年了,听说街上热闹得很,我们出去逛逛吧!”
“好哇!”思存说。快一年了,她还没怎么出去逛过呢!
她推着墨池回房间,帮他穿上棉衣、皮鞋,又给在他腿上盖了条厚厚的毯子。眼看太阳西斜,再晚就要起风了,思存跑回自己房间,穿上墨池给她买的呢子外套,镜子也来不及照,推着墨池出了门。
走出寂静的街道,绕到外面的大路上去,不远就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南山路。街上已经很有节日的气氛,各个单位、店铺都挂起了红灯笼,打出了“欢度春节”的条幅。
还没到下班时间,街上行人不太多,看到挂着猫胡子的思存,纷纷侧目偷笑。思存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城市的繁华地带,干净的街道,整齐的楼房和琳琅满目的店铺让她有点儿目不暇接,兴奋得左顾右看,墨池却细细地观察行人的反应,暗中得意洋洋。
他们出来得急,忘了带钱,墨池跟思存说喜欢什么就记下来,下次出来买。思存连忙摇头,说她什么也不缺。
墨池笑道:“不是缺了才要添东西的,喜欢就可以买。”见思存露出费解的表情,墨池故意气她道:“算了,你们乡下人不明白的。”
墨池满意地看到思存板起脸翻白眼的表情,配上猫胡子格外传神。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乡下人好笑?”思存不乐意了。
墨池使劲憋住笑,脸都憋红了。思存突然觉得这样的墨池很好看,不再是严肃冷冰冰的,显得很有青春活力。
思存走神的工夫,一辆红旗轿车停在了他们身边。墨池一看,正是遇到了下班回家的墨秉先和陈爱华,心里暗道不好,恶作剧要提前曝光了。果不其然,陈爱华摇下车窗问他们:“你们这是在干吗?”
思存看看墨池,后者还在痛苦地憋笑,她只得回道:“我们出来逛逛,很快就回去了。”说完有点儿紧张地看着陈爱华。
陈爱华看到思存脸上的猫胡子,指着她的脸道:“你这是干吗?”
墨池憋不住了,再度大笑,思存疑惑不解,看到汽车镜,连忙跑过去一照,六根猫胡子左右各三根在她白皙的脸蛋上清晰鲜明、栩栩如生!
思存大窘,脸涨得通红,不知所措,哭笑不得,对着墨池嚷嚷:“是你干的,对不对?你故意带我出来展览的,是不是?”话没说完自己也乐了,边乐边在脸上擦,无奈天冷干燥,怎么也擦不掉,反而蹭了一脸花。
陈爱华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连车内的墨市长都忍俊不禁地笑了。
晚上,一家人少有地一起坐在餐厅吃饭。墨市长今天很高兴,儿子多久都没有这么有活力了,这还真是思存的功劳呢!
只是墨池没有想到,思存的脸皮那样嫩,浓黑的墨汁画在脸上,竟然渗进了皮肤,思存刚才好一顿洗脸,冷水,热水,香皂,肥皂,洗衣粉,把脸皮都快搓破了,白净的脸上还是隐隐有六道墨痕。吃饭的时候,陈爱华笑着说:“估计得洗几天了,别使劲洗,慢慢会掉的。”墨池看到思存的窘样,又忍不住地笑。
“你还笑,都怪你!”思存恼羞地说,突然想起这是和市长夫妇一起吃饭,吓得噎住了声,低头拼命吃。
墨池笑着说:“别紧张,在家的时候他们是我爸妈,不是领导。”
思存更不好意思了,差点儿把头埋进饭碗里。
电话铃声及时缓解了思存的尴尬,陈爱华去接电话,墨池给墨市长讲了教思存练书法的事。墨市长鼓励思存好好练,还对墨池说:“你也该把书法好好拣拣了,荒废了可惜。”
陈爱华好像得到了重大好消息,接电话的声音都提高了,直跟对方道谢。放下电话,她红光满面地跑进来,兴奋地说:“省教委老高来的电话,高考成绩今天出来了,咱家婧然拿了个全省第一!”说完又转身去电话机跟前,语无伦次地唠叨着,“我得赶紧给你南京的战友打电话,让婧然赶紧回来收拾东西!”
“你回来!”墨市长阻止她,声音却透着喜悦,“急什么,过两天婧然就回来了。这还没录取呢!录取了也得到三月份才开学,着急收拾什么东西啊!”
“咳!我都乐糊涂了。”陈爱华说,“咱婧然还真争气,平时也就拿个全校第一,这次居然考了个省第一。北大肯定没问题了。”
墨池放下筷子,问陈爱华:“高伯伯有没有说思存考得怎么样?
陈爱华哎哟了一声,光顾得高兴婧然了,倒忘了问思存。
墨市长说:“今天才出成绩,没那么快全查出来,过两天再问问老高吧。”
思存沉默地扒着米饭。她考得不好,她早就知道。和那么优秀的婧然一比,她心里忍不住酸酸的。
墨池看着她眼泪都快出来的样子,给她夹了一块鸡肉,说道:“咱家今天多了个女状元,还多了一只小花猫,真是双喜临门。”
1978年春节,墨家充满了喜悦的气氛。婧然在市里成了明星,每天来道喜的亲戚络绎不绝。她的北京大学经济系录取通知书已经到手,陈爱华替她做了全新的被褥,买了新的脸盆、毛巾、牙缸、牙刷,从头到脚的新衣服。几个大包袱已经立在卧室里,就等着过完年到北京报到。思存的分数也出来了,高不成低不就,能不能录取只能等结果。
家里客人多,墨池不喜欢热闹,便每天去书房看书,练书法。思存本就依靠着墨池的存在,墨池不见客,思存也乐得清静。书房门一关,世界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书房四壁都是高高的书架,思存每一本都想看,墨池却对她说先练够一百个字书法才能看书。练就练,思存进步很快,描红已经描得有板有眼了。她爱上了毛笔和宣纸,写字的时候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横平竖直,一撇一捺中去,很快就忘了周围的一切。
字练累了,墨池玩性大发,想出新花样,比赛背书。思存肚子里的诗词歌赋不少,“可是,倒着背你行吗?”墨池笑得很得意。
“倒着背!”思存大眼睛瞪得溜圆,“倒着背干吗?”
“古人说,倒背如流。”墨池说。
“那你能倒着背?”思存不信。
“不能。”墨池老实地说,“不过,我们一起开始背,比赛谁背得快。”
“比就比。”思存特不服气墨池那一脸志在必得的样子。
墨池找出一本《唐诗三百首》,塞进思存手里说:“比哪首,你说。”
思存翻了翻,看到李白的《将进酒》,说:“就这个吧。”
墨池笑道:“这首你熟?行,倒着背,十分钟,看谁先背下来。”
“你没有书怎么背?”思存问。
“我顺着能背出来,就能倒着背出来。”墨池说。
思存气得瞪眼,有什么了不起,就不信你没书的能背得过我有书的。思存从右往左,从下到上,念念有词。
十分钟倏地就过去了,墨池喊停,思存从一堆错乱的字儿中抬起头来。墨池说:“谁先来?”
思存说:“你先来吧!”
墨池笑道:“我来就我来。你看着书,多给你温习一遍的时间。”
思存把书捧到眼前说:“你开始吧!”
墨池果然聪明过人。他闭上眼睛,放慢语速,让原诗的每一句话浮现在脑子里,他只需将脑子里的字从后往前读出即可。慢和稳是他的要诀,只要不慌慢慢读,肯定没有问题。
思存瞪大眼睛,几乎不能相信墨池真能倒着背下来。要知道他可是一眼书也没看,全凭记忆将李白的千古绝唱倒了个个儿!
转眼墨池已经背到了“回复不海到流奔,来上天水之河黄,见不君”,虽慢则流畅,一字不多,一字不少,一字不错。思存傻了。
“怎么样?”墨池得意地抢过书,“别看了,轮到你了。”
思存小脸一扬,“我背就我背,你听好了。”
思存深吸口气,“愁古万销同尔与,酒美换出将儿呼。”她朗朗背道,“裘金千,马花五。酌君对取沽须径,钱少言为何人主。谑欢恣千十酒斗,乐平宴时昔王陈。”
这次轮到墨池目瞪口呆了,思存语速极快,清脆有声,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名其留者饮有惟,寞寂皆贤圣来古。醒复不醉长愿但,贵足不玉馔鼓钟。听耳倾我为君请,曲一歌君与,停莫杯,酒进将,生丘丹,子夫岑。”
墨池看书都忘了,只见思存口中一开一阖,这才是真正的倒背如流,流水一样顺畅,毫无阻拦。等他回过神来,思存已经一口气背到了“雪成暮丝青如朝,发白悲镜明堂高,见不君。回复不海到流奔,来上天水之河黄,见不君。”
一气呵成,毫无半点儿差错。
墨池呆了,这哪里还是那个因为不会做数学题而哭鼻子的小姑娘,这简直是个“天才”!“你是怎么做到的?”半晌,他问道。
“你又是怎么背下来的?”思存问,小辫子一翘一翘的。
墨池把他慢和稳的要诀说了。他就想不明白,思存怎么能不受正向思维的阻挡,能那么快速顺畅地倒背下来。“难道你以前就倒背过?”
“我才没那么无聊。”思存不屑地说,“告诉你吧,我的秘密就是——”
思存趴在墨池耳边,故作神秘地说:“这首诗我正着也没背过,不受干扰,所以倒着背不会乱套。”
原来如此!
墨池哭笑不得。她没背过,当然不会受正向思维的影响。这个小妮子,上了她的当!她笑得像个得逞了的小狐狸,还保持着俯在他耳边的姿势,浅浅的、甜甜的呼吸吹着他耳根,让他的心悸动不已。年轻的心突然热血沸腾,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已经做出了行动。
柔软、细腻、温暖、甜美,这是爱情的滋味!墨池沉醉其中,只听思存唔的一声,怀中娇小的身体一僵,墨池瞪大眼睛,才发现他已经将思存搂到了怀里,自己的嘴唇正贴在思存的唇瓣上!
墨池仿佛被雷电击中,连忙松开手,看着思存快要哭了的样子,他手足无措了。
他竟然亲了她!他长这么大,第一次亲密接触一个女孩子,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不过,他是男人,要面对现实承担责任是不是?他轻轻碰碰思存,小声说:“对不起!”
思存愣愣地,手捂住嘴巴,眼中泪光点点,脸蛋却是红扑扑的,不像生气,倒好像也和他一样甜蜜得不知所措。
墨池叹了口气,这个女孩是他法律上的妻子呢!而且,他知道,他已经真正喜欢上她了!
墨池小声道:“既然我们都不懂,就再来一次自学成才吧!”不等思存回答,他就揽她入怀,再度覆盖了她的嘴唇。
思存“哎呀”一声低吟,趁她开口,墨池的舌头迅速探进她口中,捕捉她的甘甜。
他小心翼翼,无限轻柔,生怕多用一点儿力就把她弄坏。思存呆了片刻,开始慢慢回应他。她有一点儿害怕,又有一点儿喜悦,说不清的滋味让她深深沉醉。
半晌,墨池小心地放开她。她的嘴唇红红的,微微嘟囔着,大眼睛茫然懵懂,还没从那一吻中回过神来。墨池轻轻地抚摸她的嘴角,那里有一点点肿。墨池担忧地说:“我伤着你了吗?”
思存摸摸嘴角,摇头。墨池顺势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眼中泪光点点,自语道:“我真想改变主意啊!”
“什么?”思存失声轻叫。刚亲了她,他就要改主意?
“你这么好,我真想把你留下来,不让你走了。”
思存认真地说:“我不会走的,我和刘秘书保证过,一辈子不离开你。”
墨池干瞪眼,一辈子不离开,听着很美好,可是,他和她说的是爱情,她还惦记的却是她的任务!真是无法沟通!
正月初五,刘春红同志来墨家拜年。刘春红是市委的秘书,也是陈爱华的老同学。
这个人仕途上运气一般,却神通广大,消息灵通,又有一副热心肠。当初陈爱华表达了想为墨池找个伴侣的意思后,她一口应承下来,一个月后就从乡下带来了思存。因为“介绍人”这层关系,陈爱华要求墨池和思存,谁来拜年都可以不朝面,刘春红来了,他们必须下来陪客人。
墨池气色清爽,思存也不再是刚来时怯生生的模样,小夫妻并排坐在沙发上,虽然刻意拉开了一人的距离,神情却颇为甜蜜默契。刘春红拍手笑道:“越来越般配啦!”
窘得墨池和思存都低下了头。
看到墨池,刘春红突然想起了件大事,问陈爱华道:“墨池的工作有安排了没?”
“没有。市里百废待兴,老墨和我都忙得团团转,哪还有工夫想自家的事。”陈爱华答道。墨池的工作,是她的一块心病,是一件还没来得及提上日程的大事。小时候,儿子比女儿还要优秀,要不是……陈爱华摇摇头,墨池的残疾无法改变了,如今只希望他将来有份稳定的工作,安身立命。
“听说民政局要恢复工作,考虑招个有知识、有素质的残疾青年做干事。年后我打听打听,给你信儿。”刘春红热心地说。
墨池身子猛地一震,别过了脸。虽然身体残疾早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而“残疾青年”这样的字眼从刘春红嘴里蹦出来,还是让他的心像被捅了一刀似的,又疼又尴尬。
陈爱华知道儿子的忌讳,忙岔开了话题,见墨池情绪不佳,让思存扶墨池回楼上休息。墨池紧了紧盖在腿上的毛毯,不动弹。思存知道他不愿意在客人面前展露残疾,握住他的手,一挺胸脯,大声说道:“刘秘书难得来家坐坐,我们陪您多待一会儿。”
思存第一次在客人面前讲整句的话,紧张得心脏怦怦乱跳。刘春红同志高兴地说:“思存真是越来越懂事了,漂亮又落落大方。看来呀,我还真没看走眼。”
墨池简直惊喜了,她居然越来越善解人意。这样可爱的姑娘,让他不爱她都难!
他忘了刚才的尴尬,重新变得自信从容,谈笑风生。他从内心感谢大媒人刘春红同志。
突然,门铃响了。陈爱华让保姆去开门,自言自语:“会是谁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来呢?”保姆在门口扬声喊道:“思存,快下来签收挂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