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春节过后,又下了一场雪,北方的城市还是很冷。
这是城市中心一处闹中取静的地段,别致的二层小楼连着一个布置考究的小院落,春节前重新上任的墨市长夫人陈爱华把政府办公室秘书刘春红送出小院。
“墨池的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还请春红同志多费心。”陈爱华故作熟络地把手压在刘春红的手上,还亲切地拍了一拍。
“您放心,包在我身上。”刘春红低声说,心照不宣地点头,示意市长夫人放心。
陈爱华不再多说话,默默送刘春红出门。回过身来,关上小院的铁漆大门,看着刚刚恢复井然的小院和灯火通明的小楼,陈爱华吐出一团白汽,眼里再一次泛出泪光。
熟悉的房子却是崭新的家。一切都还在整理中,连日来一家人的脸上洋溢着苦尽甘来的笑容。十年了,一家人终于回到阔别十年的小楼。
丈夫墨秉先官复原职,重新坐进了市长办公室,自己也回到了妇联副主席的岗位上,十七岁的女儿婧然学习成绩优异……经历了整整十年的苦难,这个家庭终于重新焕发生机。
只是……墨池……
陈爱华的目光落在小楼二层尽头的房间,苍白的窗帘隐约映出惨白的灯光。
陈爱华深深地叹了口气,快步上楼,来到尽头的房间,不出所料,房门紧闭。陈爱华抬手欲敲门,想了想,还是放下了。儿子心里苦,想一个人安静地待着,就不要打扰他了。希望不久以后的婚事,能让苦命的儿子也体会到一点儿幸福的滋味。
数日后,刘春红同志领着一个扎着两条短辫子的姑娘进了墨家小楼。
“这就是思存了。”刘春红把小姑娘推到陈爱华的面前,微笑着说。
陈爱华偏头审视着这个小姑娘,严肃的表情让小姑娘瑟缩了一下。
她看上去比照片中要小,穿着白上衣,灰裤子。衣服不新,但洗得十分干净,也能看出保养的精心。小姑娘相貌相当清秀,皮肤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晶莹白皙。陈爱华满意地点点头,问道:“你叫思存?”
“钟思存。”思存弱弱地说,声音像刚出生的小猫,甜软,羞怯,一点儿也没有刚从农村带来的土气。
停了一会儿,春红同志把两张薄薄的纸交给陈爱华,道:“结婚证已经托人办下来了,两个孩子的照片后补上就行。”
陈爱华点头,对思存道:“墨池的事你都知道吧,我带你去看他。”
钟思存低着头跟着陈爱华上了楼。棉底布鞋踩在厚实的红木楼梯上,那炫目的红让她心里一阵阵发慌。
上了楼,穿过长长的走廊,才来到尽头的房门前。那扇门关得紧紧的,里面一点儿声响都没有。陈爱华轻轻地拍了两下门,轻声叫了声“墨池”,不等答应,她就推门进屋。
眼前的豁然开朗让钟思存吓了一跳,没想到小小的门里面竟是这样大的一个房间。
因为布置简单,所以显得有些空旷。思存怔了一下,回过神来才看到窗口坐着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消瘦的年轻人,眼睛漆黑,脸色苍白,脸上棱角分明,方正而坚定的下巴有一种慑人的力量。他安静地坐在一辆轮椅上,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上面摊着一本书。
“思存,这就是墨池。”陈爱华说。
思存低下头,不敢看这个法律上已经是她丈夫的陌生人。她的脸红得几乎要渗出血来,不知道是害羞还是难过。
“墨池,这是思存。”陈爱华又说。
墨池抬起头,他的眼睛深邃而狭长,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显得面部线条十分硬朗冷漠。他看了钟思存一眼,又低下头去,苍白修长的手指静静地翻过一页书。
思存咬住嘴唇,头依然低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却瞪得大大的,看着自己的脚尖。
陈爱华假装没有注意到这异常冷淡的气氛,轻推了思存一把,说道:“时间不早了,墨池得休息了。他腿不方便,思存,你扶他上床。”
思存默不做声地走过去,扶着墨池的胳膊。墨池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连拒绝都来不及,就被思存拉起身。腿上的薄毯滑落,一截柔软的东西突兀地撞在思存身上,定睛一看,一只空空的裤管触目惊心地别在墨池的腰间!
虽然早就听说了墨池的情况,但第一次看到残缺身体的意外惊恐还是让不足十七岁的思存不由地主地低叫一声,同时松开了手。
墨池失去扶持,像一棵失去了根的枯树一样栽倒在地。那么瘦的一个人却发出訇然一声巨响。
思存意识到自己闯了滔天大祸,吓得脸都白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看墨池反而看着陈爱华,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陈爱华顾不得责备思存,箭一样冲上前去搀扶墨池。墨池左腿截肢,右腿亦有严重的后遗症。他双手攀住母亲的胳膊,用力地想撑起右腿,却屡次不能成功。
“你还愣着干吗?还不快来帮忙?”陈爱华带着哭腔吼着钟思存。
思存这才如梦初醒,慌乱地跑过来,手忙脚乱地帮着扶住墨池。陈爱华和思存各架起墨池的一只胳膊,勉力把他扶了起来。墨池苍白的面孔因为疼痛而沁出冷汗,他紧紧地咬住下唇,极力忍耐着。陈爱华把一切看在眼里,心疼不已。
陈爱华和思存一起用力,墨池也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他那样的努力,硬朗的脸都扭曲了,终于能够慢慢蠕动僵硬的右腿,被母亲和思存连扶带拖地弄到床上。
陈爱华扶儿子上床,又拿手绢擦干净儿子脸上的冷汗。思存在旁边站着,想帮忙却不敢,而且还不好意思。
墨池闭目靠在床头,粗声喘息着,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不像是累坏了,倒像是尽力地压抑着什么情绪。
陈爱华这才发现刚刚手里拿着的结婚证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落在地上。
“思存,把你和墨池的结婚证捡起来。”陈爱华威严地说。
思存像一个做错了事急于补救的孩子一般,捡起那两张纸,交到陈爱华的手上。
啪的一声,陈爱华把那两张纸拍在床头桌上。思存吓得一个激灵,墨池也睁开眼睛,默然地看着母亲。“你把它给我做什么,捡起来让你自己收着。这是什么?这是你和墨池的结婚证书!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他的妻子,你要照顾他,可你刚刚居然害他摔跤!”
思存从没见过陈爱华这么大的领导,初次见面就被一顿狠批,瘦小的身子吓得直发抖,嘴唇嚅动了一下,却发不出声音。
墨池冷漠地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薄纸,再看了看思存。市长家的儿媳妇没有想象的舒服啊!墨池心里想着,又闭上了眼睛。
陈爱华压抑着怒气,拉过思存说:“你不熟悉情况,这次我就不怪你了,以后要注意。今天晚上开始你就和墨池一起睡,照顾他喝水、上厕所。”
思存看看陈爱华,又看看闭目不语的墨池,茫然地点头。
片刻后,房间里只剩下墨池和思存。两人都沉默着,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墨池依然靠在床上,双目紧闭,思存依然立在床前,紧张得不知道手脚该放在哪里。
墨池蓦地睁开眼睛,锐利地盯着思存道:“我不习惯和人同住,你和婧然住。”
思存第一次听到陌生的丈夫开口说话,吓了一跳,无意识地重复道:“婧然?”
“我妹妹。”墨池简短地说。
仿佛印证了墨池的话一般,房门口立即响起了少女甜润的声音,同时一个留运动头,背军绿色挎包的漂亮女孩闯进墨池的房间,“哥,你叫我?”
婧然像个小鹿一样直到冲到墨池床前,才注意到床头站立着的思存。
“你就是嫂子吧?妈叫我来看你!刚才她吓着你了吧?其实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和哥一样!你别往心里去。今天先住我房间,走啊!”婧然快乐得像春天里的小喜鹊,说话倒豆子似的又快又脆。思存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稀里糊涂就被婧然拉走了。
婧然的房间格局和墨池的一样,却布置得充满了少女的温馨。碎花的窗帘,俄罗斯风情的大床,铺着甜美的粉色床单。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小玩意儿,琳琅满目。窗前安放着一架巨大的三角钢琴。
婧然把思存按在大床上,随手拿起一个俄罗斯娃娃,靠在钢琴边把玩着说:“‘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家就整个被封了,居然逃过了洗劫。这架钢琴原本是哥的,可他的腿残了,再也不能弹琴,就搬到我房里来了。”
“噢。”思存的声音低得像蚊蚋。她想多问一些关于墨池的事,却终不好意思开口。
婧然把俄罗斯娃娃塞到思存手里,笑着说:“不早了,你先休息吧,房间里浴室、厕所都有。这个送给你,是俄罗斯新娘哦!我去书房写作业,然后睡客房。”
思存说:“那怎么行?这是你的房间!”
婧然眨着眼睛,笑道:“就今天一晚!明天你就要睡大哥的房间了!”说罢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清晨,一夜未眠的思存早早梳洗完毕,顺着楼梯一路找到储物室,找到扫把,开始扫地。在农村的家里,她每天早晨都要做这样的活计。
正在做早餐的保姆看到市长家的新儿媳妇竟扫起了地,连忙抢过扫把,说:“您歇着就行了,一会儿做完饭我扫!”
思存被推进了大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偷偷溜到院子里。不让扫房间,扫院子总没人管了吧!
扫把沙沙地划过地面。陈爱华站在楼上的窗前,看着儿媳妇这近乎愚笨的举动。
看来,给墨池从农村觅一门亲事还是对了。这个思存虽然不够灵醒,却是个实心眼的姑娘。墨池的身体成了那个样子,市委大院里有哪个姑娘愿意守在他身边?
半小时后,思存遵陈爱华的命,端着早餐去敲墨池的房门。
没有回应,思存迟疑了一下,学着陈爱华的样子推门而入。墨池已经起床,坐在轮椅上,目光定定地望着窗外。
“那个……吃饭了。”思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已经成为自己丈夫的陌生人。
墨池回过头来,盯着思存看了足有半分钟,才淡淡地说:“谁让你进来的?”
思存被吓到了,为什么她自从昨天进门就一直犯错。托盘剧烈地抖动,盛得满满的一碗粥就要溢出来。思存结结巴巴地说:“我……给你送饭。”
好在墨池并不深究,只是淡淡地说:“我不吃,你出去吧!”
“这……”思存脸上露出极其为难的表情。
“把饭放在桌子上,你过来。”墨池冷冷地命令道。
思存心惊胆战地把托盘放在桌子上,慢慢地站到墨池的面前,准备听候他的发落。
后者的脸色始终是冷冰冰的,就像外面春寒料峭的天气。房间里热烘烘的暖气丝毫融化不了他脸上的冰川。
墨池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思存。
思存迟疑了一下,接了过来,疑惑地打开看。
是钱,十块一张的票子,很厚的一沓。思存像被烫了手一样,急急地递还给墨池。
墨池不接,冷冷地说:“你走吧,回家去。”
思存把钱塞回墨池手里,委屈得什么似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他以为她是贪图他家的钱吗?
“你不愿意回家?那个东西我来解决掉。我保证不会影响到你的前途。”墨池指的是结婚证。
钟思存只是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墨池冷笑了,思存听到蔑视的一声轻哼:“市长儿媳妇的名分对你这么有吸引力?为此你不惜把一生的幸福葬送在一个只有一条腿的瘸子身上?”
他的话说得太重了,也太伤人了。思存瞪大眼睛,花儿一样的脸上尽是被羞辱后的愤怒。
市委大院的轿车开到她家门口,千叮咛万嘱咐这是政治任务,也是他们钟家多少辈修来的荣耀。她和她父母也都向刘春红同志保证一定照顾好墨池的生活,免除墨市长和陈主任的后顾之忧。答应了人家的事情怎么可以不兑现?她知道自己做得不好,可她已经很努力地去改正了,墨池为什么不肯给她一个机会?
思存死死地咬住嘴唇,把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咽回肚子里。她鼓起勇气大声说:“我不走,我答应过刘秘书照顾好你,我坚决不走。”
墨池哭笑不得,“你以为这是工作吗?你不了解结婚的意义就是一辈子都必须和我这个残废拴在一起?”
思存倔犟地说:“反正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墨池知道和这个姑娘是说不明白了,索性闭嘴,还是好好和母亲谈谈吧。不管怎么样,别耽误了这个木讷的姑娘。
半晌,思存见墨池不打算再开口了,便小心翼翼地说:“你赶快喝粥吧,都该凉了。”
墨池无力地挥挥手,“不用你管,你出去吧。”
思存在墨家小楼住了一个礼拜了。墨池始终不允许她搬进他房间,她又不好意思总占着婧然的屋,只好暂时搬进了客房。白天,墨市长和陈爱华都上班,婧然上学,墨池的房间更是她的禁地。思存只能蹑手蹑脚地帮着保姆打扫卫生,或者坐在客房的窗前呆呆地看着外面的一方天地。
思存倒是和小姑婧然相处得很不错,算起来她比婧然还小半岁。两人与其说是姑嫂,不如说更像是姐妹。婧然下晚自习回家,总是先钻进客房,陪思存坐一会儿,问她是不是吃得惯、住得惯。有一次思存无意中说起爱吃腊肉,第二天晚餐就有一碟腊肉芹菜炒百合。思存知道是婧然吩咐保姆做的,心里暖融融的。
与墨池的关系还是没有任何进展。从心理上思存是对墨池很有惧意的,既然墨池不愿意见到她,思存就巴不得离他远一点儿。反正陈爱华也说,他们的事情急不得,得慢慢来。
天气倒春寒,墨池的身体不适应季节变化着了凉。陈爱华叫思存给墨池加一床褥子。其实这活本不必思存做,陈爱华也是用心良苦,给墨池和思存创造一个相处的机会。
思存抱着褥子,象征性地敲敲门,便走进了墨池的卧室。
墨池身体不舒服,靠在床上休息,思存走到他面前,厚实的褥子挡住了她的脸,因此她没有看到墨池反感的目光,但空气中凛然的气氛还是让她心惊胆战。她小声说:“阿姨让我给你加床褥子。”她还不习惯称陈爱华为“妈妈”。
“不需要。我说过不要擅自进我的房间。”墨池冷冷地说。
思存委屈地想,我是敲了门的,知道你不会让我进,我只好自己进了。但她又不敢说,偏过头看到墨池盖着的被子下有一块凹陷,便把褥子暂时放在了那里。放好后才意识到,那本来该是墨池左腿的位置。
思存的心里一阵发紧。没有了左腿的人,心情怎么可能会好?那么,他从来不给自己好脸色,也是可以原谅的了。她推过轮椅,轻轻柔柔地说:“我扶你坐过来,让我帮你把褥子铺上,好吗?”
墨池扭头不看思存,对着墙闷闷地咳。思存大着胆子碰了碰墨池的胳膊,“我扶你,好吗?”
“我说了不用!”墨池猛地甩开胳膊,用力过大,手背啪地打到了思存的脸。
不同寻常的触感让墨池一惊,忙回过头来。只见思存白皙的脸蛋上已经红了一大片,而更红的是她的眼睛,已经充满了泪水。
“对不起……”墨池有些慌乱地说。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弥补刚刚无意中造成的过错。
从天而降的婧然解救了他。“哥,今天我放学早,一会儿我下厨做个最拿手的西红柿炒鸡蛋给你吃……”
“咦?思存,你怎么了?”婧然看着思存肿起来的脸,吓了一跳,又看着不知所措的哥哥误会了,“哥,你打思存?”婧然的声调提高了。
“没有!”思存抢在墨池前面说道,“婧然,你误会你哥哥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看着思存极力为墨池辩解的着急样子,婧然笑了,“我就知道哥哥是不会动手打人的。不过嫂子,你护哥哥也太明显了点儿吧。”
思存窘得脸更红了,她多希望墨池能帮她解围。可她又知道,这个冷漠的丈夫是不会帮她的。
婧然看到床尾的褥子,明白思存是来帮墨池铺床的。看这架势,两人又僵上了。
婧然把轮椅推得离床更近些,半撒娇地对她哥哥说:“哥,我扶你到轮椅上坐一下,让嫂子帮你把床铺厚点儿。你着凉了我心里很难过呢!”
思存惊讶地看到墨池主动对婧然伸出了胳膊。婧然扶住墨池,对思存说:“嫂子,你也扶住哥呀,咱们一起扶他坐过来。”
思存帮忙握住墨池另一只胳膊,和婧然一起用力把墨池移上了轮椅。婧然又指挥道:“帮哥盖上毯子,他穿得这么少!”思存忙把薄毯盖在墨池的腿上,又拿起上衣披在他身上。接着思存就埋头帮墨池铺床。长期卧床的墨池,床上却异常清爽,被褥都有一股好闻的植物清香,就好像春天的气息。她知道市长家用的洗衣粉都是加了香的。
一切都弄利索了,思存说:“好了,我扶你上床吧。”
墨池自己推着轮椅来到书桌旁,冷淡地说:“我想在这看会儿书,你们都出去吧。”
思存不知所措地看着婧然,婧然吐了吐舌头,拖着思存离开了墨池的房间。
晚饭照例是思存和婧然在餐厅吃,墨池的饭盛在特制的分格餐盘里,给他送到卧室里面去吃。墨市长和陈爱华因为工作需要没能回家吃饭。
饭后婧然要写作业,思存独自回客房。
夜深了,思存开着一盏台灯,抱膝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婧然送给她的那个俄罗斯新娘娃娃。
算起来,她还是个新娘子呢!可这个陌生的家里一点儿娶新媳妇的气氛都没有。
墨池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她不知道别人家娶了新媳妇是什么样,可她知道,他们这种冷淡是不正常的!也许那天墨池让她回家的时候,她就应该听他的?
可是,她和刘春红同志保证过要照顾好墨池的呀!可是,现在她也没能兑现她的承诺啊!可是,她该怎么办呢?
笃笃笃几声敲门过后,婧然从门外探出了个脑袋,“思存,你还没睡呀!”只她们俩的时候,婧然不叫思存嫂子而是亲热地直呼其名。
思存笑笑,婧然闪身进来,抱着她的大枕头。“我刚写完作业,过来和你聊聊天。”
边说边爬上床,舒服地靠在枕头上。
“脸还疼吗?哥一定不是故意的,你可别怪他。”婧然还在为墨池说着好话。
思存摸摸脸,说:“我知道的。我没怪他。而且已经一点儿都不疼了。”
婧然说:“其实我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他外表冷,其实内心很善良、很温柔!以后你一定会爱上他的!”
思存的脸蛋刷地红了起来。“爱”!思存成长在一个对爱情讳莫如深的年代,只在书本上和村子里流传的故事里听说过爱情故事!但她知道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为爱赴汤蹈火,生死相许?这样神秘而又圣洁的“爱”会发生在她和墨池的身上?思存想也不敢想。
婧然抿嘴笑道:“哥哥很聪明,爱学习,也爱体育。钢琴弹得一级棒。可是他从来不骄傲,也不以市长儿子自居,十分乐于助人。而且,他不但人好,还是个美男子呢!”思存看着婧然,她从来没敢细看过墨池。婧然长得十分漂亮,想来她哥哥相貌也很出色。
婧然说:“你发现了没有,哥哥的脾气很不好,却唯独对我不发火。”思存细一回想,果真如此。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笑容在婧然唇边隐去,她低声说,“因为当初害他失去左腿的人,是我。他不想叫我内疚,所以一直对我最好。”
思存惊讶地瞪大眼睛,冲口而出,“怎么会因为你?”
婧然把自己陷在枕头里,目光变得有些迷离。她慢慢讲述道:“那是1969年,我才十岁,哥哥十四。一夜之间,爸妈都下放去了,家也被封了,哥哥和我,住在爸爸以前的秘书瞿叔叔家。”
思存从小在农村长大,又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子女。婧然说的一切,她没有经历,也无从想象。
“瞿叔叔也下放了,只有瞿婶婶,每天除了挨批斗,就是要劳动,只有中午、晚上有时间给我们做顿饭,才使我们没有饿死。街上的孩子都做红卫兵或者红小兵了,我和哥哥却没有资格。因为我们的爸爸妈妈是走资派领导,我们是黑五类的孩子。所有的孩子都可以欺负我,为此哥哥没少为我打架。他个子高,力气也大,但别的孩子人多,总是把他打得鼻青脸肿。夜晚,我偷偷地躲在被子里哭,哥哥就安慰我,说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他都不会和我分开,他会永远保护我。”
思存听得呆呆的,无法想象那个为妹妹打架的哥哥就是冷漠的墨池。
“小朋友们都当上红小兵了,戴着红色袖章,特别神气。我羡慕极了,求他们也给我一个漂亮的袖章。他们不但不给,还骂我是狗杂种,我生气极了,就和他们对骂。他们就拿石头丢我,还动手打我。这时哥哥像个保护神一样出现了,他把我护在身后,要拉我回家。谁知后面又来了一群红卫兵,不容分说,操起劳动的铁锨就往哥哥身上砸。哥哥把我推开,让我赶紧跑,我看到无数的拳头大棒砸向哥哥。”
墨池殴打红卫兵犯的是政治罪,被投进看守所。其实寡不敌众,他才是受伤最重的人。他头部鲜血淋漓,身上多处挫伤,胸口疼得发闷,应该是断了肋骨。右腿似乎是骨折了,钻心的疼,最严重的还是他的左腿,膝盖被铁锹砍得深可见骨,却麻木得感受不到一丝疼痛。牛昆不允许医生为他治疗,没几天,伤口就溃烂发臭。
看守看他可怜,偷偷地告诉他,只要跟牛昆说几句软话,就有可能被送去医院,包包伤口消消炎也能少受点儿罪。墨池年轻气盛,不但一句软话都不肯说,连看守送来的饭菜也被他砸了出去,气得那个中年看守也不再理他,说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倔的傻子。
墨池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和命运抗争,他绝食绝水,不停地摇动着铁窗,大声叫喊着要求自由和接受治疗的权利。十四岁的墨池不知道,他的斗争只会把自己的命运推向深渊。
入狱一周后,墨池因伤口多处发炎和严重脱水导致昏迷。好心的看守向上级请求,为墨池叫来了医生给他医治。
几瓶生理盐水输下去后,墨池的生命有了复苏的迹象,却始终高烧不退。医生诊断的结果,墨池左腿伤势太重,组织已经坏死,身体所有症状的根源都是那骨头已经发黑的左腿。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医生选择了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抢救方法——截肢。
昏迷的墨池从彻骨的疼痛中醒来时,已经是个失去了一条腿的残疾人。手术当天他就被送回了看守所,聪明的看守为了解决护理他的问题,把墨池和另外两个成年政治犯关在一起,让两个大人照顾这个孩子。墨池平躺着,看不到自己腿上的情况,还以为自己接受了治疗,会慢慢好起来。
同屋的人看到他醒来,忙把准备好的水喂到他的唇边。墨池喝了水,沙哑地说道:“让你们费心了,我一定好好养伤,不给你们添麻烦。”大人背过脸落了泪。懂事的孩子挣扎着起身靠在墙上,正要安慰别人,突然看到自己的左腿只剩了一半!
墨池惊悚地大叫了起来!他不明白,自己的腿怎么会不见了!大人怕他伤了自己,死命地抱住他。墨池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地号叫着:“你们还给我腿!还给我呀!”
直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才颓然向后倒去,眼睛一直圆瞪着,满是愤恨和不甘!
看守所阴冷不见天日,营养又跟不上,墨池的伤口不能收口。按照规定他必须和其他在押人员一起劳动改造!他虚弱得连坐都坐不住,看守却奉命把他拖到劳动场地。
那是一片矿山,墨池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捡石头。求生的本能让墨池伏在地上,艰难地拾起石块,再用力撑起上身,把石头扔进竹筐。每做一次动作,他就要喘息很久。墨池咬紧牙关,他要努力活下去!他要活着出去,去保护他那幼小的妹妹!墨池的动作比常人慢许多,有一次被巡查的牛昆抓了个正着,一脚踹在他的残腿上。鲜血瞬间从黑白斑驳的纱布上涌出来,墨池痛得几乎闭过气去,却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挣扎着站了起来,扑向牛昆。完全没有防备的牛昆被扑了个正着,和墨池扭在一起,倒在地上。
气急败坏的牛昆爬起来对着墨池又是一顿猛踹。没有人敢阻挡他,等到他气哄哄地走了,才有人小心翼翼地去看血泊中的墨池。墨池双眼一片死寂,冷冷地向牢房爬去,身后留下刺目的血痕。
墨池左腿伤口感染,生命再次垂危。医生只得又来了一次,从大腿根部为他切除了左腿。这次他获得了应得的待遇,住进了医务室。墨池已经虚弱得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病房外两名红卫兵把守着,谨防他逃跑。
伤口的疼痛和内心的愤懑,使墨池夜夜高声叫喊。医生被吵得不耐烦,每天晚上扔给他几片安眠药。墨池的目的达到了,他偷偷攒了两个礼拜的安眠药,趁人不备,一口气吃了。
该墨池命不该绝,医生竟破天荒地夜里为他查了次房,及时发现了这件可怕的事情。经过连夜抢救,墨池活了过来。从此以后,他突然变成了最安静的病人,不但不再大喊大叫,就连一句话也不曾说了。
同一病房的林叔是墨池父亲的老同事,很心疼墨池,冒着天大的风险给省里写了一封信,请求给予墨池应有的治疗。在省领导的批示下,墨池被送进省里的正规医院,接受系统检查和治疗。
墨池正值长身体的年纪,身体受此重创,虽经尽力救治,却还是落下了病根。慢性肺炎、风湿性关节炎将伴随他的一生。
墨池在医院住了三年,一方面是他的身体确实需要治疗,另一方面也是省里对他的保护。三年里,他与父母和婧然失去了联系。他不知道父母在牛棚里也受尽了艰辛,也不知道妹妹成了穿百家衣、吃百家饭的流浪孩子,多亏好心老师的收留,才活了下来。
1973年,命运终于眷顾了这个吃尽苦头的家庭——墨市长和陈爱华被释放,重获自由。他们找到婧然,又多方打听到墨池腿断身残的惨讯!墨市长赶去省里,接回瘦得不成样子的墨池。医生说墨池精神受了太大的刺激,已经三年没有说过一句话。
墨市长这个铮铮铁汉心疼得眼泪直流!
由于墨家小楼被封,陈爱华只得租住了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房子。他们夫妇还需要劳动改造,婧然上学。这天乌云压顶,似乎要下大雨。学校提前放学,婧然蹦蹦跳跳回到家里,看到墨池仰躺在床上,手腕裂开,血留了一地!婧然吓得哭着去找老师,把墨池送到医院,总算险险救回一条命。
婧然吓得一刻不离地守着墨池。陈爱华闻讯赶来,看到墨池眼神空洞的样子,顿时哭得昏了过去。随后赶来的墨市长却径直冲到墨池身边,一个巴掌扇了过去!
“你这个懦夫!胆小鬼!”墨市长战抖地指着墨池的鼻子,破口大骂,知识分子的风度消失殆尽。“你是我们墨家的懦夫!你爷爷‘反围剿’时为保护战友壮烈牺牲,你大伯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为国捐躯,你爸爸一生正直却被人冤枉,可是我们墨家没有倒!因为墨家的男人都是响当当的汉子,你受了点儿冤屈失去了一条腿就几次三番想当逃兵,你爸爸不答应,你在天上的爷爷和大伯也不答应。我们墨家人没有懦夫!你要是再这么没出息下去,就不是我墨秉先的儿子!”
墨市长一口气骂完,喘着粗气瞪着墨池。他的目光锐利而凶狠,好像要把墨池的生命之火瞪起来。墨池明显是愣住了,死灰一般的脸上渐渐有了表情。昏迷的陈爱华悠悠转醒,她一把搂住墨池,像母鸡保护小鸡一样把他抱在怀里,双唇止不住地战抖,“秉先,你不要骂他,他是我们的儿子,我们最爱的儿子啊……”
久违的母亲的怀抱!墨池紧紧地偎依在母亲的怀里,突然低声说:“爸爸骂得对,我不该当懦夫,我错了……我……好好活下去。”
这是墨池三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他的声音沙哑低弱得有些变调,在墨市长一家听来却宛若天籁。小小的婧然哭着抱住墨池,墨市长又拥住了他的全家。一家人抱头痛哭。窗外,乌云渐渐消散,天,快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