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存静静地听完墨池的故事。随着婧然一字一句的讲述,她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婧然像个姐姐似的温柔地拍拍思存的肩膀,柔声说:“都过去了,现在我们家里不是苦尽甘来了吗?爸妈官复原职,我又上了学,哥哥的身体也好了许多。”
思存不好意思地擦干眼泪,婧然有过那么痛苦的往事,此时却在安慰她。她歉然一笑,说道:“你真是个坚强的好姑娘,经历了那么多还这样热情。”
婧然道:“这大概是我们家的遗传因子。其实哥哥才坚强呢!你不知道他后来为了治病吃了多少苦。他的腿后来又做过两次大手术,每次都是在床上躺三个月,一动不能动!他疼得出冷汗把床单都湿透了,可从没哼过一声!”
思存的心猛地抽痛。他的苦难还没有完吗?他现在还要痛吗?
婧然叹了口气,“可惜他的身体受伤害太大,现在还是不能站起来。”看看思存,她又微微笑了,“不过他现在有你了,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你这么乖巧,哥哥又那么善良,你们一定会相爱,会幸福的!”
思存的脸刷地红了,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爱情!他会爱上她?那么冷漠的一个人,会爱上她这个乡下姑娘吗?而自己,又会爱上那个冰冷的人吗?
婧然担忧地说:“你不会嫌弃他吧!”她握住思存的手,“哥哥真的很优秀!他非常聪明,这几年又都在学习,他不是个废人!”
思存连忙掩住婧然的口,婧然惊讶地望着她。思存红着脸说:“我不嫌弃他!”
婧然痴痴地笑了,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会爱上他!”
思存的脸更红了,背过头不再看她。婧然知道,嫂嫂害羞了。她笑着说:“思存,讲讲你的故事吧!”
思存说:“我有什么好讲的?”
婧然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啊!你是个乡下姑娘,可这么安静乖巧,一定也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思存说:“我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民。我从小在农村长大,没什么特别的。”
婧然说:“你读过书吗?”
说到读书,思存竟然眼睛发亮,说道:“去年九月读的高一。”她是在课堂上被老师叫出去,又被刘春红同志拉去谈话。如果不是这场意外的“政治任务”,品学兼优的她还坐在教室里上课呢!
这个乡下姑娘居然是个高中生!婧然惊讶了。
说到读书,思存话也多了些,“小时候,下乡到我们村的知青就教我写字、算术,上学的时候,我学得比别人都快。我最喜欢读语文,特别喜欢诗歌。”
婧然兴奋地说:“我哥也喜欢读书,他有个大书房,你一定很喜欢。明天我带你去看!”
思存高兴地说:“好啊!”想到墨池冷冰冰的面孔,又迟疑地说:“行吗?”
婧然说:“放心吧,包在我身上。哥最宠我了!”
婧然窝在思存身边,香甜地睡着了。思存侧身躺着,看着婧然精致美丽的面庞,她的嘴角还微微带着满足的笑。
思存觉得胸口闷闷地疼。她紧盯着婧然的睡颜,用力回忆着墨池的容貌。婧然五官精致清秀,脸蛋饱满得像刚刚成熟的果实,墨池就消瘦苍白多了。尽管她用力回忆,也想不起他的五官。只因为他的目光实在太冰冷、太锐利了,让她都不敢多看他一眼。
思存辗转反侧,直到天蒙蒙亮才迷糊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婧然早就上学走了。思存心道:“糟了!”翻身起床。虽然墨家不让她干任何家务,但身为儿媳,她不允许自己晚起的。匆匆梳洗完,思存轻步下楼。保姆正端了墨池的早餐要给他送去。思存接过来,道:“我去吧。”
站在墨池的门口,思存又犹豫了。想到墨池冷漠的脸,她就不由自主地犯憷。深吸一口气,她推门进去。墨池一向早起,这会儿已经坐在桌前看书了。思存轻轻地放下餐盘,小心翼翼地说:“吃了再看吧。”出乎意料的,墨池没有凶她,只是淡淡地说:“知道了,放那儿吧。”
思存站在桌边,望着他的侧脸,他真的很瘦,脸上的线条棱角分明,五官清晰,像是刀削斧砍出来的,却很好看,像学校旧画报里的苏联青年。只是他的脸太苍白了,一点儿血色都没有。
思存正呆呆地想着,墨池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盯着她,带着一丝愠怒。思存心下一颤,转身就要走。墨池的声音在背后说:“那个证书,还有点儿麻烦。我正在和我妈谈,需要点儿时间。”思存知道他说的是结婚证。他还是想让她走!她委屈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咬住嘴唇,快步走了。
思存默默地立在窗前。婧然不在家的时候,她大多是这样默默地待着。一直以来,她在等待,也在抉择。她等墨池给她一个结局,究竟是留下来照顾她,还是回家去。
她没办法自己拿主意,因为嫁到墨家本就是一个政治任务,她所要做的,就是照顾好墨市长残疾的儿子,好让市长没有后顾之忧!可她没能完成自己的工作,因为墨池拒绝她,冷淡她!多少次委屈得要流泪,可想到自己承诺了刘春红同志,也向陈爱华保证过,她还是咬牙留了下来。也许他慢慢会接受她的照顾呢!她不知道,墨池为了她的事情,已经和陈爱华谈了好几次!甚至有一次,还和自己的母亲吵了起来!他知道母亲疼他,可他不能让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把一辈子搭在他身上!他残废了,身体也很不好,怎么能拖累那么年轻、那么单纯的女孩子呢?气得陈爱华和他搞起了冷战。
墨池深深地愧疚,也担忧着,思存的未来究竟要怎么办呢?
可今天,思存的心情格外乱。昨天婧然的讲述弄痛了这个姑娘的心。墨池受过那么多的痛苦,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他的冷淡、漠然,都是为了她好吗?可是,究竟怎样才是对她好呢?怎样又是对他好呢?这么多天,她似乎没想过除了端药、送水,还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思存昏乱地想了一整天,越想越没有头绪。傍晚,婧然回来了,拉着她一起吃了晚饭。思存还在神游天外,婧然突然拉住思存道:“我带你去我哥的大书房,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书。”
思存的眼睛发亮。“好啊!可是……他会不高兴吗?”思存有些踌躇。
“没事的!”婧然挤着眼睛,拉思存上了二楼。跑到墨池房间的隔壁,婧然说:“就是这里了!”
推门而入,墨池正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前。听到门声,他抬起头来。思存呼吸一窒,脸刷地红了。
婧然大大咧咧地说:“哥,我带思存来找几本书看,你不会那么小气吧?”
墨池点点头,算是默许了,又低头读自己的书。
婧然说:“思存,慢慢找吧!这么多书,一定有你爱看的!很多书包你在外面找都找不到!”
墨池抬头看了婧然一眼,并没有说话。
思存已经被那满满的一屋子书惊呆了!偌大的书房,四壁都是通天的实木大书橱,密密匝匝地摆满了书!她从没见过这么多书!思存的心跳快了,她费力地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走到书架前。书是被精心分了类的,有中国文学、外国文学、哲学、政治经济学、自然科学、外文书籍……思存走到摆中国文学的书架前,从古到今的文学名著让她看花了眼。思存看到《诗经》和《乐府诗集》,眼前一亮。她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抽了出来,问婧然:“这两本,可以吗?”
婧然把思存拖到墨池跟前,乜着眼睛说:“你问哥呀!这里是他的地盘!”
思存紧张得连呼吸都不会了!倒是墨池抬眼看了看那两本书,十分惊讶!这个乡下姑娘竟喜欢读《诗经》?
“你叫思存,是来自《诗经》的‘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吗?”
思存没想到墨迟竟会主动与她讲话!她的心跳更快了,慌乱地说:“我不知道呢!我想乡下人取名字没有那么多讲究,可能凑巧沾了《诗经》的光。”
婧然接口道:“哥,思存读过书呢,都上到了高一。她的语文学得非常好,读过很多诗呢!”
墨池第一次认真地审视思存。她虽然羞怯得像一只小鹿,却始终安静而有教养。
细看之下,原来这个姑娘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一点儿也不像寻常的村姑。原来竟是个高中生!怎么会不念了呢?是因为自己吗?墨池看思存的目光不禁有些出了神。
思存被看得快不会呼吸了。她弯了弯腰,对墨池说:“谢谢你借书给我。我出去了!”抱起那两本书,拉着婧然逃也似的出了书房。
墨池看着思存的背影,还在出神。
有了墨池的大书房,思存的生活丰富了很多。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去,又小心翼翼地回,选墨池不在的时候去,尽可能少地打扰他。
墨池和思存的感情没有什么进展,陈爱华知道着急也没有用,现在儿子的抵触情绪非常严重,动不动就拿婚姻会耽误思存的前途和她说事。她知道一时半会儿说服不了儿子,只能像现在这样,先把思存当女儿养着,也许时间长了,培养出感情了,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陈爱华在市妇联任主席,工作十分忙碌。虽然已经年近五旬,还要亲自挂帅到各个县区考察工作。墨市长则奉命到省里开会,一时间,家里只剩了墨池、婧然和思存三个孩子。
这天,婧然兴冲冲地回来,说学校组织郊游,去临市的一个山坳里玩两天。婧然兴高采烈地收拾东西,第二天一早,虽然天气有些阴,却一点儿也不能阻挡婧然的热情,她急急和同学们一起出发了。
思存静静地在房间翻了一天书。她有过目成诵的本领,读书成了她生活中最大的享受。入夜,墨家小楼分外安静。起风了,思存关好窗户,坐在桌前静静地翻书。
窗外下起了雨,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子上。思存从书本里抬起头,又把窗帘拉拉严实。风大了起来,撼得窗户哗哗作响。风从窗缝中闯进来,吹得窗帘呼呼飘了起来。台灯小小的灯光照过去,墙上如同群魔乱舞。思存惊跳起来,飞快地打开顶灯,满屋的光亮让她稍稍好受点儿。突然,外面一声炸雷,思存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此时墨池也在房间里关窗。他的腿不方便,扶着桌子勉力站起来,拉好一扇窗,再双手扶桌子,右腿向旁边蹭一点点,去关另一扇。他站得不稳,力就使不上。狂风呼呼地和他较劲,他大力地拉上窗,又拉好窗帘,待要坐回轮椅,才发现腿已经僵了。
墨池一手扶桌子,一手拉过轮椅,小心翼翼地让自己坐稳。阴雨天气,他身上的每一寸关节都是酸痛的。他推动轮椅滑到床边,既然不舒服,就早早上床吧!
一个响雷,墨池心里一动。家里没有别人,思存一个人在房里。这样的风雨天气,她会不会害怕?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把窗棂震得快要散架似的抖。墨池轻咬下唇,垂着长长的羽睫略作思索。婧然是怕打雷的,每次雷雨天气,总要躲到他的房里来。那么思存呢?她的年纪比婧然还小,平时像个小兔子一样安静,大声吼她一句,她都会紧张得发抖。这样的天气,她一个人待在房里,是不是已经吓坏了?
墨池心中一痛!顾不得多想,推动轮椅,向思存暂住的客房行去。
咚咚咚!墨池抬手就敲门。里面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
墨池用力推开门,房里竟然没有人。窗户不知道怎么开了,风呼呼地灌进来。思存呢?她到哪去了?墨池用力推动轮椅,来到窗前,用力拉回窗户,这才发现大风吹断了窗栓,窗子根本无法关上。外面风雨交加,思存会去哪儿了?她不会找人修窗户去了吧!她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又哪里找得到人为她修窗呢?墨池胸口微痛,父母不在家,他是这个家中唯一的男人,她有困难竟然不找他!
慌乱中的墨池没有去想,自己平时哪里给过她机会?
墨池咬住下唇,让自己冷静下来。环顾四周,桌上一本打开的书,已经被冲进窗口的雨点淋湿了。墨池拿起那本书,是她从他书房借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墨池眉毛一挑,心念一动,迅速向书房而去。
墨池象征性地敲了一下门,不等回应,就推门而入。书房里灯光大亮,思存蜷缩着瘦小的身子坐在书房一角,手里捧着一本书,惊惶失措地看着闯入的墨池。
墨池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大声吼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谁让你来的?”
他的潜台词是:在房里找不到你,你知道我多担心吗?
思存哪里知道墨池的心思,以为他是怪罪自己了,忙像个犯错误的孩子一样站起来,把书放回架上,小声说:“对不起,婧然说我可以来,我……”
墨池知道思存是会错了意。这个小姑娘,怕他怕得紧呢!他摸摸下巴,自己长得很凶吗?缓下语气说:“我的意思是,房间里的窗户坏了,你怎么不去找我?”
思存目瞪口呆。他是在关心她吗?
墨池推动轮椅走到她面前,宁静地看着她,像个兄长般说:“你冷不冷?害怕吗?你喜欢什么书,拿到我房里去看吧。”
思存受宠若惊,以为自己听错了!是眼前的男人出了问题,还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墨池好笑地看着她,“走吧,要不,我陪你在这里看书?”
思存大梦方醒地看着墨池。书房虽然窗户密闭,但毕竟缺少人气,比房间要阴冷一些。墨池只穿了件居家单衣,连个外罩都没有披,要是伤风了可就糟了。想到这里,思存忙说:“我推你回去。”
“我自己可以,你喜欢什么书多拿上两本吧。”墨池说罢,先推着轮椅走了。
思存紧随其后,抱着两本书跟墨池回到房间。“那个,天挺凉的,你加件衣服吧。”
思存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指着床头的外罩说。她不敢,也不好意思把衣服拿给墨池。
墨池竟然听话地把衣服披好,说:“随便坐吧。”
思存却不知道该怎么坐,手足无措地站着。
墨池轻笑,看来自己在她眼里真是凶神恶煞了。心里又有点儿为她痛,这些天,难为坏了她吧。原本以为冷漠就是对她好,能够赶走她,让她去过属于健康人的自由自在的人生,殊不知却忽略了她内心的感受。嫁到门第显赫的墨家,对着自己冷冰冰的脸,自己还要给她摆臭脾气。她是不是委屈得偷偷哭过?这个念过高中的、爱读书的、温柔胆小的女孩子,实在应该是被照顾、被呵护的啊!
墨池指着自己的大书桌说:“坐到那前面去看吧。”
“那你呢?”思存迟疑地说。
“我,随身就有坐骑啊!”墨池拍拍轮椅,自嘲又带着点儿满不在乎地说道。
他的笑容竟那样温暖!在这样风雨交加的寒夜,思存竟如沐春风!脸上一红,思存赶紧低了头,坐在墨池的大书桌前,翻开了书本。
书桌是厚实的实木所制,保留了木头本来的颜色,却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平整,透出厚重的质感。思存从没见过这么好的书桌,也许这个风雨夜过后,也不再有机会享受这么好的书桌。她有点儿贪恋地伏在桌上,一种沉稳内敛的气息竟包围了她。是好木头的气质,还是常年坐在桌前读写的墨池的气息?思存不好意思抬头看墨池,敛神静气,把心思放到了书上。
墨池也埋头读书。窗外风雨声依然,两个人的屋子却有着心照不宣的温暖。
夜深了。墨池轻揉太阳穴,眨了眨有些发涩的双眼。医生说过,他的身体需要一个很长的恢复期,最重要的是按时休息。这样阴雨的天气,又坐了大半夜,墨池感到体力有些吃不消。思存从桌前跳起来,“你累了吧,我扶你上床休息!”
“不用。”墨池微微笑,“上床这样的事我还能做到,你继续看书吧。”
“不行,你休息,我得回去了!”思存说。
回哪里?回客房吹冷风?墨池道:“今晚你别回去了,明天我叫人来帮你把窗户修好。”
“不行,会打扰你休息的!”思存抱着书就要跑。
“等等!”墨池说,“我还不困,就是想靠床上看会书。你留在这里,累了就在沙发上睡一下,我想喝个水什么的,还可以叫你。”
“这样啊!”思存说,“那我先扶你上床。”不等墨池拒绝,思存柔软的小手已经托着墨池的胳膊。墨池微笑,这个还未发育完全的小姑娘,真要她扶,她也没有这个力气呢。墨池微微借力,把自己移动到床上。思存连忙手脚麻利地帮他掖好被子,又倒了杯热水,放在他的床头。
墨池举起书道:“我继续看书,你累了就睡会儿。”他知道,自己若是先睡下,这个腼腆的姑娘肯定就会跑回客房,心惊胆战地喝冷风冷雨了。
墨池放松地把自己靠进枕头里,全身每根骨头都是酸痛的。他也看不进去什么了,只微闭双眼,凝气养神。杯子里袅袅的热气轻抚他的脸颊,是温柔水润的舒适,就像她的感觉。
从什么时候起,在他心中,她不再是木讷呆板的村姑而是柔情似水的天使?她从来就是纯洁的天使啊!哪怕是刚从乡下出来的她,也仅仅为了恪守一个照顾他病体的承诺。这样纯洁朴实的姑娘,还不是天使吗?
只可惜自己这样残败的身体,又怎能给天使一个安全的庇护之所?
微微叹了口气,墨池让思绪沉进了更深更远的地方。
似乎稍稍睡了一会儿,墨池猛然惊醒。第一件事就是望桌前望去。思存还在,也许是夜深熬不住了,趴在桌前睡得像只小猫。
墨池摇摇头,她记得给他加衣服,却不知道给自己盖上条毯子吗?墨池拉过轮椅,把自己挪上去,拿了床边的毯子,尽量轻地来到思存身边。她真小,毯子可以整个包住她。她睡得可真香,像个小婴儿,居然还扁了扁嘴巴,秀气的脸蛋在柔软的毛毯上蹭了一蹭。
墨池微笑着又看了一眼,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床前。
风雨过后,又是一个洒满阳光的清晨。窗外鸟鸣啾啾,思存从温暖的梦境中醒来,紧了紧裹着的毛毯,思存猛然想起,这是墨池的房间!
那么,自己是在他的房里看书睡着了?昨天,他似乎很不一样呢!毯子也是他为自己盖的吗?思存把毯子抱在怀里,暖流涌上心头。
雨夜过后,墨池马上叫人帮思存修好了窗子,又亲自到她房间查看,甚至检查她的褥子够不够厚,被子够不够柔软。思存像个突然被宠得不知所措的孩子,紧张地跟在他的身后,想阻拦又怕被他凶,慌张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墨池转动轮椅,让自己面对她。思存紧张兮兮的样子让他有点儿想发笑。他干咳一声,让自己的表情严肃起来,认真地说:“以后缺什么一定要及时和我说,不要等到自己被吓得半死还硬扛着,知道吗?”
思存小脸通红,发窘地点着头。
傍晚婧然回来了,给思存带来了她自己编的花环。婧然亲热地把美丽的花环套在思存头上,两个女孩子笑闹成一团。看到客房窗子修葺一新,才后知后觉地嚷道:“昨晚下雨你这房间进水了吧?我怎么忘了这窗子关不严实!你有没有着凉,有没有害怕?”
思存微微地笑了,虽然一冷一热,墨家兄妹的细心和善良倒是一样的。她忙说:“昨晚一切都很好,你哥哥带我去他房间过夜的,不冷也不害怕。”
“什么?你在哥哥房间过夜?”婧然的眼睛发亮,“你们有没有……你们已经?”
“什么呀!”思存知道婧然误会了,小脸涨得发红,“我只是在他房里看了一夜书!”想到墨池给她披的那床毯子,思存下意识拢了一拢手臂。肩上,仿佛还有墨池给她的温暖。
婧然装着失望的样子,夸张地说:“原来只是看书啊!你们俩真急人!你可是法律上承认的我大嫂呢,怎么就和我哥住不到一块呢?”
思存窘得都快挖个坑把自己埋到地里去了。她从小在乡下长大,对男女之间的事情讳莫如深,怎么好意思和婧然谈什么嫂子不嫂子呢?
思存跺了跺脚,扭过身不理婧然了。婧然咯咯地笑。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墨池依然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读书,思存除了简单地照顾他,就是飞快地去书房还书取书,偶尔遇见墨池,后者也只是对她点一点头。雨夜的细心呵护已经成了遥远的回忆。
国庆节后,墨市长破天荒地召开紧急家庭会议:国家从今年开始恢复高考,1966-1977年的初高中毕业生都可以参加。婧然和墨池要抓紧复习功课,准备高考!
墨市长的话像一颗定时炸弹,家里顿时炸开了锅。婧然欢呼雀跃,陈爱华难以置信。
“国家取消高考都十年了,消息可靠吗?”陈爱华说。
“绝对可靠。近期教育部就发正式通知,是省里的老高告诉我的。”老高是墨市长的老战友,在省里专管教育工作。
“真是太好了!”陈爱华兴奋地拍手说道。她是49年毕业的老牌大学生,非常崇尚文化。墨池和婧然两个孩子被“文化大革命”耽误了学业,一直让她感到遗憾,现在国家恢复高考了,两个孩子无论如何要搏一把。“1966—1977年的初高中毕业生都可以考,刚好墨池是1968年初中毕业,婧然是高中应届毕业生,他们都可以参加考试喽!”
墨市长说:“婧然肯定可以,墨池……”墨市长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墨池沉默地看了一眼左腿空虚的裤腿,早已愈合的伤口仿佛被生生地撕裂一般,让他的心都缩成了一团。他没有机会,国家哪里会培养只有一条腿的大学生呢?
墨市长说:“墨池的情况要看教育部的具体通知,应该不出一个月通知就会正式下达,婧然和墨池都要抓紧复习。”
思存始终坐在边上安安静静的,墨池盯着自己左腿看的时候,思存也在看他,把他的伤痛都看在了眼里。她很想上去握住他的手,为他分担一点点,却没有那个勇气。
墨池抬起头,刚好看到了思存的眼神,那种为他心疼、为他痛的纯真目光让他的心怦然一动。
猛地想起思存也是念过高中的,文化底子应该不弱。他脱口而出:“思存也要参加高考。”
全家再次沸腾了,家庭成员反应不一。婧然最高兴,有人和她一起复习功课了。
墨市长不置可否,关于思存的到来,完全是陈爱华的杰作,他从心底并不赞成。但人已经来了,就顺其自然,他没时间多过问。
陈爱华极力反对,“思存都结婚了,就不用考了。”
墨池不顾思存在场,义正词严地说:“我和思存没有夫妻之实,如果因为结婚而不让思存考试,我明天就去和她离婚。”
“你疯了!”陈爱华尖叫道,“离婚了你怎么办?她又怎么办?你以为离婚对姑娘家是什么好名声吗?”
看到陈爱华反应激烈,墨池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不但惹恼了母亲,也伤了思存。但思存一直默不做声,双手绞着衣襟。
“思存读过高中的,她有能力上考场去竞争一下,这关系到她一生的命运。如果不是到我们家来,她肯定可以参加高考。不能因为她来了我们家,就剥夺她的权利!”
墨池的话语还是有些激动。
陈爱华气得呼呼直喘。墨池怎么这么不知道好歹。她当然知道思存读过高中,还知道她品学兼优!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不能让她考,因为她知道,思存考得上!如果思存去上大学了,墨池怎么办?她还能安心在墨家待吗?她能把自己的一生绑在残废的墨池身上吗?陈爱华只是个平凡的母亲,在对待儿子的问题上,甚至有些自私!她的儿子受了太多的苦,她太想有个贴心的人照顾他了!
思存的头低低的,很抱歉自己引发了一场家庭矛盾。
还是墨市长沉得住气,大手一挥,说:“你们别吵了,思存自己的事让她自己做主!思存,你想考吗?”墨市长宽厚的脸看着思存,带着慈祥和威严。
“我……”思存看看墨市长,又看陈爱华、墨池和婧然。
一切来得太突然,她根本来不及思考。但是,她现在必须作出一个决定,也许会关乎她一生的重大决定。
可是,墨池为什么让她参加高考呢?思存不解地看着墨池,希望得到一个答案。
墨池说:“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别委屈自己。”
婧然道:“是呀!是呀!快说呀!”陈爱华对她投去凌厉一瞥,婧然吓得噤了声,顽皮地对思存眨眨眼。
思存沉默了一会儿,大着胆子抬起头,正好碰上墨池鼓励和信任的目光。她心里突然就拿定了主意,大声说:“我想参加高考,上大学。”
婧然帮思存找来了全部高中教材。思存的时间突然紧张起来,没日没夜地看书。
她决定报考文科。那时高中只有两年,可算起来也有语文、数学、政治、历史、地理,五门科目二十本书,直把思存学得晕头转向。
十月下旬,教育部正式下达全国恢复高考的通知,婧然和思存的情况都可以参加考试,而通知中果真明确指出残疾人不得参加考试。墨池早有思想准备,并没表现出失落,只是叮嘱婧然和思存要抓紧复习。
预考就定在十一月中旬,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婧然拿回学校发的模拟试卷给思存做,除了语文,其他全部不及格。
思存当时眼圈就红了。墨池那么坚定地为她争取来的高考机会,这么烂的成绩岂不辜负了他?
婧然安慰她道:“你高一才上了一半,模拟题上大多是高二的知识,所以成绩才会不理想。你抓紧把高二的书都看了,下次再做题看看。”
思存看着桌上厚厚的一摞书,急得又要掉眼泪。以前学过的丢了大半年,没有学过的一个月后又要考,她该怎么办啊!
房门被推开,墨池推着轮椅进来,问思存道:“模拟题做了,感觉怎么样?”
思存连忙把那一叠卷子藏在身后。成绩太差了,他见了一定会不高兴。
墨池微笑着伸出手来,温和地说:“拿来我看。”
思存窘迫地摇头,求救地看着婧然。
婧然笑着说:“给哥看看吧,他这几年一直坚持学习,别说高中,大学课程都被他自修完了。他能帮你的。”
墨池的手一直伸着,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思存被他温和的目光盯得红了脸,只得把卷子交到他的手中。
墨池很认真地翻看卷子,深邃的眼睛低垂着。思存看着他浓密的睫毛,看不透他的情绪。思存很紧张,心怦怦乱跳。她怕他会生气,怕看到他失望的目光。
半晌,墨池放下卷子,微笑着说:“模拟题做糟了,就不高兴了吗?”
墨池的声音温和含笑,化解了思存的紧张。思存点点头,小声说:“我没希望的。”
墨池说:“从卷子看来,你学过的知识记得很扎实,但学习方法不太对头。有些东西复习得过细,有些还没有复习到。高考考的是全面知识,所以要把书通读几遍,知识面掌握得全面了,再针对薄弱环节重点攻克,肯定事半功倍。”
思存惊讶地睁大眼睛,他说的和她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
墨池又说:“你的语文底子非常好,只要作文不出大问题,肯定过关了。数学比较薄弱,至于其他几科,把知识点硬记下来,考个高分也不成问题。我们得订个学习计划才行。”
婧然装模作样地噘起小嘴,“哥哥你都没给我订学习计划!”
墨池笑道:“我妹妹学习成绩那么好,还用我给你指东道西吗?我想你这套卷子又考了个全班第一吧!”
婧然得意地说:“那当然。我是常胜女将军嘛!”她对思存说,“高一的时候我数学可差了,有一次差点下了八十,哥哥就给我补课,教我学习方法。现在我数学每次都考九十多分!让哥哥给你补习功课,准能补起来的!”
思存扁扁嘴,八十也叫差,那她不及格叫什么?
墨池说:“现在详细补数学已经有点晚了,把基础知识补了,力争及格就好。难点就不要管了,把时间省下来背文科。高考是算总分,整体成绩上去是关键。”
婧然拍手道:“哥哥你和我们老师说得一样呢!思存有希望了,你可不能不管她哦!”
墨池知道古灵精怪的妹妹在拼命给自己和思存创造机会。这个丫头,都什么时候了,亏她还有这个闲心。
墨池自己转动轮椅到桌前,拿起纸笔,疏疏朗朗写了几行字交给思存,“我们按照这个计划补习,你看行吗?”
思存狐疑地接过来,那竟是一份学习计划。
每天的时间被分成了三段:早上八点至中午十二点,通读全部教材;下午两点到六点,做教科书上的练习题,找出薄弱环节重点加强;晚上八点至十点学习数学。墨池说:“时间安排得很满,这段时间你要吃点儿苦了,有问题吗?”
思存赶紧摇头。墨池为她订学习计划,还给她补习,为了他的这份情谊,她也必须把大学给考上!
墨池说:“就从今晚开始吧,一会儿晚饭后就到书房去补数学。以后每天早上八点我准时在书房等你。婧然周末和晚上也去书房,不能成绩好就掉以轻心。”
“知道了!”婧然干脆地说。她欢快地对思存耳语道:“哥哥肯出马帮你补习,你一定能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