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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01

这些日子,每次上下班,我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朝书店看去,好像刘小颖没有走,好像她随时会回来。这天下班,我发现书店门口放着一张破沙发,我好奇走过去,见书店的门依然紧闭,一把大锁正在生锈。不一会,一老头拉着一辆双轮板车过来,把破沙发搬走了,显然是他收来的破东西,临时放在这儿的。

我掉转头,突然看对门裁缝店,发现那跛足师傅在偷窥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我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走去,好像那里边藏着我不能不探究的秘密。我走进裁缝店,发现不见人影。

“有人吗?”我喊。

跛足裁缝从里屋跌跌撞撞出来,满脸堆笑,说:“哟,长官,您这是……需要我为您效什么劳?长官。”我有些冷淡:“师傅贵姓?”他答:“免贵姓孙,孙悟空的孙。”我说:“听口音,师傅是苏北人?”他说:“对,苏北沐阳的,长官也是苏北人吗?”我答非所问:“认识我吗?”他说:“长官常去对门买书,见过几次也就记着了。长官贵姓。”我说:“金。”他说:“哦,金长官有何吩咐?”我看见他背后的衣架上挂着一件女军服,他主动介绍说:“这是你们单位林小姐的衣服。”我说:“嗯,她是我们首长的秘书,她好像很照顾你的生意嘛,经常来是不?”

他爽朗一笑,说:“嗨,我就是为她来的,人家是大小姐,家里有金山,衣服每天都要熨,鞋子每天都要擦,我啊,有福气啊,她看上了我的手艺,走到哪里把我带到哪里,所以天塌下来我还是有碗稀饭吃。”我说:“哦,这个派头也太大了嘛。”他说:“那当然,她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你想都不敢想。”我说:“是吗?能不能说来听听,她是怎么的不可比。”他说:“反正家里有的是钱,听说她在‘总统府’里还有人。”我说:“哦,这么说,她是又有钱又有势,确实了不得啊。”我问他跟她几年了,他答:“小三年了。”

我一边跟他说着话,一边悄悄观察他的手。这是一双裁缝的手吗?骨骼粗壮,手掌宽厚,看上去充满力量。他注意到我在观察他的手,顺便把手塞在了正在擦的鞋套里。他的穿扮也很土,明显比他年纪要老相。没有上门前,我以为他是个小老头,见了面,仔细看,我猜他年纪顶多三十来岁。他似乎有意在把自己扮老样,包括抽的烟,是老年人抽的那种旱烟,烟杆细长细长。我请他抽了根纸烟,他抽了一半,灭了,说劲不够,改抽自己的旱烟。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带上脏乎乎的工作手套,抽烟时,我已看不到他的手。

恰在这时,林婴婴进来。“哟,金处长怎么在这儿啊,稀客啊,稀客啊。”她大大咧咧地说,好像在自己家里。我故作神秘地说:“我在这儿等你。”她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来?”我说:“你不是这儿的常客嘛。再说了,晚上你不是要出席中华海洋商会的联谊会嘛,你能不来整洁一下吗?”她说:“这么说你也是为此来的。”我说:“我哪有这雅兴。”她说:“我就不信,静子园长会不邀请你,我给了她两张票。”

静子下午确实给我打过电话,说过这事,否则我怎么会知道。我说:“这么说你又去见过静子了。”她说:“没见着,她在上课,叫断手佬来取的。”我想静子已对她有所避讳。我说:“你完全可以把票给我,何必舍近求远。”她对我悄悄说:“这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变着法子想进去啊。”我说:“你还在做梦,该醒了。”她大着嗓门说:“晚上要请我跳舞哦。”

就在这天晚上舞会上,我第一次听到杨丰懋这个名字,并见到了这个人。我后来曾在舞会上多次见过他,给我的印象是个傲慢的人,或者说装得像个傲慢的人。他是高个子,长方脸,阔嘴巴,西装革履,头发油亮,抽着粗壮的雪茄,神色冷漠,气宇轩昂,既有绅士的风度,也有水手的那种粗犷气概。据说,当时在南京上流社会里,他的名字人尽皆知。他曾给汪精卫捐赠过一个师的武器,长枪短枪,大炮小车,一应俱全,且都是德式货。这个师成了汪精卫的皇牌师,驻扎在南京江宁,把守南京城的半边城门。一九四五年秋天,这个师跨过长江,上了大别山,替汪精卫率先敲响了丧钟。但是在一九四零年冬天,这个师俨然是“汪总统”的看家狗。

这是一个十分高档、西式的派对,地点在“总统府”宴会大厅。派对下午四时开始,服务员端着酒水穿来梭去,国人、洋人、伪军、鬼子,济济一堂。陈璧君(汪精卫夫人)、周佛海、中村将军、野夫、卢胖子、俞猴子,但凡有点名堂的人,悉数到场。晚上七点半钟,舞会开始,大人物陆续离去,大人物的喽啰们相继赶来凑热闹。

我和静子到场时,舞会已经开始一会,舞池里一对对男女旋来转去,其中有林婴婴和秦时光,小唐和马处长等人。我和静子起舞时,我发现卢胖子和俞猴子拥着一个风度翩翩的人进来,其人年不过三十岁,但架势煞是引人注目,不少人见他都围上去,跟他交头接耳,俯首称臣。静子告诉我,此人就是下午在这里搞派对活动的主人、中华海洋商会会长杨丰懋。

在胖子和猴子的引领下,杨丰懋分别与舞会上的很多人一一相认,包括我和静子、林婴婴、秦时光等人。有一阵子,静子和秦时光去跳舞,我和林婴婴坐着聊天。我注意到,在我们对面,杨丰懋正和俞猴子攀谈着,举手投足,一副志满意得的模样。我问林婴婴:“那人你认识吗?”她说:“好像是个大人物嘛。”言外之音是不认识,让我略为意外。我说:“你不认识?”她说:“怎么不认识?刚刚局长不是才介绍我认识的。”我说:“他好像很有来头嘛。”她说:“当然。你来迟了,没看见,刚才周部长(周佛海)在他面前跟个跑腿似的。”我说:“看样子又是发国难财的家伙。”她说:“可能,听说他旗下的那个海洋商会是做黄金和军火生意的。”我说:“把我们国家的黄金运出去,拉回来一堆废铜烂铁。”她笑着说:“这需要调查。”

我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再三投向那个人,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杨丰懋……我隐隐地感觉到,此人非同一般,可他仅仅是一个商人吗?我的确这样想过,但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人将会在我的生命中留下无人可替代的位置,堪称浓墨重彩啊。

秦时光和静子从我们面前舞过时,我小声问林婴婴:“听说你晚上又开车去接过静子?”她笑道:“看来静子对你真是无话不说。”我说:“接成了吗?”她说:“你还不知道。”我说:“我当然知道,可你为什么不听我的,我让你别去打搅她,难道你不觉得她现在对你不像以前那么好了?”她说:“所以你更要在她面前替我唱赞歌啊,让她消除误解。”我说:“我自己都不理解你,怎么让她理解你。”她意外地犹豫起来,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最后简单地说:“等着吧,我会让你理解的。”

我想再说什么,看见杨丰懋款款朝我们走来。显然,他的目标是林婴婴。

“你好,林小姐,可以请你跳个舞吗?”

“幸会,幸会,杨会长,久仰您的大名啊。”

“幸会的是我,我久仰你的美貌啊。”

两人握手,寒暄,起舞。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这个杨会长跟林婴婴似乎有些相同之处,长相?神态?声音?都像,又都不像。随后,我请静子跳舞,在与杨会长和林婴婴他们擦肩而过时,我问静子:“你怎么认识他的?”她说:“谈不上认识,只是一面之交,是在我舅舅家里。”我说:“如今南京城里的富翁都是机关长的朋友。”静子说:“可惜你不是他的朋友。”是指她舅舅。我说:“他知道你又在跟我在来往吗?”她忧郁地点了一下头。我问:“他不反对吗?”她突然问我:“你爱我吗?”我没有选择,只能说“爱”。她说:“他可能会找你谈话,你就这么说好了。”

我问:“怎么说?”

她说:“你爱我,我们是真诚相爱的。”

我说:“那会不会激怒他,把我调到前线去?”

她咬着牙说:“如果这样,我跟你一起去前线。”

我明显感觉到,说这话时她的身体往我挨紧了一些,胸前那两团暧暧的软物贴到我的身上。我顿时觉得那部分身体僵硬得发麻,好像挨着了两枚炸弹,或者两盘蛇。

02

刘小颖杳无音讯,书店形同设虚,但我在办公室枯坐时,还是经常会拿起望远望看看它。没办法,习惯了。这天午饭前,我又习惯地拿起望远镜看,竟然发现书店门口的炉子又在老地方出现,冒着熟悉的烟气。

我闭了眼,又睁开眼看,不是幻觉!

沉稳一点,我应该吃完午饭去看。可我稳不住,太意外了!我当即出门,往书店直奔去。刚走出大门,看见书店里跑出来一个孩子,我认出是小颖的儿子山山。以前山山一直在南京,他爸爸出事后才被送回老家去,所以我们很熟的。他老远看见我,高兴地朝我跑过来,喊我“金伯伯”。我朝他跑过去,抱起他,亲他小脸蛋。小脸蛋又瘦又黑,像个乡下孩子。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昨天晚上。我问他老家好玩吗?他摇摇头。

他说:“村子里有好多日本鬼子,用皮鞭打人,好可怕。”我捂住他小嘴,“不要乱说,要叫皇军。”他声音更大了,“皇军真的打人,把一个老人打死了。”我问:“皇军有没有打你?”他说:“皇军不打小孩子。皇军给小孩子糖吃。”说着从身上摸出两颗糖,给我看,请我吃。我说:“你留着自己吃。”他说:“我还有好多,皇军给我发了好多,每个孩子都有。”这时刘小颖出来,发现我和山山在一起,张了张嘴,却没出声,迅速回了屋。

我对山山说:“走,我们去找你妈妈。”

他说:“我妈妈现在经常哭,昨天晚上把我哭醒了。”

我说:“嗯,那山山更要听妈妈的话了,不能让妈妈生气。”

我们手牵手走进书店,刘小颖置若罔闻,就是不转过身来迎接。山山喊,妈妈,金伯伯来了。他这才转过身,冷冷地对我说:“我们昨天傍晚到的。”我走上前,对她说:“山山跟我说了,家里都好吧。”她说,答非所问:“以后你别管我们,我会照顾好山山的。”气嘟嘟的。我笑道:“你在说什么啊,我在问你家里好不好。”她说:“有什么好不好的,反正……就这样。”顿了顿,又说,“我会去跟鸡鸣寺说,是我自己闯回来的,跟你没关系。”我说:“回来好,我还准备去叫你回来呢。”她说:“我觉得这……不公平,让我就这么离开组织。”我说:“你是应该回来,我这边工作需要你。”她吞吞吐吐地说:“我……希望……我们只保持工作关系,反正我……不是为……那个……回来的,我可以照顾好山山,一定,你放心好了。”我说:“先别想那些,回来就好。”

山山捧着好多纸包糖从里屋出来,向我夸耀:“金伯伯,你看,我有好多好多糖。”我说:“就是,这么多,都是日本鬼子给你的。”山山说:“是皇军,金伯伯,不能乱说的。”我对刘小颖说:“是我刚才教他的,孩子就是学得快。”山山说:“你吃吧,金伯伯,吃一颗,很甜的。”我拿了一颗,说:“好,我吃。不过这个糖呢,小孩子不能多吃。”山山吃了一颗,说:“我今天还没有吃过。”刘小颖不耐烦地推开山山:“进屋去,别在这儿闹。”

山山乖乖地进去,我对刘小颖简单介绍了一下组织上安排陈姨到我家做阿姨的情况,对她说:“就让山山去我家,阿姨可以照顾他。”她说:“像什么话。”我看着她,诚恳地说:“你也去吧,达达也需要一个妈妈。你看,什么时候我们去……办个证。”她坚决地说:“不,不可能的!”我说:“为什么?”她说:“没有为什么。”我说:“可我要对陈耀负责。”她说:“你别管他,他死了,他就这么狠心抛下我们母子俩,我恨他!”

营区里传出下班的号声,她听了像得救似的,冷冷地说一句:“你走吧,开饭了。”转身去了里屋,而且当即关了门,把我晾在外面。我怔怔地立一会,默默地走了。

革老得知小颖回来后,把我叫去痛骂一通。他以为是我把她叫回来的,我懒得解释,任他骂。骂够了,他问我:“难道你真的要跟她结婚?”我说是,他更火了,一把揪住我胸襟责问我:“那你告诉我静子那边怎么办!”我说:“难道你要我跟静子结婚吗?”他说:“你以为娶了刘小颖她还会跟你来往?”我说:“我可以不告诉她。”他说:“放屁!你以为你带回家的是一只猫,可以藏起来。”我说:“我们可以暂时不住在一起。”他说:“你敢!”

他威胁我,我要娶小颖,他就上报重庆,开除我党籍!我跟他大吵一场,要不是革灵突然回来,真不知怎么收场。革灵进来时,手上拎着一只药箱子,风尘仆仆的样子。革老急切地问她:“见到人了没有?”她说见到了,说着从药箱子取出一封信,递给父亲。革老看看我,对我说:“你先出去一下,别走,我还有事要说。”

起风了,外面寒意脚底生,秦准河却赤着膊在站桩,任凭寒风肆掠,岿然不动,像座石像。革灵带我去了另一间屋,她看我气得满脸通红的样子,幽幽地问我:“你们在吵什么。”我没说实话,只说没什么。她说:“我刚去会见了王(天木)特使,又有任务了。”我问:“他怎么在这儿?”她说:“专程为这任务从上海来的。”我问:“什么任务?”她说:“静子那边的事。”我一个激灵,问她:“那边有什么事?”她说:“不是你说的嘛,要父亲问问重庆,天皇幼儿园是不是有什么情况,一问还真问出了情况。”

我问是什么情况,她说的情况和我从林婴婴那儿听说的差不多。她不知道我是从林婴婴那儿听说的,以为是我从静子那儿探获的,跟我解释说:“怪了,我听王特使说,这事共产党早已经插手,他们几个月前就把情况通报给重庆,要求我们配合他们行动。”我说:“那为什么我们这边一直没接到通知。”她说:“重庆不相信有这事,直到我们去电问,才关心这事,然后又去找共产党了解情况,确认后才下达任务。”我说:“以前肯定没有下达过任务吗?对任何人。”她说:“肯定,王特使到现在都觉得这事听上去有点玄,让我们先以探明情况为重,不要贸然行动。”我说:“那会不会是一号单独给某些人下达的秘密任务呢?”她说:“怎么可能,一号的在华东地区的事哪一件王特使会不知道。”

我想也是,作为一号的特使,这种纯公务的事,一号凭什么要对他隐瞒,再说了,如果要对他隐瞒不可能到现在又交给他来处理。而林婴婴口口声声说,这是一号给她下达的任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只有一个想法:林婴婴或许是个共产党!

这个想法一落地就蹭蹭地长大,活了,因为她留给我的诸多疑点、空隙,在这个想法面前一一弥合了。这个晚上,我有一种坠入深渊的感觉。我是步行回家的,天冷了,我心里更冷,走到最后我浑身哆嗦起来,回了家后陈姨看见我这个样子,紧张地问我:“出什么事了?”我说:“没事。”同时我在心里说,事情出得太大了,我都快受不了了。

03

书店对面的裁缝店,是我在睡梦中还在惦记的地方。不用说,如果林婴婴是共党,裁缝店一定是她的联络站,就像我的书店。第二天中午,吃了午饭,我把穿在身上的制服外套扯掉两个扣子,去了裁缝店。我想去看看他屋里有没有电话线。我觉得他既是个跛足,行动不便,靠什么跟外界联系?也许有电话。我察看一番,没有发现有电话线进来。当然,也可能是电台。一个跛足者用电台是最合适的。以后,我一直怀疑这屋子里有部电台。

从裁缝店出来,我又去了书店。小颖见了我还是冷淡得很,问我干什么。我没看见山山,问:“山山呢?”她说:“在睡觉。”我问:“怎么这时候睡觉,生病了?”她说:“刚才我打了他一顿,哭累了,就睡着了。”我说你打他干什么,她一下红了眼睛,说:“孩子真可怜,我心情不好就找他发气……”我上去握住她手,说:“就让山山去我家,让陈姨先带着,我们的事……”她立即抽出手,毅然说:“没我们的事,你别老掂记着,忘了它。”我说:“你怎么了?小颖,我觉得你……怎么变了?”她说:“我从来就没想过要高攀你。”我说:“你说什么话哦,我们之间哪有什么高攀低就的,我们都是……”她抢断我的话:“为了陈耀的一句话?没必要。”我说:“也是为孩子嘛。”她说:“老金,你就别听死人的话了,听我活人的,以后就别再想我们的事了,不可能的,陈耀也不会怪你的,他要有在天之灵,我想他也该领你情了,是我不愿意,要怪也该怪我。”我被她的坚决和毅然所震惊,一时不知所措。我心里乱得很,本来还想再同她说说林婴婴的事,看她如此决绝,只好黯然离开。

那几天,我跟丢了魂似的,经常心神不定,身边那么多同志,一个个让我寒心:刘小颖不理我,林婴婴算计我,静子错爱我,革老对我恨之入骨……真有点四面楚歌的感觉。惟一让我安心的是陈姨,她确实是个很干练的人,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我儿子达达一下子喜欢上了她,很服她的管教。她特意给孩子在诊所附近选了学校,每天利用接送上下学的时间顺便去诊所做卫生,上下午各一个小时,给人感觉她有两份工作。这就是她的干练,巧妙地把两方串在一起,自然而然,方便宜行。她照顾我也是照顾得很好,每次我下班回去,她总会在第一时间给我泡上一杯茶,早上还给我煲营养汤,红枣汤、枸杞茶什么的。

这天我下班回去,她照例给我端上茶,告诉我革老让我晚上过去一下。她还给我带来好消息,今天达达他们班级第一次考试,达达考了全班第二。我说:“好啊,看来我们达达很适应上学嘛。”儿子冲上来对我嚷道:“都是陈姨教的。”我说:“那你要好好谢谢陈姨。”儿子懂事地对陈姨鞠个躬。我想如果山山过来,她照样会带得很好的。所以,这天下午我突然萌发出一个新念头:实在不行,先把山山接过来也行,陈耀要我照料他们,说到底是为了孩子。从现在情况看,陈姨一定会把孩子带好的。

这天下午,我的心情就这样好了许多。

但等晚上去了诊所后,我的心情又变坏了。

诊所静静的,几间屋里都黑火瞎灯,只有一间屋露出灯光。我朝它走去,屋里面正好出来一人,近了方知是革灵。革灵发现黑暗中的我,欣喜地说:“你来了,刚来吗?”我说:“嗯,老人家呢?”她说:“他们都出去了,就我一个人在家。”我问:“他不是有事要见我吗?”她说:“进屋说吧。”

革灵热情地给我泡茶,一边说:“他刚走,也不知是谁来的电话,挂了电话就跟秦淮河走了,最近大家忙得很。”我问:“忙什么呢?”我发现,今晚革灵无论是穿着还是神态,都较以前要精神,要漂亮,脸上似乎还施了粉。她给我端上茶,说:“重庆现在对新四军很不放心,天天来电要求我们一定要把共党在这儿的地下组织摸清楚,就忙这事。”我没好气地说:“完全是瞎忙。”她笑道:“父亲说要把你这情绪调过来,看来还是没有。”我说:“所以他也不给我分派任务,怕我怠慢。”她说:“那倒不是,父亲是信任你的,不给你任务是考虑到你的码头太重要,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对共党这种小事情就让其他人去跑腿吧。”我说:“那么关于幼儿园的任务,他是怎么安排的。”她说:“你当然是急先锋,同时父亲准备让林婴婴做你搭档。”我说:“是她主动请缨的吧。”她说是的,“听说她现在跟静子的关系也不错。”我说:“是的,甚至超过我。”她说:“这就好了,你们可以好好合作。”

我心想,该叫好的是她,你们这些笨蛋,你们知道她是什么人吗?有一阵我真有种冲动,想把林婴婴的底子亮给她看,最后还是忍住了。我知道,我这是对组织不忠诚,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选择了不忠诚。

不知怎么的,革灵突然跟我说起刘小颖的事,对我说:“她回来第二天,父亲见过她,对她擅自回来作了很严肃的批评,可听说你支持她回来。”我说:“是我把她喊回来的。”其实不是。她说:“你还想娶她是吗?”我说:“这是陈耀的遗愿。”她说:“我爸跟我说了,他坚决反对这事,你好像有点固执己见。”说这话时革灵的目光中泛起无比的温柔,脉脉地盯着我。我说:“我没有退路。”我想抽烟,发现身上没带。革灵出去给我找来一包。我发现,今天革灵跟以往有大不同,走路的姿势挺拔了,扭腰的幅度大了,对我好像也亲近了许多。她几乎把烟塞进我嘴里,一边说:“你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我说:“想。”

她认真地想了想,对我沉吟道:“我……个人认为,这事你要慎重,因为这不是小事。对你个人来说也是人生大事,对组织来说静子这条线断了确实是一大损失,尤其现在有新任务要用到她。”我说:“我跟静子的关系没有那么深。”她说:“不深也是关系,但你要娶了玄武门(小颖)就没关系了,断了。”我说:“我不这么看,静子对我是有好感,但野夫已经警告她不准与我来往。”她说:“可她照样跟你来往,所以我觉得静子真的爱你。爱是自私的,一个女人真的爱谁,绝不希望她属于另一个女人。”我说:“不一定。假设她真的喜欢我又没有婚嫁的想法,她可能就希望我有个女人,有家庭,这样她知道我不会缠她,反而敢大胆跟我进一步来往,因为没有后顾之忧。”

革灵听了,思量一会问我:“你们现在……好到什么程度?”我说:“就一般关系,吃吃饭,跳跳舞,散散步,没有像你们想的一样深。”她说:“所以,你还是决定要娶玄武门?”我说:“我不能食言,更不能对死人食言。”她抬头认真地看我一眼,郑重地说:“你愿意娶她,还要她愿意嫁给你。据我所知,她不愿意嫁你给。”我说:“还不是你父亲威胁的结果,她怕。”她说:“据我所知不是这样的,你不理解女人,女人其实比男人更坚强,更要尊严,尤其是在婚姻这件事情上。你说实话,你喜欢她吗?”我说:“喜欢怎么了,不喜欢又怎么了。”

她久久地沉思着,然后一口气说道:“我认为,你要真喜欢她就不会这么回答,你这么回答我可以理解为你并不喜欢她。问题就在这里,你娶她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出于责任,甚至是同情。但责任和同情都不是爱情,而女人是为爱情而生的。男人和女人真的不一样,一个男人因为某种原因可以跟一个不喜欢的女人……发生关系,但女人不会,除非被迫。男人一旦喜欢某个女人,对女人喜不喜欢他是不大在乎的,总相信只要娶回家就成了,不喜欢也会变成喜欢的。女人刚好反过来,把男人的喜欢看得比自己喜欢还要重要。不是有种说法,追女人穷追不舍是法宝,女人就是这样,只要对方喜欢,咬定青山不放手,最后都会缴械投降。这就是女人,只要你喜欢她,她就会喜欢你,不喜欢也会被感动,也会变成喜欢。为什么男人总相信只要把女人娶回家就成了,就因为他知道女人是可以被改变的。反之,哪怕她喜欢你,可如果你不喜欢她,她会放弃自己的喜欢。我相信刘小颖是喜欢你的,但她不愿接受同情,她宁愿放弃你。”

我从来没发现革灵有这么好的口才,我听得出神,她也说得出神。她不遗余力地想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小颖对我冷淡是因为我不喜欢她,作为女人她要的是爱情,而不仅仅是责任和同情。真是这样的吗?我认真地端详面前这个女人。每个女人的内心都是一个幽深的湖。

“我相信就是这样的,至少你不喜欢她,这一点我现在深信不疑。”她说。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喜不喜欢都一样,也懒得去想了。”我说。

“你连想的热情都没有,更说明你不喜欢她。你不喜欢她,她也就不会喜欢你,即使原来喜欢也会变得不喜欢的,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她说。

“我觉得已经够复杂了。”我说。

她说:“不知你肯不肯承认,你不喜欢刘小颖,是因为你心里喜欢另一个女人。”

我说:“谁?你是说静子吗,怎么可能?”

她说:“不是她。”

我问:“那是谁?”

她说:“林婴婴。”

我说:“胡扯!”

“明摆的。”她言之凿凿地说,“我早发现了,她现在对你和以前不一样,她已被你的喜欢改变了。也许以前她并不喜欢你,正是你对她的喜欢让她也开始喜欢上你了。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女人会因为对方的喜欢而喜欢对方。”

“真是一派胡言!”我大声说,“你不了解她,她……”我差点要说她是共党分子,话到嘴边才改口,“她就是那种人,大大咧咧,无拘无束的。”

“可能你就是喜欢这种女人,刘小颖太矜持,所以只能博得你的同情。”她说。

这天晚上革灵说了很多,让我刮目!我和革灵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如此深的交谈更是从未有过。我没想到这个在我印象中话不多的女人,今天晚上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么一个人:像个女性恋爱问题专家,像个话唠。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晚上,我被女人包围了,也困惑了。我不知道革灵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更不知道她背后还有一个大导演。此刻,导演就在隔壁房间,简易的木板把我们所说的每句话都一清二楚地输入她耳朵!

中途,革灵去了隔壁。隔壁是她房间(有夹层,是电报室),木板的缝隙虽然用报纸贴住,但透过一些看不见的缝隙,我闻到一股特别熟悉的香气——除了林婴婴,没有第二个女人有这样的香味。隔墙有耳!我震惊万分。我的心情陡然变得烦躁起来。

镇静!

镇静!

我告诫自己,不要冲动。

不一会儿革灵回来,把手上一团纸丢在簸箕里,对我说:“我在熬药。”我装糊涂,问:“你病了?老人家的针灸也不管用,必须吃药?”她竟然低头抽泣起来,说:“身病好治心病难治,丈夫没了,孩子也没了,我太伤心了呜呜呜。”哭得伤心。我怔怔地望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她还在抽泣,一边说:“中华门肯定恨死我了……他是烈士,应该得到嘉奖,可是我却在惩罚他……要把他的孩子打掉……”

我烦躁的感觉又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伤。我点上一枝烟,狠狠抽两口。她刚才进来还拎一只小布袋,这会儿她从布袋里拿出一条烟,递给我:“这烟好抽吗?我给你买了一条,你拿去抽吧。”我很不安,说:“你干吗破费给我买烟。”她依然在抽泣,只是声势弱了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上街看到,就买了一条……”我看看四周,看看墙另那边的林婴婴,问:“你爸怎么还没有回来?”她问我:“你要走了吗?”

我起身告辞,她一直送我到院门口。

04

这个夜晚,我的心里五味杂存,心情比夜色还要黑沉。林婴婴还会导演什么戏,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我敢肯定,一定是在她的鼓动下,革灵才会有今晚的异常表现。我可以想象,今晚的戏是她策划并导演的,她要把我“导”给“灵灵姐”。同样可以想象,革灵出于感激,将视她为闺中密友,并将我们小组的情况对她和盘托出。这就是有着多重秘密身份的林婴婴导演这出戏的独特匠心,她要博取革灵的欢心和信任,然后掏取我们小组的内情。我担心,我几乎相信,她一定进去过那个“夹层”,那些绝密电报,对她早已不是秘密。

我离开诊所,心烦意乱,不知要去哪里,漫无目的地乱走。最后,不知怎么的,我发现自己立在书店门口。门关着,也没有灯光射出。她睡了吗?我想她一定睡了,可我还是去敲门。里边传出窸窣声,不一会刘小颖问:“谁啊?”我说是我。她迟疑一会,问:“你有事吗?我睡了。”我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说:“有事,你开门。”

门犹犹豫豫着地打开,刘小颖不高兴地说:“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我看她穿的衣服,应该是还没睡。我说:“你没睡干吗骗我。”她说:“我正准备睡,而且山山已经睡了。”我走进屋去,说:“正好,我还担心他没睡,妨碍我们说事。”她关了门,问我有什么事。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在屋里踱一圈步。她拉出一张凳子,我没有坐,又走一圈,终于对她发问:

“对门那个裁缝,你跟他接触过吗?”

她没想到我会这个,愣一会,说:“他来我这儿看过两次,我们聊过一些闲话。”我问:“你觉得他有什么不正常吗?”她说:“我感觉他好像在注意我,还有就是你们那个女秘书经常去那儿,三天两头都要去。”我突然说:“她就是莫愁湖,叫林婴婴。”刘小颖一惊,问:“啊,是她,就是她。她知道我身份吗?”我摇头说:“按规定你们不能‘通线’,所以我也一直没告诉你。”她问:“那现在为什么告诉我?”我说:“我有疑惑,我需要同你交流,想听听你意见。”她问:“你发现什么了?”我说:“我怀疑她不是我们的同志。”

她瞪圆眼,“你听谁说的?”

我告诉她,“是我分析出来的。”

我把林婴婴给我的一些疑点从头说起,她听了满脸紧张,仿佛置身于敌人面前,不敢轻易发言。我继续说:“我觉得这不外乎两种可能,第一种,她是日伪分子,是敌人暗插到我们组织来的奸细,故意在幼儿园捏造出一个子虚乌有的大任务,而且故意说得遮遮掩掩,让我们信以为真,最后把我们都套进去。另一种可能是,幼儿园的任务是真的,但这任务不是重庆、而是延安交给她的,她需要我们的力量来帮助她完成。”

她久久地看着我,说:“你刚才不是说重庆已经证实幼儿园确实有问题。”我说:“严格地说,如果敌人要想套我们进去,他们也会找合适的人给重庆抖露这方面的信息。不过我分析这种可能不大,因为我在跟静子打交道的过程中确实也觉得她们幼儿园很不正常,是有问题的。所以,我觉得后一种可能性很大。”她说:“这样最好,如果是日伪分子我们麻烦就大了,共产党现在不是在跟我们合作嘛,即便不完全同心同德,至少不会害我们。”我苦笑,说:“今非昔比,最近重庆要求我们把共党在南京的地下组织摸清楚,现在我们的人都在忙这事。”她说:“所以她要笼络革灵,进一步了解情况。”我说:“对,她要从革灵那儿摸我们的情况,反侦察。”她说:“这么说我也觉得她是共党的嫌疑很大,那么对门的裁缝可能就是她的联络员。”我说:“你下一步可以有意接触他一下,摸摸他的情况。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我嘴上这么说,脚上却没有马上响应,我久久地看着刘小颖,看着她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黑眼睛。这一段时间她明显瘦了。一股怜悯之情突然涌上心头,我猛然伸出手,有些冲动地握住她的手,说:“小颖,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喜欢你,其实……”她抽出手,打断我的话:“别说这个,你走吧。”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不喜欢我吗?”她反问:“喜欢有什么用?”我又拉住她手说:“喜欢我们就一起生活,我需要你……”她又抽出手,说:“你需要正视现实,不要胡思乱想。快,走吧。”她毅然起身,去打开门,低声说,“不早了,快走,别人看见不好的。”

夜深人静,街上静谧诡异。

我埋着头,一语不发地走了,像一个偷欢的人。

第二天早上,我刚进办公室,便接到卢胖子电话,叫我上去一趟,然后砰一声扣了话机,带着火气的。他在跟谁生气?我甩甩脑袋,让自己保持清醒。昨天夜里我没睡好,我的心被几个女人纠结成一团乱麻,天微亮时才打了个盹儿。想到这里,我走到窗前,朝窗外瞥一眼。院子里,有一排两层楼高的榆钱树,叶子已在一夜间掉光。南京在南方,气候却是北方,天气说冷就冷。

“昨晚你去哪里了,我到处找你知道吗?”我刚进外面林婴婴办公室,胖子就从里面冲出来对我吼。我急忙说:“阿姨跟我说了,可当时太迟了,我想你一定睡了,所以没给你回电话。”他不客气地问,一边往里走:“深更半夜还在外面干什么!”我跟他去里屋,一边说:“山山病了。”他掉头瞪我一眼:“山山是什么人?”我说:“陈耀的儿子,昨晚病得很厉害,发高烧,我先去找郎中拿药,后来又一直守着他,直到烧退了才敢走,确实很迟了。”他一听陈耀火气更大,对我吼道:“陈耀,又是这死鬼!我看你是被他鬼附身了,魂都丢了。”我说:“人家孤儿寡母托付给我,我不管谁管。”

林婴婴给我端茶进来,朝我使眼色,我假装没看见,不理会。她没变,我变了。心变了,冷了。我觉得她身上好似有股无形的毒气,让我不敢挨近她。我对胖子说:“好了,这事先不说吧,说你的事,这么急找我什么事。”他是气极无语的样子,就地转一圈,重重地坐在沙发上,才说:“什么事,妈的,我又被你那四眼狗害了,老子真的要把他做了。”我说:“他又怎么了,别生气,跟他生什么气,我说了,他害你是正常的,不害你才不正常,你生什么气。”他朝我喊:“说的好听,他朝你头上拉屎你能不气嘛!”对林婴婴一挥手,“去,把那东西拿来给他看。”

林婴婴拿来的是一份材料,我当场看。是秦时光以个人名义写给野夫的,说的是“保安局内鬼”的事。材料上说,自“凶犯神枪手”事发后,他一直遵照野夫机关长的批示在暗中调查“谁是内鬼”,李士武被射杀后,大家认为他就是内鬼。但他通过调查,收集各路信息,发现:李士武绝不可能是内鬼。他在材料中这样写道:

如果李是内鬼,白(大怡)专家不可能逃过“那一劫”。据我了解那天夜里,重庆方面派出四员干将潜伏至熹园白专家之下榻处,企图暗杀白。最后正是凭靠李及时发现敌情,调兵遣将,一举粉碎敌人行动,四名匪贼当场被击毙,无一幸免。试想,假如李是内鬼,他完全可以知情不报,放任不管,或者明管暗放,任匪作歹,放虎还山。那么,那天丧命的人绝不会是四名匪徒,而是白专家……

既然李不是内鬼,内鬼应该至今还在我们身边,是谁?我看得毛骨悚然,真怕他掌握了更多材料,在后面说到我。即使他没有掌握什么材料,我想他出于对我的恨,也可能造谣中伤我。好在看下去,我发现他没有掌握我什么情况,也没有造我谣。也许是我的资格还不够吧,他把矛头直指胖子,是是非非说了他一堆贪财敛物的事情(其中不乏真事)。从他言必有据的陈词中,我明显觉得有些材料肯定是小唐提供的,想必胖子也觉察到,难怪他气急败坏。过去的亲信离他而去,反戈相击。这且不说,关键是秦时光话锋一转,这样写道:

我虽然至今尚未掌握到确切证据,证明他(指胖子)跟重庆“有一腿”,但从他极度贪财敛物的贪婪本性分析,这种可能性极大。中国有句老话,贪者必朽。如今,重庆方面削尖脑袋想在我们的高官中寻找突破口,他身居要职,飞扬跋扈,贪婪成性,极易被拉下水……

通篇看完,我暗想,秦时光确实是越来越张狂,居然指名道姓,公然叫板老大。这对我不是坏事,所以我有足够好心情安慰他。我把他气恼的对象巧妙地转移到小唐身上,“要说秦时光在单位的口碑本来就不好,风流成性,二流子的形象,他的证词是不值钱的,你不必太在意。你能得到这份材料本身说明,野夫对他这番忠心是没放在眼里的,更没放在心上。把东西像垃圾一样丢给你,你该高兴才是。这时候你对他下手,反而容易让机关长小瞧你,你搞打击报复,是小人那一套。你要装出大人大量的样子,对小人不计较,对流言敢于嘲笑,这才是你该塑造的形象。我倒觉得,小唐的变节你要重视,她毕竟是你的前任秘书,她一旦指控你,反倒容易给人造成可信的假象。”

加上林婴婴在一边添油加醋,落井下石,把胖子的情绪一下点燃,当即叫来管组织人事的政治部主任商量对策。几天后,小唐哭着鼻子来找我,说她被调到江阴支队去了,她不想去,恳求我替她去找局长说情,别让她离开南京,哪怕去搞后勤也行。我打官腔说:“小唐啊,你是他老秘书,贴心小棉袄,哪有我替你说情的份。”这个冠冕堂皇的话我说得好开心。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小唐,听说她没有去江阴报到。她自动脱队,流入民间,失踪了。

05

我不知道林婴婴对我怎么想的,知不知道我在怀疑她。也许是有所觉察,从这天发生的事情看,我估计自己没能骗过她的眼睛。是她的眼睛太毒,还是我的演技太差?总之,这一天林婴婴对我采取一个“大行动”,让我大开眼界,也叫我退路全断。

这天是周末,她大清早给我家里打来电话,要我几时去哪里,她有事要同我说。我不想去,但她已经挂掉电话,好像知道我要拒绝,不给我拒绝的机会。本来,这天我要带儿子去紫金山上看人冬泳。山上有一个湖,叫烟霞湖,每到入冬时节,经常有人在那儿搞冬泳活动。这是今年第一场冬泳,报纸上大说特说,好像这座城市的人生活很有情调似的。我很少带儿子出去玩,这次又给出一个空头许诺,儿子很不高兴,关在房间里,不肯见我,陈姨怎么喊他都不肯出来与我道别。小家伙生气了。

我按时去林婴婴约我的地方,发现她的小车已停在那。我刚走过去,车门自动弹开,林婴婴在车上对我说:“上来吧。”我上车问她:“去哪里?”她故作神秘地说:“去执行任务。”

我们去了天皇幼儿园。

车子绕着幼儿园几乎转了大半个圈,拐进与幼儿园只有一条马路之隔的居民区。这是一片环境脏乱差的贫民区,多半是简易搭建的平房,只有挨着马路一带有少量几栋楼房,挨近河岸一带的全是临时棚户,寄宿的大多是难民。车子最后停在一家简陋私家客店前,我们下车,林婴婴带我进了屋,上楼。

客店真的很简陋,是民居的样式,两层高,没有门厅,招牌只是一块生锈的洋铁皮,歪歪扭扭地挂在门楣上,上面的字粗俗不堪。室内除了石灰粉墙外,几乎什么装饰都没有,连服务台、服务员都没有。到二楼,林婴婴带我进了一个房间,里面也是乱糟糟的,床上的褥子床单被子又旧又脏。但是很奇怪,房间里居然有一台很高级的、配备耳机的收音机。后来我知道,壳子是收音机,壳子里不是的。

我们进房间后,林婴婴打开“收音机”,但没有广播声,扬声器只传出哧哧啦啦的噪声,偶尔有好像是门的开关声、脚步声、咳嗽声……我好奇问她:“这里面是什么声音?”她笑道:“地狱的声音。”说着从被窝里挖出一架望远镜,“去吧,先看看地狱的样子吧。”

她推我到窗前,拉开窗帘,递给我望远镜,用手指着远处一栋青灰色的老楼说,“你看吧,看窗户,那儿不是有七只窗户嘛,你看左边四只窗户,如果运气好,你也许可以看见一个美女在伏案写作。”

我没有急着去接望远镜,因为我惊愕地发现,那栋青灰色的老楼正是天皇幼儿园的北楼,即我们常说的医院。这家客店的位置没有紧临马路,虽然它位置与幼儿园处在一条直线上,但由于它没有紧挨马路,前面隔着几栋房子,拉开窗帘前我根本没有想到,站在窗前可以一览无余地看见它。其实,前面至少有两栋楼比我们楼高,还有树、电线杆、屋顶上的晾衣架等,它们都可能挡住我视线,但恰恰都没有。我的视线像经过计算似的,左冲右突,跌跌撞撞,最后与幼儿园北楼狭路相逢。举着望远镜看,可以清晰看见墙体上的每一块砖头,窗帘子的颜色甚至花纹。只有一个窗户没有拉上窗帘,我的视线透过玻璃反光扑入窗洞,但没看到什么,窗前没有坐着像林婴婴说的埋头写作的美女。也许美女坐在床上在绣花吧,我想。

在我举目观察之际,林婴婴已经把一张幼儿园的平面图铺在床上,等我放下望远镜,她叫我过去,指着图纸对我介绍说:“你来看,这是我画的幼儿园平面图,现在你可以一目了然,整个幼儿园南面和北面、西面都没有出口,出口只有一个,在东面,就是我们上次进去的那道门。”我说:“北面其实也有一道门,是小门,在这儿。”她说:“但这门从来不开,封得死死的。出口其实只有一个,就是东大门,你如果想了解里面的人员进出情况,到东大门对面去找个房子守它几天,全清楚了。不瞒你说,我已经派人在东大门前连守五天,发现进出的人员非常少,包括静子在内只看到五个人进出,都是女的,看样子就是静子说的那五位老师。”

这时,“收音机”里嚓嚓地“走出来”一个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林婴婴辨听一下,很老道地说:“这人是腾村的二号助手,叫百惠。”不一会脚步声没了,随之而起的是一系列叮叮当当、悉悉索索的声音。林婴婴听一会,又说:“她在泡茶,听上去好像摆了两副茶具,看来腾村来客人了。”我云里雾里,又惊愕又好奇,问她:“你怎么听出来的。”她说:“听多了总结出来的。”我说:“这些声音来自哪里?”她说是腾村办公室,“你刚才看到的那些窗户都是腾村助手的寝室宿舍,他有四个女助手,两个男助手,都住在这边——北边。腾村的宿舍和办公室在南边,这儿没法看到。”我问:“你在他办公室安装了窃听器?”她说:“是的。”我说:“你进去过?”她笑道:“当然,不止一次,但不是我。”我问:“怎么进去的?”她又笑说:“《水浒》里有时迁,我身边不但有神枪手,也有时迁的传人。”

我盯着林婴婴,冷不住责问她:“你手上到底有多少人?”

她笑笑,正想说什么,忽听“收音机”里又“走出来”一个脚步声,事后我知道,这是腾村的男助手小野,我们上次见过的。小野进来后不久,又出来一个声音,不是脚步声,我听不出是什么声音。但林婴婴听得出来,“这是轮椅的声音,他来了。”我问:“谁?”她说:“腾村,他是个瘫子,我跟你说过的。”说着出去,不一会领进来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小伙子。

小伙子很英俊,动作利索,进屋后立即坐在桌前,戴上耳机,打开一本本子,记录起来,很熟练的样子。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口水话外,他把耳机里的对话都清晰地留在了历史档案里。这天,我看到的是这些:

腾村:生命无处不在,空气中的尘埃、飞鸟,地底下的宝物、死尸,都各自在演绎着生命的逻辑,生与死,存与亡,凝聚与消散,升华与腐烂,像它们(事后判断是指花瓶),能够这样永久旷世地保留下来,是对生命逻辑的开创,或者造反。我迷爱它们,这些老物,正是欣赏它们这一点,无视生命原来的逻辑。

野夫:我听说教授对人体生命颇有研究,大有建树。

腾村:不要奉承我,你不懂我的事业,想奉承也不知如何奉承。

野夫:是是是,在下才疏学浅,不敢高攀。

腾村:才不疏,学是浅了,要说的话常常词不达意。

野夫:是是是……

腾村:别装得这样谦卑,你本性不是谦卑之辈,你心里的欲望和愤怒,如油似蜡,一点就着。这是你生命的黑洞、陷阱,你生命的双足如履薄冰,身体笨重僵硬,你惧怕死,但是不珍惜生。要想出人头地,世间最大的敌人是自己,要想长命百岁,世间的最好的医生是自己。你——放松一些吧,来,倒茶。

喝茶。

腾村:我在这儿其实很孤独,因为两条废腿,出不去;因为承担着天皇秘密的使命,我的行踪是保密的,少有人知道我在这儿;因为天皇的关系,嘿,那些知道的人也没胆量上门来看我。我每天就在这一层楼里像只困兽一样,从这个房间转到那个房间,如果不是胸怀大志,心存为大和民族永久兴盛的宏大理想,我想没有一个人能够受这种煎熬,早就破窗跳楼殉天了。

野夫无语。

腾村:你,因为静子园长的关系,有幸知道我在这儿,因为升迁的盼望,多次刻意前来拜访我。你或许还收买了我身边的某个人,知道我好什么,我就好这个青花瓶啊,所以你也找到了我们沟通的渠道,让我有热情再三接见你。这一切,我把它们看作是我们的缘分。所以,刚才我对你的生命提出了忠告,希望对你有用。

野夫:谢谢,谢谢,在下已经铭记在心,至死不忘。

腾村:我看到的还是一具贪生怕死的生命,谢谢你来看我,给我带来了聊以打发虚空的玩物,送客……

小伙子记录完,好久都不见声音出来,对林婴婴说:“他可能在看书或者休息了。”林婴婴示意他走。小伙子走后,屋里只剩下我和她。我呆若木鸡,仿佛跌入黑洞。我强烈感到了被严重欺骗的滋味,摆在我眼前的一系列事情,显然不是一两个人一两天做的,它是一个故事,一场战斗,经过精心准备和策划……我终于看清楚,她一直在利用我,背着我做了这么多事情,而我居然浑然不知。我感到羞愧,感到气愤。我冲动,想骂她。为了控制自己情绪,我背过身去,掏出烟想抽,却摸遍口袋也不见火柴。林婴婴如同在家似的,打开抽屉拿出一盒火柴递给我。我接过火柴,忍不住讥笑她:“看来这儿也是你的家。”

她一把夺走我的烟,掐了,“你想说什么,别阴阳怪气!”自己满脸屎不说,还说人家屁眼里有屎,荒唐!我不忍了,放开喉咙,一吐为快:“我就是装了个阴阳怪气,可你装了什么?你从头到脚都是装的!我真是瞎了眼,没早把你认出来。”她怒目圆睁,盯着我,厉声喝道:“希望你懂得尊重我!”我说:“那要看你是什么人,我不可能尊重一个刀子架在我脖子上的人。”她说:“我的刀子只杀鬼子,不像你们手上的刀,要对自己兄弟下手。”我问:“谁是我们兄弟,是共产党吗?”她说:“是。”我说:“因为你就是共党。告诉你,别装了,你的尾巴早露出来,只不过我不想揪你而已。”

林婴婴怒视我一会,突然抓起烟缸朝我砸过来,“揪!我让你揪!”幸亏我躲得快,否则我脑袋准要开花。脑袋幸免一击,人却四仰八叉摔在地板上。我爬起来,不客气地说:“你非要我撕破脸皮,那好,你听着,你口口声声说,天皇幼儿园的那些情报是绝密的,是一号专门交给你的,暂时不能公开。哼,说的比唱的好听,告诉你,我也是从一号身边出来的,据我向一号现在身边的人了解,根本没有这回事。”其实我是诈她的,想看她的反应。

不料,她竟然做出此等反应——她冷静地拔出枪,递给我,说:“现在我明确告诉你,金深水,你说的没错,我是共产党,而且还肩负着把你发展为同志的任务。原来我想等把这幼儿园的任务完成了再发展你,现在提前了,我把枪交给你,接着!”

我拔出自己的枪,说:“谁要你的枪,我自己有。”她却相反,把枪里的子弹和弹夹都退了,放在一边,对我说:“好,你用自己枪也行,反正只要你手里有枪就行。我不要枪,我要刀。”说着从抽屉里抽出一把尖刀拿着。我迅速推上子弹,退开一步,拉开架势,“你别乱来。”她笑道:“该说这话的人是我,你以为我会拿刀是要跟你战斗,我才没这么傻,用冷兵器跟枪斗。现在我让你选择,二选一:一,不愿意做我同志,开枪把我毙了,我身上有我们组织的联络图,你可以拿它去邀功领赏,重庆不是要你们摸清我们在南京地下组织的情况嘛,就在我身上。二,愿意做我的同志就挨我一刀,我们都各挨一刀,你喝我的血,我喝你的,这叫歃血为盟,是父亲教我的。”

我举枪对她:“别逼我!”

她坦然相告:“那你就开枪吧,我马上数数,数到五你不开枪我就动刀,先割我自己。一——,二——,三——……”

我放下枪,拔腿而去,丢下一句话:“疯子!你这个疯子!”

算她聪明,没有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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