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923200000003

第3章 考出来的爱情

墨池正式当起了思存的家庭教师。教室就在书房。他每天上午带着思存梳理知识点,下午思存做习题的时候墨池就默默地准备第二天的课程。晚上给她讲完数学,思存还想再背会儿课文,墨池却把她逼回房间睡觉。只有保持身体健康和精力旺盛,才有可能爆发出最大的潜力。

思存不知道,她回去休息以后,墨池还要在书房里待很久,批改她做过的习题,分析她对知识掌握的情况,准备第二天的学习大纲。对于这次高考,似乎墨池看得比思存还重。他的命运已经不可改变了,而思存却可能通过高考开始新的人生。

看到墨池心意已决,陈爱华纵使一百个不愿意,也还是默许了思存参加考试。好在思存是个朴实乖巧的孩子,就把她当亲女儿养着吧,能够走到一个屋檐下也是他们的缘分。再说也许思存考不上呢!那么儿子就没有理由让她离开墨家了。

她每天吩咐保姆为三个孩子准备补品,三餐荤素搭配,补脑的鱼汤,强体的骨头汤轮番上场,晚上还给苦读的孩子们端去夜宵。她最心疼的是墨池。因为他身体不好不能考学,心里的难受可想而知。他却要陪着思存苦读,这样熬下去,真不知道他能不能受得了。

思存的记忆力惊人,学过的文科知识,稍加复习就能掌握得很好。但她在数学上似乎缺乏天分,最基础的公式也要墨池讲很久才能勉强理解,一做题便又晕头转向了。

这天晚上,思存又对着算术本冥思苦想。她秀眉紧蹙,铅笔抵着下巴,苦苦思索,可她还是完全抓不到头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本子,似乎要把本子盯出一个洞出来。

墨池微微笑着看思存,她那副认真的模样倒真可爱,只是,她为什么不尝试着动一下手呢?那是一道立体几何,添加一条辅助线,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思存看了看墨池,求救似的。墨池板住脸,严肃地说:“别看我,高考的时候,我不能帮你做题。”

思存委屈地咬咬嘴唇,继续死盯着本子。墨池无奈地叹口气,提示她:“辅助线。”

思存茫然地拿起尺子,在图形上比量着,完全不得要领。墨池苦笑,看来她真的是缺少逻辑思维。再叹了口气,他拿过尺子,把算术本拉过来,板着脸说:“我再最后讲一次,还不会的话,要打手板喽!”

思存扁扁嘴。她在县里读高中的时候,数学就不太好,但有文科成绩拉着,总成绩还是很不错的。可要拿到高考考场上去拼,她完全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墨池把那条辅助线用红笔帮她添好,又把公式写在下面,再把算术本推给她,“现在会做了吗?”

思存豁然开朗,刷刷地写起来,不一会就把题目证明出来了。

墨池说:“这道不算,再证一道。”然后翻书又找了道类似的题目给她。这一次,思存顺利解出了题目。

几天后,婧然从学校带回了新的模拟题,墨池把思存关在书房里,亲自给她监考,一天之内答完了全套的题,并连夜把卷子批改了出来。思存的整体成绩有了明显提高,但很多细节还是不尽如人意,尤其是数学,居然还是不及格。距离考试只有一个周了,墨池不禁有些心急。

第二天,墨池早早地到书房,把考卷在桌上一字排开。思存一进书房,就被那白花花的一片考卷吓了一跳。一看分数,思存脱口而出,道:“怎么会这么低……”

墨池突然有些生气,她自己考出来的分数,居然还问他?他不禁提高声调说:“你还好意思说?复习了快一个月,居然进步这么小,月底就考试了,这样的成绩你怎么拿出去考?”

思存这些天来日日苦读,也是下了许多功夫的,没想到一大早居然就挨骂,再加上心理压力大,忍不住发泄,道:“反正我也不行,还是不要浪费你的时间了。”

墨池本来没有真气,被思存一顶,火气也冲了上来,高声说:“你现在说浪费我的时间,当初为什么说要参加考试?难道我们墨家的人上了考场再拿个鸭蛋回来丢人吗?”

“谁要做你们墨家的人了?你不是一直盼着我走吗?那我就走!”思存压抑多日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出口,声调竟也提高了几分。她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扭头就走。

墨池没想到小猫一样柔顺的思存发起脾气来竟是这样火暴。眼看着她要走出书房了,他竟推着轮椅追出去,横在她的面前。他带了三分真气,吼道:“墨家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吗?”

思存气结,“又不是我要来的!”

墨池没话了。可不是,墨家也不是她要来的啊!还不是他那伟大的妈和热心肠的刘春红,把人家好端端一个大姑娘弄来给他这个残废当老婆。说到底,是他理亏啊!

沉了口气,墨池说:“你走,刘春红同志也得把你再弄回来。真想走,你就好好念书,好好考学,正大光明地走。不及格就逃,说出去丢我的人。”

其实思存刚才说完就有点儿后悔了,她知道来墨家是长辈做的主,怪不得墨池,可想想他刚才说得那么难听,心里还是不好受。用力吸吸鼻子,她咬着牙说:“我考不上的,你别白费力气了。”

墨池冷笑道:“我辅导的学生会考不上?你未免太低看了我。”

思存眨眨眼睛,一时反应不过来。墨池道:“从今天开始,每天早晨多补两个小时数学。晚上多念两个小时文科,还有一个半月考试,累不坏你。”

思存的斗志重新被唤了起来。不能被这个人给看扁了,一定要考出个好成绩给他看看!思存擦干眼泪,坐在桌前,拿起数学课本,命令自己沉下心看书。

墨池转动轮椅到她面前,把课本拿开,黑着脸说:“数学不是语文,光看书没用。以前是我疏忽了,光给你讲题,没有讲学习方法。数学方法掌握了,会比语文进步快。现在时间有限,我多给你整理几套题型,你记下来,数学也是有套路可循的。难题就不管它了,争取把基础题都拿下来。”

思存对数学全无感觉,墨池的话她也听不明白,又不好意思问,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墨池说:“你先学别的吧,我今天整理一下题型。”

思存咬住嘴唇,听话地拿起了政治书。她的心里有点儿打鼓,墨池这么费尽心思地帮她复习,不考上誓不罢休,是真怕她给他丢脸,还是想名正言顺地把她弄走?来的第一天,他就说不要她了。她不贪图墨家的富贵,可想到墨池少年时代受过的苦,想到暴风雨夜他对她的照顾,她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墨池翻遍数学教材,把常见的基础题型全部整理了出来。中午保姆把饭送进书房来,墨池叫思存吃了到楼下花园走走,增强体育锻炼,而自己却连头也没有抬。时间太紧迫了,他满脑子想的是怎么尽快帮思存提高成绩。

思存散步回来,又在自己房间发了会儿呆,两点钟回到书房,墨池还在翻书,桌上他那份饭菜动都没动。

思存默默地把饭菜端回厨房热了,“你还没吃饭呢,吃了再看吧。”就好像墨池是备考的学生一般。

墨池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抓起馒头就往嘴里塞。思存说:“多吃点儿菜。”

墨池胡乱地应着,却没动筷子,三口两口解决掉了馒头,不再理她。

思存叹了口气,把剩菜端走。

傍晚,墨池终于从厚厚的几本数学书中把例题整理了一遍。他抬起头,一阵晕眩使他差点儿栽倒在地。思存高呼:“你怎么了?”

墨池托住额头,声音沙哑地说:“我没事。你休息一下,晚上开始讲数学。”说罢吃力地推着轮椅回到自己的房间。

墨池的全身酸涩难当。他忘了自己无法一动不动地坐这么久。牢狱的日子给他的身体留下了很多后遗症,他既不能运动,也不能久坐,用医生的话说,最好卧床静养。

他有些赌气地关上房门,恶狠狠地捶打僵硬的腰部。酸痛稍微缓解了,他试着双手扶住轮椅,站起身子,从腰到腿的剧痛却使他站立不稳。真想上床躺一会儿,他却不敢,否则今天晚上他不会有力气再爬起来!

正在跟自己的身体较劲,只听咚咚咚三声门响,思存端着餐盘敲门进来。这姑娘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他还没让她进来呢!墨池有些气闷地说:“不是说不要随便进我房间吗?”

思存憋着气,告诫自己别和这脾气不好的、阴阳怪气的人一般见识。“你中午没吃好,我和保姆给你做了点儿蔬菜,吃了会舒服点儿。”

餐盘里是稀稀的小米粥,精巧的小点心,一小碟腊肉,还有碧莹莹的炒青菜。墨池觉得饿了,就不再追究,端起碗喝起粥来,顺便问道:“你吃了吗?”

“我下去和保姆吃。”思存硬邦邦地说。

“好,八点钟回书房。”墨池埋头喝粥,不再理她。难道她就不能和他一起吃?

按照国家规定,考生需在户口所在地报名。思存的户口已经转到了墨家,便和婧然一起报了名。考试日益临近,思存终于把所有课本梳理了一遍。在墨池的辅导下,数学似乎有了些进步,但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提高太多。好在墨池给她制订的复习战略是:数学及格就好,其他科目力争高分。

报名后有一次预考,只有通过了预考,才能获得真正的高考资格。婧然的预考毫无悬念地拿了高分,思存堪堪过关,文科成绩还不错,数学勉强及格。墨池稍稍松了口气,嘴上却说:“真够笨的,学了那么久,才考这么一点儿分数。”

思存压力过大,本来就像个点火就着的小刺猬,被墨池这样一激,马上黑了脸。

不服气,可分数真的不给面子,急得她干瞪眼。墨池说:“预考过关的学生里,只有少部分才会被正式录取。你现在这样肯定是不行的,还要再加把劲。”

婧然替思存分辩道:“哥,你别吓唬她了。她已经进步很多了,她只学到高一,现在能考成这样很不错了。还有一个月正式考试呢,她肯定能追上来。”

陈爱华来书房给孩子们送夜宵,听到他们的谈话,插嘴道:“能考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思存本来就是试试的。”其实在她看来,思存这孩子是很有灵气的。

当时让刘春红同志找个念过书的,真不知道是不是失策。如果没念过书,墨池肯定也不会想着让她参加什么高考。这真要是考走了,墨池怎么办。可如果没有文化的,墨池会对她这么上心吗?眼看着墨池这些天又瘦了一大圈,眼睛都深陷下去了,陈爱华的心里隐隐发疼。可如果不让思存考,墨池肯定不会同意的。这个倔犟的孩子,陈爱华是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老墨总劝她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要为孩子操太多心,可她又怎么能不操心?

墨池时而冷嘲热讽,时而关怀备至,把思存搞得不知所措。墨池给她整理的数学题型,被她很认真地抄在了笔记本上,时不时地拿起来看一看。

墨池眼见她拿数学当成了语文学,也只有苦笑叹气的分儿了。但愿她能记牢这些题型,在考场上举一反三,至少混个及格。

可是一次小测试,思存竟然在她擅长的语文上面犯了错误。由于审题失误,墨池给她做的小测试,一下子就失了五分。墨池气得摔了钢笔,数落道:“本来会的就不多,还因为粗心丢分,这大学你是存心不想考上了!”

思存复习备考以来,就没被墨池夸过,心里既委屈,又不服气,梗着脖子说:“这道题本来我会的,我下次审题认真点儿就是了。”

“在考场上出了错,还会有下次吗?”墨池严厉地说。

“我……这又不是正式考试。”她嘀咕道。

“乡下人真是见识短,小测试都考不好,这个大学你别想考上了!”墨池心里替她着急,说话就更加口不择言。

所有的压力在墨池的这一句话上爆发了,思存发狠说道:“我本来就是个乡下人,早就跟你说了,考不上我就走,跟你没关系!”

墨池本没真生气,也被思存给激怒了,“跟我没关系?我费尽心思给你争取来的机会,你说跟我没关系?我这么辛苦帮你补课你说跟我没关系?我是你丈夫你说……”

墨池吼到一半自觉语失,腾地红了脸,更大声音地吼道,“是我自讨没趣!”说罢推着轮椅摔门而去!

墨池回到自己的房间还是很生气,生他自己的气,怎么就说出了什么“我是你丈夫”这样的鬼话?他又气又窘,头痛至极,胸闷至极,抄起电话叫司机章伯来接他出门。

章伯是墨家的老司机,看着墨池长大的,这么多年墨池没有开口跟他借过车。墨市长官复原职后,章伯也继续为墨家工作,他几次要开车带墨池出门散心,都被墨池礼貌而冷淡地拒绝了。这次墨池主动提出要出门,章伯高兴得把红旗轿车擦得锃亮,小心翼翼地扶墨池上车。

“墨池,想去哪?”章伯笑呵呵地问。

“随便逛逛吧。”墨池摇下了车窗,他只觉得胸口闷得很,必须要透透气。

“好嘞!”章伯平稳地发动了汽车。墨池端坐,扶稳了把手,把头伸出窗外。

北方的深秋寒气扑面,冷风一吹,墨池清醒了不少。他是在做什么呢?为了思存的一句气话就跑了出来,还说那么厉害的话伤她。万一母亲回去问她,岂不叫她为难?

自己不开心可以叫车去散心,思存能做什么呢?只能一个人哭!

想到这儿,墨池不忍心了,“章伯,我们回去。”

这才兜了一圈就要回去,章伯不明就里,劝道:“你难得出来,章伯带你逛逛。现在城市可变了样呢!”

城市真的变了个样,“文化大革命”时关闭的商场、书店、餐厅都开了门,满街的红袖章不见了,行人衣着鲜亮,人人自危的阴霾也一扫而光,一派平和喜乐的景象。

车子路过友谊商店,橱窗里摆着的衣服吸引了墨池。

思存似乎没有什么衣服,换来换去就那么两件。墨池心念一动,说:“章伯,我要进商店看看。”

章伯停好车子,把轮椅搬出来,再扶墨池坐上去。很少见到残疾人逛商场,墨池的光临,引来很多人的注目礼。墨池让章伯推他到女装柜台。

果然是换了人间,“文化大革命”时断不会出现的色彩鲜艳、款式多样的衣服又露了头,市面上还很少,友谊商店却已经抢先摆在了柜台里。墨池看中了一款雪花呢短外套,挺括厚实的质感,大翻领,显得十分洋气。他记得小时候母亲就有那么一件类似的外套,曾经被政府大院的女同志们羡慕万分。而眼前的这一件似乎比母亲当年的更漂亮、更大方,有绿、蓝、灰、黑和格子五种颜色,各有特点。

墨池一瞬间就做了决定,“黑色最小号,要两件。”

章伯说:“为什么不要蓝的、绿的呢?喜庆又鲜艳。”

墨池边付钱边说:“黑的素雅。”这种上等呢料越是素越显品质,大红大绿在墨池看来,简直是糟蹋了衣料。

从商场径直回家。墨池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把衣服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请保姆扶自己上楼。思存没在书房,墨池有些不安,正想着要不要去她的房间看看,却听到了婧然快乐的声音。

“哥!是你给我买的新衣服吗?”刚刚放学的婧然抱着那两件外套冲了上来,“另一件一定是给嫂子买的吧?”

墨池笑了。有个聪明又善解人意的妹妹真是件好事。墨池含笑道:“是呀,快去试试吧!”

婧然像小鹿一样闪进了思存的房间。叽叽咕咕一阵儿后,婧然拉思存出来。

两人都换上了新装。思存低着头,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那件外套穿在她身上极为合体,衬得她挺拔俊秀,黑色的衣服使她白皙的脸蛋更加精致剔透,眼睛愈显清亮,鼻子愈显高挺,嘴唇愈显红润。不但再也看不到一丝农村姑娘的土气,甚至有些像海外归来的女华侨!

墨池几乎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以前怎么没有发现,思存是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呢?他遮掩地轻咳了一声,“还喜欢吧。”他问婧然。

婧然本就是个衣服架子,穿什么都漂亮。她狡黠地推了推思存,“哥问你话呢!”

思存低头不语。

还在生我的气?墨池心想。

“嫂子喜欢得不得了,是吧嫂子?说话呀!”婧然时刻不忘煽风点火。

思存勉强点点头,小声说:“喜欢。”

墨池释然了,偷偷松了口气,转换话题,“昨天那几道数学,你弄明白了吗?一会儿到书房来,我给你讲题。”

考生考试前需填报志愿。婧然成绩一向优异,决定报考北京大学经济系。思存在陈爱华的建议下报了本地的北方大学。墨池懂得母亲的心思,是不想让思存飞得太远,他的心思却有点儿复杂,既希望思存能和婧然一起考到北京去,又隐隐地不想她离开这个城市。想到母亲同意让思存参加高考已经很难得了,墨池不再多说什么,况且思存底子没有婧然厚,报考本地的大学稳妥得多。

考试日益临近,婧然也紧张起来,每天学习到深夜。思存更是不敢马虎,在墨池的威逼下日日学足十八个小时。她背语文,背政治,也背数学。墨池看她把知识突击性地大量背到肚里,晚上还用各种题型考试轰炸她。思存一天比一天进步,墨池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欣慰。婧然从学校带回的试卷他都会好好研究,心里清楚就思存目前的成绩考上大学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不料,考试前第五天,思存早上端饭去墨池的房间,却见他还没有起床。思存下意识地看了看,墨池烦躁地翻来覆去,脸色潮红,显然是病了。思存碰了碰他,出乎意料地烫手。思存吓坏了,连声喊人。保姆进来看了一眼,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又打电话叫陈爱华直接赶去医院。等救护车的工夫,保姆叫思存和自己一起帮他穿上外套。思存佩服保姆的冷静,责怪自己只顾得发慌。

医院里有熟悉墨池身体情况的医生,他给墨池量体温、测血压和心率。墨池的体温超过了四十摄氏度,并且伴随有肠胃痉挛。医生说情况非常危急,若不能很快退烧,怕会引发他的慢性肺炎。

墨池输上了液,退烧的、消炎的,整整两大瓶。思存喃喃自语,“怎么会病得这么重呢?”陈爱华本就不满意思存复习高考,气道:“都是让你给累的!”思存咬住嘴唇,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守在墨池的身边。她按照医生要求的,托起墨池的头,喂他喝温水。他的后脖颈都是滚烫的,烫得她的心生疼。

墨池意识全无,勉强被灌下的水咳了出来,这又引发了更严重的呕吐。他胃里已经没有食物,吐出的全是黄色的胆汁和红色的血丝,溅了思存一身。思存草草收拾了一下自己,又揽过他的头。他好像很烦躁,拼命摇头。她安慰地抱紧他,不住摩挲他的头发,轻呼他的名字,让他镇定。

两大瓶药输完了,墨池还是不退烧,意识全无。冷汗黏湿了他的头发,思存想起乡下降体温的土方法,打了盆冷水,拧了一条毛巾,搭在他的额头。换了好几盆冷水,思存摸摸墨池的额头,摸到了一手的清凉。思存高兴地流下了眼泪,喃喃地说道:“你终于好了,真是太好了……”

墨池很配合地睁开眼睛,眼神却空洞迷离。他盯着思存瞧,好半天才混乱地说:“第三题弄明白了没有?”

什么题不题的,思存听出他神志不清,忙叫来医生。医生检查过后说,墨池持续高烧不退,情况非常不好。思存带着哭腔说:“他已经不烫了啊!”

医生说那只是冷水降下了他皮肤的温度,是表面现象。医生为他又开了两支退烧针,请思存密切注意他的情况。墨池病得太不是时候,高考临近,陈爱华必须留在家里照顾婧然。墨市长工作十分繁忙,根本没有时间到医院来。思存六神无主,寸步不离地守在墨池的身边。墨池被扎了许多针的左手已经青肿一片,思存想也不想,握住那只修长的手,轻揉那些伤口。她恨不得把自己的生命力,通过这握在一起的手,传递到墨池的身体里。

保姆每天三次送来家里做的饭菜。墨池无法进食,思存则是没有心思吃。常常是东西放凉了再被保姆带回去,热了再带来,几个来回,却还是原封不动。陈爱华抽空来看了两次墨池,也是眉头紧锁。看到思存那么卖命地照顾墨池,陈爱华的怨气也消了,嘱咐护士为她冲奶粉和麦乳精。思存却不肯喝,硬要喂给墨池,昏迷中的墨池咽得少,吐得多,却让思存多少感到有了些希望。

墨池的慢性肺炎到底还是发作了。他持续高烧,无意识地咳嗽,胸口起伏得厉害,像装了风箱一样呼呼作响。

退烧针打了,消炎针打了,情况始终没有好转,医生为难地说再这样下去就必须叫墨市长他们过来了。

言外之意,出了事情,他负不起责任。

思存跪在床边。她三四天没有休息,头发蓬乱,脸色苍白。保姆要换她回去休息,她却死活不肯,反复只说一句话“我守着他”。保姆摇头叹息,心里说,真是个乡下的犟驴。

医生和保姆都退出去了,只有思存留在墨池身边。思存一直跪在床头,看着墨池因为高热而发红的脸。他瘦了好多,年轻的脸上光泽全无,嘴唇干燥起皮。思存吸取教训,不敢喂多了水呛到他,就用棉棒蘸一点儿水,湿润他的嘴唇。高热中的墨池无意识地吸吮着那一点儿甘霖,看到这些,思存没来由地,眼泪就下来了。

思存反复念叨着:“你赶快好了吧!你赶快好了吧!”她也太累了,就那样喃喃自语着,睡了过去。

深夜,思存惊醒,来不及开灯,就去触摸墨池的额头,终于不再是烫手的炙热。

她高兴得踉踉跄跄叫来值班医生。墨池终于退了烧,医生说,明天应该就能清醒过来了。思存终于放心了,趴在墨池的床边,头挨着他的头睡着了。

清晨,昏睡五天的墨池终于睁开了眼睛。他微微呻吟了一声,思存立刻惊醒了。

墨池病容憔悴,目光却不再迷离。他打量了下周围环境,知道自己是在医院里。

看到思存,他问:“现在什么时候了?”声音沙哑。

看到墨池清醒,神经紧绷了五天的思存终于放松下来,扑到他的怀里,泪流满面,语无伦次。“你总算醒了!你知不知道你快要把人吓死了?都是我不好,把你累病了。你怪我吧,只要你快点儿好……”

墨池扳住思存的肩膀,问道:“今天是几号了?”

“十二月九号。”

墨池一惊!今天是高考的日子。他一把推开思存,叫道:“你在这里干吗?快去考试!”

思存这些天守在墨池身边,早把高考的事情忘了个精光。墨池瘦得脱了形,嗓子也哑得要命。推了她一下,他便虚脱地跌回床上,大力地喘息,止不住地咳嗽。思存从没见过一个人这样掏心掏肺地咳嗽。她抚摸他的胸膛帮他顺气,哭喊着:“我不考了,我守着你!”

墨池按呼叫铃,跟护士借来轮椅,到院长办公室。打电话让婧然带好思存的准考证,又叫章伯开车到医院接思存去考场,又请保姆为思存送来早餐。不顾思存的哭喊,他把思存逼去了考场。

八点钟考试开始,思存坐在考场中,眼里还含着泪花。卷子发到手上,是她最拿手的语文。几天没有好好休息,思存头脑发昏。她使劲揉眼睛,让自己镇定下来。前些天她因为审错语文题还和墨池生了一场气,过后她也是后悔莫及。这正式的考试,她一定要取得好成绩。墨池看到她考得好,病也会好得快一些吧。

集中了精神,思存疾笔如飞,她语文复习得好,题答得很轻松,作文也写得流畅。

全做完了,她还有时间检查一遍。中午出考场,章伯的车已经在校门口等她了。特殊的优待使考生纷纷侧目,思存很不好意思。看到婧然在车里欢快地向她招手,她忙逃也似的钻上车。婧然欢快得像只小鹿,看来也考得不错。

家里,午饭已经摆上了桌。考试中间的午饭不能太丰盛、太油腻,陈爱华只吩咐保姆炒了几个青菜,配以稀饭、馒头。陈爱华不问她们考得如何,也只字不提墨池的病情。思存想问,又不敢,话哽在喉,堵得她吃不下饭,随便扒了几口,时间到了,又被送去考场。

考试肃穆的气氛加重了思存的紧张情绪,考前复习时从没有过的患得患失使她夜不能寐。考试还没结束,她就担心起了结果,怕万一考不上,让墨池失望。

一连考了三天,最后一门是数学,思存最弱的科目。卷子一到手,思存就紧张得出了一身的冷汗,笔尖不停地战抖,卷子上的数字就像水里游动的蝌蚪,捉摸不定。

硬背的公式、例题全都不见了踪影,脑中一片空白,眼前阵阵发黑。思存屏息定神,发现前面的题还算简单,能做个八九不离十。做到后面的大题,思存的冷汗又下来了,完全没有头绪。公式、推论、辅助线,都是墨池常和她说的字眼,可就是套不进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交卷前半小时提示,交卷前十五分钟提示……思存的心跳越来越快,还有五分钟交卷,最后两道大题连个眉目都没有。

她猛地想到,墨池曾经神秘地教她一个“馊主意”,遇到不会的大题,就把可能相关的公式全写在卷子上,万一蒙对了,老师是会酌情给分的。背诵,是思存的强项。

她又匆匆看一遍题,把脑子里的勾股定理、三角函数公式等胡乱写在卷子上。交卷铃响了,她起身交卷,忽觉身体一软,晕了过去。

冬日的书房里暖暖的,元旦刚过,书房里还洋溢着节日的喜庆。墨池已经出院了,裹着棉睡衣,盖着毯子,除了偶尔咳嗽几声,看上去已经与平时无异。

那几声咳却还是让思存如临大敌,她把水杯递到他口边,轻声问:“你没事吧?”

墨池呷了口温水,笑着摇头。自从上次病倒,思存就把他当成个玻璃人,怕他累着,怕他冻着。这丫头似乎忘了,她才是医生确诊了的营养不良加贫血患者。上个月她晕倒在考场上,被送到医院急救的事情还上了当地的《日报》,被当作心理素质不佳的反面典型。其实她是连续一个多星期精神紧张、疲劳过度才晕倒的。

医生说她正是长身体的年龄,以后再不能这样折腾了。墨池知道思存晕倒了,坐着轮椅到她的病房,看着那丰盈的小脸短短几天憔悴了不少,心疼不已。要不是照顾他,能把她累成那样吗?思存很快就醒了,见到墨池就哭着说:“我考砸了,数学大题全没做出来。”墨池哭笑不得,又忙着安慰她,不由得咳了起来,“咳咳,你这个……笨蛋。”思存委屈地吸着鼻子,墨池接着说,“本来就没指望你靠数学拿分,大题没做出来是你正常发挥。考不上也不要紧,大不了咱明年再考。”思存果然是小姑娘,哄哄就止了眼泪,心里一松,睡着了。

小夫妻俩都进了医院,忙坏了陈爱华和婧然。等他们先后出院,陈爱华就带着妇联下乡了,婧然则跟同学去了南京旅游。

思存考得不好,估分也不高。她倒是坦然,情绪没怎么低落,出了院就继续照顾墨池的起居。经过这一场大病,他们之间的隔膜又少了一层。墨池不再不冷不热,思存也不再战战兢兢。两人的关系,有点儿像挚友,又有点儿像兄妹。真是患难见真情。

难得放松,思存没事就钻进书房。她如饥似渴地阅读文学名著,读小说,也读诗歌。她对诗歌简直有过目成诵的本领,和墨池聊天的时候引经据典,朗朗上口。墨池心里暗笑,这不挺聪明的吗,怎么一遇到数字就犯迷糊?

墨池不动声色地陪着思存钻书房。她总忘记开台灯,书房光线昏暗,她也不怕看坏了眼睛。这些生活上的小细节,还真得墨池替她想着。

墨池被思存的古典文学勾出了练书法的瘾。墨市长说字如其人,从小就让墨池练书法,还在市里得过奖呢!那场浩劫之后,墨池身心重创,少年时的很多技艺都无法延续,唯独把书法拾了起来。那时他心情苦闷,一本本的临摹本冲淡了他内心的悲苦。

思存来了以后,他先是生母亲的气,后又忙着帮思存补习功课,倒把书法给忘了。

墨池坐轮椅,在书桌前不能悬腕。书房里有大茶几,铺上毡子,就成了他的案台。

他的字遒劲俊秀,思存惊讶地张大嘴巴。没有想到,他还有这一手!

“你会书法吗?”墨池问道。

“不会,乡下没条件学。”思存老实说。

“我教你。”墨池不问她想不想学,直接替她做了主。书法是个好东西,一来让人忘忧,更重要的是书法是一个人的门面。思存考不上大学的话,也不能总在家窝着,将来让母亲给她谋个语文老师的工作,漂亮的板书可是老师的门面。

大幅宣纸铺在桌上,墨池先教她写了个“永”字。墨池说:“永字包括了中国书法中笔画的大体,分别是侧、勒、努、趯、策、掠、啄、磔八画,叫作‘永’字八法,明白了吗?”

“明白了。”思存略显紧张地握住一支毛笔,站在桌旁。

“明白了就照着临本写一百遍。”

思存的好日子到了尽头,墨池又变成了严厉的老师,一丝不苟地教她写书法。开始思存的态度非常不端正,让她练“永”字八法,她就想也不想地洋洋洒洒写了一百个风格各异的“永”字,没有分析笔画,也没有研究结构,活像蜘蛛乱舞,气得墨池连呼“孺子不可教也”。

但是还得教,墨池找来了描红拓本,写不行,描,总会吧?!其实思存是个天分颇高的孩子,稍微用一点儿心,她就进步很快。从《古诗十九首》描到《唐宋八大家》,她的字终于有了几分样子。

墨池懒得看着她,趁她写字的工夫回房睡午觉。思存也很机灵,书法不是一日练成的,前面又没有考试,写累了,就趴在案台上,会周公去也。

墨池睡足醒来,看到的就是思存抱着毛笔呼呼大睡的模样。她的小辫睡散了,脸蛋睡得红扑扑的。墨池的轮椅压过地面,吱吱有声,也没能惊醒她。墨池不着痕迹地笑了。这时的思存,活像个偷懒的小花猫。心念一动,墨池悄悄拿过毛笔,倒了点儿墨汁润了润干涸的笔尖,给思存左右脸各画了三撇小胡子。

凉凉的笔尖让思存皱了皱清秀的眉毛,扁扁嘴,却还是没有睡醒的迹象。墨池拿了本书放在腿上,却不看书看思存,看她带着猫咪胡子睡得一本正经就暗暗发笑。

过了一会儿,思存醒了,轻哼一声,迷迷糊糊地揉眼睛。四下看看,她看到墨池,不好意思地笑笑,猫咪胡子也随着面部肌肉向上翘了两翘。墨池憋不住笑出声来,思存不明就里,还以为在笑她睡着了的事。她连忙抓起毛笔,嘟囔着说:“我刚睡了一会儿,继续写。”

刚来时那么怕生的小姑娘,现在也敢和他打马虎眼了。墨池倒没想到自己对她也是越来越轻松自然了。思存对自己的小花脸浑然不知,迷迷糊糊的样子特别可爱。他突然就想捉弄她,说:“今天别写了,好字不是一天练成了。快过年了,听说街上热闹得很,我们出去逛逛吧!”

“好哇!”思存说。快一年了,她还没怎么出去逛过呢!

她推着墨池回房间,帮他穿上棉衣、皮鞋,又给在他腿上盖了条厚厚的毯子。眼看太阳西斜,再晚就要起风了,思存跑回自己房间,穿上墨池给她买的呢子外套,镜子也来不及照,推着墨池出了门。

走出寂静的街道,绕到外面的大路上去,不远就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南山路。街上已经很有节日的气氛,各个单位、店铺都挂起了红灯笼,打出了“欢度春节”的条幅。

还没到下班时间,街上行人不太多,看到挂着猫胡子的思存,纷纷侧目偷笑。思存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城市的繁华地带,干净的街道,整齐的楼房和琳琅满目的店铺让她有点儿目不暇接,兴奋得左顾右看,墨池却细细地观察行人的反应,暗中得意洋洋。

他们出来得急,忘了带钱,墨池跟思存说喜欢什么就记下来,下次出来买。思存连忙摇头,说她什么也不缺。

墨池笑道:“不是缺了才要添东西的,喜欢就可以买。”见思存露出费解的表情,墨池故意气她道:“算了,你们乡下人不明白的。”

墨池满意地看到思存板起脸翻白眼的表情,配上猫胡子格外传神。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乡下人好笑?”思存不乐意了。

墨池使劲憋住笑,脸都憋红了。思存突然觉得这样的墨池很好看,不再是严肃冷冰冰的,显得很有青春活力。

思存走神的工夫,一辆红旗轿车停在了他们身边。墨池一看,正是遇到了下班回家的墨秉先和陈爱华,心里暗道不好,恶作剧要提前曝光了。果不其然,陈爱华摇下车窗问他们:“你们这是在干吗?”

思存看看墨池,后者还在痛苦地憋笑,她只得回道:“我们出来逛逛,很快就回去了。”说完有点儿紧张地看着陈爱华。

陈爱华看到思存脸上的猫胡子,指着她的脸道:“你这是干吗?”

墨池憋不住了,再度大笑,思存疑惑不解,看到汽车镜,连忙跑过去一照,六根猫胡子左右各三根在她白皙的脸蛋上清晰鲜明、栩栩如生!

思存大窘,脸涨得通红,不知所措,哭笑不得,对着墨池嚷嚷:“是你干的,对不对?你故意带我出来展览的,是不是?”话没说完自己也乐了,边乐边在脸上擦,无奈天冷干燥,怎么也擦不掉,反而蹭了一脸花。

陈爱华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连车内的墨市长都忍俊不禁地笑了。

晚上,一家人少有地一起坐在餐厅吃饭。墨市长今天很高兴,儿子多久都没有这么有活力了,这还真是思存的功劳呢!

只是墨池没有想到,思存的脸皮那样嫩,浓黑的墨汁画在脸上,竟然渗进了皮肤,思存刚才好一顿洗脸,冷水,热水,香皂,肥皂,洗衣粉,把脸皮都快搓破了,白净的脸上还是隐隐有六道墨痕。吃饭的时候,陈爱华笑着说:“估计得洗几天了,别使劲洗,慢慢会掉的。”墨池看到思存的窘样,又忍不住地笑。

“你还笑,都怪你!”思存恼羞地说,突然想起这是和市长夫妇一起吃饭,吓得噎住了声,低头拼命吃。

墨池笑着说:“别紧张,在家的时候他们是我爸妈,不是领导。”

思存更不好意思了,差点儿把头埋进饭碗里。

电话铃声及时缓解了思存的尴尬,陈爱华去接电话,墨池给墨市长讲了教思存练书法的事。墨市长鼓励思存好好练,还对墨池说:“你也该把书法好好拣拣了,荒废了可惜。”

陈爱华好像得到了重大好消息,接电话的声音都提高了,直跟对方道谢。放下电话,她红光满面地跑进来,兴奋地说:“省教委老高来的电话,高考成绩今天出来了,咱家婧然拿了个全省第一!”说完又转身去电话机跟前,语无伦次地唠叨着,“我得赶紧给你南京的战友打电话,让婧然赶紧回来收拾东西!”

“你回来!”墨市长阻止她,声音却透着喜悦,“急什么,过两天婧然就回来了。这还没录取呢!录取了也得到三月份才开学,着急收拾什么东西啊!”

“咳!我都乐糊涂了。”陈爱华说,“咱婧然还真争气,平时也就拿个全校第一,这次居然考了个省第一。北大肯定没问题了。”

墨池放下筷子,问陈爱华:“高伯伯有没有说思存考得怎么样?

陈爱华哎哟了一声,光顾得高兴婧然了,倒忘了问思存。

墨市长说:“今天才出成绩,没那么快全查出来,过两天再问问老高吧。”

思存沉默地扒着米饭。她考得不好,她早就知道。和那么优秀的婧然一比,她心里忍不住酸酸的。

墨池看着她眼泪都快出来的样子,给她夹了一块鸡肉,说道:“咱家今天多了个女状元,还多了一只小花猫,真是双喜临门。”

1978年春节,墨家充满了喜悦的气氛。婧然在市里成了明星,每天来道喜的亲戚络绎不绝。她的北京大学经济系录取通知书已经到手,陈爱华替她做了全新的被褥,买了新的脸盆、毛巾、牙缸、牙刷,从头到脚的新衣服。几个大包袱已经立在卧室里,就等着过完年到北京报到。思存的分数也出来了,高不成低不就,能不能录取只能等结果。

家里客人多,墨池不喜欢热闹,便每天去书房看书,练书法。思存本就依靠着墨池的存在,墨池不见客,思存也乐得清静。书房门一关,世界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书房四壁都是高高的书架,思存每一本都想看,墨池却对她说先练够一百个字书法才能看书。练就练,思存进步很快,描红已经描得有板有眼了。她爱上了毛笔和宣纸,写字的时候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横平竖直,一撇一捺中去,很快就忘了周围的一切。

字练累了,墨池玩性大发,想出新花样,比赛背书。思存肚子里的诗词歌赋不少,“可是,倒着背你行吗?”墨池笑得很得意。

“倒着背!”思存大眼睛瞪得溜圆,“倒着背干吗?”

“古人说,倒背如流。”墨池说。

“那你能倒着背?”思存不信。

“不能。”墨池老实地说,“不过,我们一起开始背,比赛谁背得快。”

“比就比。”思存特不服气墨池那一脸志在必得的样子。

墨池找出一本《唐诗三百首》,塞进思存手里说:“比哪首,你说。”

思存翻了翻,看到李白的《将进酒》,说:“就这个吧。”

墨池笑道:“这首你熟?行,倒着背,十分钟,看谁先背下来。”

“你没有书怎么背?”思存问。

“我顺着能背出来,就能倒着背出来。”墨池说。

思存气得瞪眼,有什么了不起,就不信你没书的能背得过我有书的。思存从右往左,从下到上,念念有词。

十分钟倏地就过去了,墨池喊停,思存从一堆错乱的字儿中抬起头来。墨池说:“谁先来?”

思存说:“你先来吧!”

墨池笑道:“我来就我来。你看着书,多给你温习一遍的时间。”

思存把书捧到眼前说:“你开始吧!”

墨池果然聪明过人。他闭上眼睛,放慢语速,让原诗的每一句话浮现在脑子里,他只需将脑子里的字从后往前读出即可。慢和稳是他的要诀,只要不慌慢慢读,肯定没有问题。

思存瞪大眼睛,几乎不能相信墨池真能倒着背下来。要知道他可是一眼书也没看,全凭记忆将李白的千古绝唱倒了个个儿!

转眼墨池已经背到了“回复不海到流奔,来上天水之河黄,见不君”,虽慢则流畅,一字不多,一字不少,一字不错。思存傻了。

“怎么样?”墨池得意地抢过书,“别看了,轮到你了。”

思存小脸一扬,“我背就我背,你听好了。”

思存深吸口气,“愁古万销同尔与,酒美换出将儿呼。”她朗朗背道,“裘金千,马花五。酌君对取沽须径,钱少言为何人主。谑欢恣千十酒斗,乐平宴时昔王陈。”

这次轮到墨池目瞪口呆了,思存语速极快,清脆有声,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名其留者饮有惟,寞寂皆贤圣来古。醒复不醉长愿但,贵足不玉馔鼓钟。听耳倾我为君请,曲一歌君与,停莫杯,酒进将,生丘丹,子夫岑。”

墨池看书都忘了,只见思存口中一开一阖,这才是真正的倒背如流,流水一样顺畅,毫无阻拦。等他回过神来,思存已经一口气背到了“雪成暮丝青如朝,发白悲镜明堂高,见不君。回复不海到流奔,来上天水之河黄,见不君。”

一气呵成,毫无半点儿差错。

墨池呆了,这哪里还是那个因为不会做数学题而哭鼻子的小姑娘,这简直是个“天才”!“你是怎么做到的?”半晌,他问道。

“你又是怎么背下来的?”思存问,小辫子一翘一翘的。

墨池把他慢和稳的要诀说了。他就想不明白,思存怎么能不受正向思维的阻挡,能那么快速顺畅地倒背下来。“难道你以前就倒背过?”

“我才没那么无聊。”思存不屑地说,“告诉你吧,我的秘密就是——”

思存趴在墨池耳边,故作神秘地说:“这首诗我正着也没背过,不受干扰,所以倒着背不会乱套。”

原来如此!

墨池哭笑不得。她没背过,当然不会受正向思维的影响。这个小妮子,上了她的当!她笑得像个得逞了的小狐狸,还保持着俯在他耳边的姿势,浅浅的、甜甜的呼吸吹着他耳根,让他的心悸动不已。年轻的心突然热血沸腾,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已经做出了行动。

柔软、细腻、温暖、甜美,这是爱情的滋味!墨池沉醉其中,只听思存唔的一声,怀中娇小的身体一僵,墨池瞪大眼睛,才发现他已经将思存搂到了怀里,自己的嘴唇正贴在思存的唇瓣上!

墨池仿佛被雷电击中,连忙松开手,看着思存快要哭了的样子,他手足无措了。

他竟然亲了她!他长这么大,第一次亲密接触一个女孩子,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不过,他是男人,要面对现实承担责任是不是?他轻轻碰碰思存,小声说:“对不起!”

思存愣愣地,手捂住嘴巴,眼中泪光点点,脸蛋却是红扑扑的,不像生气,倒好像也和他一样甜蜜得不知所措。

墨池叹了口气,这个女孩是他法律上的妻子呢!而且,他知道,他已经真正喜欢上她了!

墨池小声道:“既然我们都不懂,就再来一次自学成才吧!”不等思存回答,他就揽她入怀,再度覆盖了她的嘴唇。

思存“哎呀”一声低吟,趁她开口,墨池的舌头迅速探进她口中,捕捉她的甘甜。

他小心翼翼,无限轻柔,生怕多用一点儿力就把她弄坏。思存呆了片刻,开始慢慢回应他。她有一点儿害怕,又有一点儿喜悦,说不清的滋味让她深深沉醉。

半晌,墨池小心地放开她。她的嘴唇红红的,微微嘟囔着,大眼睛茫然懵懂,还没从那一吻中回过神来。墨池轻轻地抚摸她的嘴角,那里有一点点肿。墨池担忧地说:“我伤着你了吗?”

思存摸摸嘴角,摇头。墨池顺势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眼中泪光点点,自语道:“我真想改变主意啊!”

“什么?”思存失声轻叫。刚亲了她,他就要改主意?

“你这么好,我真想把你留下来,不让你走了。”

思存认真地说:“我不会走的,我和刘秘书保证过,一辈子不离开你。”

墨池干瞪眼,一辈子不离开,听着很美好,可是,他和她说的是爱情,她还惦记的却是她的任务!真是无法沟通!

正月初五,刘春红同志来墨家拜年。刘春红是市委的秘书,也是陈爱华的老同学。

这个人仕途上运气一般,却神通广大,消息灵通,又有一副热心肠。当初陈爱华表达了想为墨池找个伴侣的意思后,她一口应承下来,一个月后就从乡下带来了思存。因为“介绍人”这层关系,陈爱华要求墨池和思存,谁来拜年都可以不朝面,刘春红来了,他们必须下来陪客人。

墨池气色清爽,思存也不再是刚来时怯生生的模样,小夫妻并排坐在沙发上,虽然刻意拉开了一人的距离,神情却颇为甜蜜默契。刘春红拍手笑道:“越来越般配啦!”

窘得墨池和思存都低下了头。

看到墨池,刘春红突然想起了件大事,问陈爱华道:“墨池的工作有安排了没?”

“没有。市里百废待兴,老墨和我都忙得团团转,哪还有工夫想自家的事。”陈爱华答道。墨池的工作,是她的一块心病,是一件还没来得及提上日程的大事。小时候,儿子比女儿还要优秀,要不是……陈爱华摇摇头,墨池的残疾无法改变了,如今只希望他将来有份稳定的工作,安身立命。

“听说民政局要恢复工作,考虑招个有知识、有素质的残疾青年做干事。年后我打听打听,给你信儿。”刘春红热心地说。

墨池身子猛地一震,别过了脸。虽然身体残疾早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而“残疾青年”这样的字眼从刘春红嘴里蹦出来,还是让他的心像被捅了一刀似的,又疼又尴尬。

陈爱华知道儿子的忌讳,忙岔开了话题,见墨池情绪不佳,让思存扶墨池回楼上休息。墨池紧了紧盖在腿上的毛毯,不动弹。思存知道他不愿意在客人面前展露残疾,握住他的手,一挺胸脯,大声说道:“刘秘书难得来家坐坐,我们陪您多待一会儿。”

思存第一次在客人面前讲整句的话,紧张得心脏怦怦乱跳。刘春红同志高兴地说:“思存真是越来越懂事了,漂亮又落落大方。看来呀,我还真没看走眼。”

墨池简直惊喜了,她居然越来越善解人意。这样可爱的姑娘,让他不爱她都难!

他忘了刚才的尴尬,重新变得自信从容,谈笑风生。他从内心感谢大媒人刘春红同志。

突然,门铃响了。陈爱华让保姆去开门,自言自语:“会是谁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来呢?”保姆在门口扬声喊道:“思存,快下来签收挂号信!”

同类推荐
  • 密室

    密室

    一切的偶然都是必然——致所有“不可能”的杀人案件。没有出口的迷宫,凶手就在拐角处,7个不可能的杀人案件,7个深埋心底的无限怨恨……就像一只巨大的食人花,用妖娆的美梦编织一张大网,只等你掉入的那刻,了无痕迹地将你消化干净……
  • 一日情事

    一日情事

    大龄未婚男警察林岐东某天做笔录时,遇见了因偷窃被刑侦拘留的乔素,她沉默着坐在他对面,他们的故事就从这一刻开始。于乔素,人生已经是痛苦艰难,她身上的谜团留待林岐东走近、解开,但只有她自己能带她脱离苦海。于林歧东,他从未想过他和乔素会走到那一步,警察与嫌疑人,变成靠在一起彼此取暖的爱人?太荒谬可笑,却情不自禁。一步步走,他陷自己于更迷茫无助的境地,他与她,何去何从?
  • 玻璃门

    玻璃门

    多年前,十七岁的他为寻找恩师和“逃婚”远赴新疆,退休后只身回到中原故乡,发现一切都那么陌生。在这陌生的故乡,他成了一个工地的看门人,独自守护几幢楼顶长出荒草的烂尾楼。风风雨雨中,岁月悄然流逝,而他却苦守着人性的美丽和玻璃门上映照出的风景……
  • 惠兰幽幽袁帅情

    惠兰幽幽袁帅情

    白家生和姜大兰夫妇开车把袁帅接到自家的豪宅里,安顿袁帅好好休息两天,周末在深圳的老同学聚会上为他洗尘,然后带他到小梅沙玩海,六月份正是海浴黄金季节,他来得正是时候。白家夫妇的客气使袁帅浑身不自在,他说不要不要,我住旅店算了。又是小车接,又是聚会洗尘,我又不是什么高官,不敢麻烦老同学了。姜大兰逗笑道:老同学,不要忘记你是元帅级别的高官呀。本该送你到五洲宾馆下榻,可惜那里一时腾不出地方,委屈你喽黄元帅。袁帅激动起来,他的外号已有十几年没人叫了,连自己也几乎忘记了,今天一叫倍感亲切,一下年轻了十几岁。
  • 暗瞳

    暗瞳

    十宗罪之外的战争:情报界的高智商对抗,跨国暗战一触即发。蜘蛛、周浩晖、紫金陈联袂推荐!The Dark Eye全球情报危机管理的入门教程揭秘情报世界的悬疑推理小说媲美“谍影重重”,多家影视公司争相洽谈版权如果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见不到阳光又如何?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代价就能获得的。我们这种人能体会与众不同的生活,长期冒着危险四处工作,今后的归宿往往是垃圾堆。所以,不妨在活着的时候对自己好一点,别有那么多负担。
热门推荐
  • Richard III

    Richard III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柒·欺颜

    柒·欺颜

    PS:关于本文:开头小温馨,后面有点虐,然后更加虐,虐身虐心,最后么,HappyEnding……————曼珠沙华系列之七——————英雄之争,争得是权势,还是美人?英雄之战,要的是结局,还是过程?红颜,若无法执手于天涯,是否终将沦为被欺,被弃的结局?她,平静若水,与世无争。她,想要的只是平淡的生活。一纸书信,她的人生开始不平静。指腹为婚的婚约,因为姊姊的失踪,她只能代而嫁之。红烛摇曳,洞房之夜。推门而入的他,一身红衣,天生贵气。邪佞魅惑的眼微眯,炙热的眼神锁定她。她,忐忑不安,亦茫然不知所措。他向她走来,将她按倒在床榻……锦绣被褥,一朵瑰丽的莲花,妖娆绽放。——那是她的初夜。随后而来的他,亦是一身红衣。温润如水,儒雅若玉。他又是谁?他不言,只是递给她一纸……休书。原来温柔的话语,淡雅的笑容也会伤人呵……他说,你若想走,随时可以离开,我不会强迫你半分。她面色惨白如雨后枝头凄楚的雪白花瓣——他才是她的夫君吗?如果他是,那个令她落红的男子,是谁?乱了,一切……都乱了。——柒,你是我的,不管是你的心,还是你的人,都是我的。如若我得不到,也绝不允许别人拥有!——柒儿,我后悔了!我要你做我的妻,生生世世,绝不放手!——万俟柒是明某此生中唯一一场没有把握的生意。——柒柒,我在,我会一直在,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回头,我都在……权势,名利,阴谋,诡计……可笑之极,她竟只是他们争夺的工具……一句句看似真诚的话语,到头来,竟只是一场赌局……曲终人散之时,孰真孰假,谁是谁非,早已……无所谓。————希{物语}——————希首次尝试写阴谋,设局,所以,可能会稍显稚嫩,但,绝对会用心……不是小白文,不是雷文,只想用心写……不投您的喜好没关系,华丽地飘……适度虐身虐心,嫌不够虐的,抱歉,请绕道,希的后妈潜质有限,您另看高文……坑不小,走过,路过,注意,表摔着了,若是不慎掉下去,希不会负责哦……嘿嘿……若是能入您的眼,烦劳收藏,投票,留言……希会感激不尽……关于文中的生僻字:“万俟”音同“默其”;“溟玥”音同“明月”;“裔”音同“意”;“玦”音同“决”;“柒”音同“七”;“泠”音同“凌”;“灏”音同“浩”;——————曼珠沙华系列————————【曼珠沙华系列】系列之六:《流·夺颜》霜非晚地址:
  • 倾世女王之爱妃深得朕的欢心

    倾世女王之爱妃深得朕的欢心

    被闺蜜推入悬崖醒来发现身在女尊社会当上公主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 余生不再为你难过2

    余生不再为你难过2

    《花火》连载第一天就被百万读者誉为“眼泪收割机”的年度虐心小说。他是桀骜不逊的痞气小爷。是脾气、性格、成绩都不好,还成日里惹是生非的裴家二少爷。是一夜长大,为爱远赴西沙的特种部队少校。是她第一次迟到、罚站、翻墙、打架、反抗的开端……她本该远离他,可他却像阳光一直照进她心底最黑暗的地方。她是众星捧月的乖乖女。是自卑胆小又无趣、没主见,活的规规矩矩的白家大小姐,是六年后重拾自我,敢于揭露丑恶的社会记者。是他救了一次又一次,还信着护着宠着的人……他早该甩掉这个麻烦,可她偏偏落在他心上。
  • 回眸一笑意中人

    回眸一笑意中人

    顾安年和戚夕青梅竹马,两家是邻居,为了撮合两人,两家人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戚夕内心OS:求放过……恋爱我们会谈,婚迟早也是会结,但是请让我们好好谈个恋爱啊!某大神:揉揉自家小奶猫的头,一脸宠溺道:“老婆,我是你的,一直都是。”
  • 修真小赘婿

    修真小赘婿

    五年赘婿,霍青在宁家活得不如一条狗,人人把他当傻子,处处针对,非打即骂,谁知这个软饭男身份却并不简单。透视医术觉醒,美女老婆在侧,霍青说:奉劝你一句,别和我作对,我的敌人,结局都很悲惨!神婿归来,专治各种不服!
  • 文艺创作者

    文艺创作者

    他错过了自己的最后一场演唱会,回到了过去截然不同的岔路口。所以世界改变了,这个世界多了一个Q。他被粉丝称为“黑键狂魔”,被宅们称为燃曲教父。其实他,只是一位迷路的旅行者罢了。
  • 眷眷情深深似海

    眷眷情深深似海

    不想当导演的总裁不是好名媛,三年前的一场意外把黎棠舜从她最爱的人身边夺走,再见面时,两人之间的对话竟成了这样“多谢司先生送我回来”车外的女子红唇微勾,眼尾泪痣惑人。“棠儿,三年了,你准备好了吗?”车里阴影下的司薄城君子端方,眸光化暖……某夜,某人醉酒,于是乎……“爱妃,快看!这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唔~”某爱妃为了表示感动,将人压着吃了个遍求婚仪式什么的,需要吗?黎棠舜小姐表示,我们搞艺术的不喜欢这些虚礼,只要司先生以后乖乖听话就行司先生笑着将人揽进怀里,“那是自然……”
  • 唯爱:老婆大人太凶狠

    唯爱:老婆大人太凶狠

    她有着绝色容颜,过人家世,却秉持不作就不会死的观念将身边所有疼她爱她的人一一作向别人的怀抱。青梅竹马,宠她入骨的恋人因她一句你什么都不是而转向她亲妹妹的怀抱,大学四年的舍友终于在某一天彻底爆发,从此形同陌路,可是即便如此,她依旧坚决秉承作的性格,将大学爱了三年的男友作的远走他乡,不复相见。原以为一次次的决裂会让她有所领悟,却不曾想她竟将生身父母作的一病不起,而家中企业也在一夜间改名换姓。而她,终于一无所有。
  • 泪染若眸:惜梦

    泪染若眸:惜梦

    重磅来袭!泪然若眸系列现代言情小说!当高冷冷校草遇到蠢萌“笑话”,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当一代冷血杀手遇到修真实力帅哥,会产生何种纠纷?这一世打打闹闹,二人究竟能否走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