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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01

我一个人,步伐凶狠地走在路上,周围人纷纷从我身边闪开,有的人还站在远处呆呆地盯着我。我的心里包着一团火,我觉得,如果我慢下来就会被这团火焚烧。就这样不知走了多远,我猛然发现手里还提着枪。我连忙把枪藏了,尽快找了个胡同钻进去。胡同里十分安静,前后无人,我就近找了堵墙,狠狠地对着墙,拳打脚踢。

我心里窝着一团怒气啊!

突然出来一彪形大汉,对我喝道:“你不想活了,妈的,擂我们家的墙干什么!”我连忙道歉,对方却得理不饶人,“谁要你对不起,对不起管屁用,你看我家的墙给你擂成什么样了。”我看墙其实也没有怎么样,只是掉了一些石灰,倒是我的手已经鲜血直流。我人在气头上也懒得讨好人家,便说:“我看也没怎么样嘛,它又不是豆腐做的,哪会经不起我拳头打两下。”他说着要上来揍我,正是找死!我拔出手枪对着他喝道:“老子今天心情不好,你别惹我。”吓得他连忙逃开,讨好我,连喊我大哥。

我不吭一声走了。

我只是一味在走,漫无目的。是呀,尽管事先有怀疑,但当她亲口对我这么证实时,我心中的愤怒还是大大超出我的想象。这个下午我周身的血液一直在沸腾,然而身体是冷的。我在发烧,又发冷,双脚像踩在云端上,好几次我都差点扑倒在大街上。

啊,林婴婴,你这个魔鬼!

回到家,我和衣躺在床上,是一种被击垮的感觉。震惊和恐惧把我变成了一个废物!突然,我从床上跳起来,翻箱倒柜找出一顶国民党军帽,像模像样地摆在眼前,久久看着,直到陈姨喊我吃饭才罢。

我估计林婴婴晚上可能会来家里找我,吃完饭又出了门。我不想看见她,因为我不知怎么面对她。我也不知怎么来处理这事,如实向组织报告也许是最简单的,但可能会引发更多的悲剧和是非。隐情不报,我又怎么面对党国的利益和纪律?我心里有两个我在厮打,在搏斗。茫然中,我跟着路走,漫无目的,最后居然走到了火车站。

我仿佛要去接什么人,随人流一直走进月台。进了月台,又离开人流,独自沿着铁轨走。走出百十米远,我看到一伙流浪儿,正聚在一个角落里,吃着也许是刚刚讨来的东西。其中有两个孩子我认识,上次我回家给妻子祭坟,进月台时前面走着一个鬼子,他们抢走了鬼子手上一袋东西,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后来回城时我又见到他们,在车站里乞讨,我给了他们一张五元的中储券。

我走过去。孩子们看见我,察觉到我目光里的同情,并受到鼓励,向我一拥而上。其中一个少年,显然是孩子王,他用力喝一声:“都散开!”孩子们都听话地散开。“叔叔我认识你,上次你给过我钱。”孩子王对我说。我又给他一张十元的中储券,“去门口买十个包子,我请客。”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孩子王指派一个手下去买,问我:“叔叔,你在火车站工作吗?”我说:“这儿工作的人你该都认识吧。”他说:“就是,你肯定不在这儿工作。你是干什么的?”我笑道:“打狗的。”他说:“我上次打死一条狗你看见了?那是这儿王麻子家的狗,早该吃了它。”我问:“王麻子是谁?”很多孩子抢着说:“是车站警备队队长。”孩子们纷纷模仿起王麻子,嘴里喊着“太君”、“皇军”,点头哈腰,学得很像回事。那个去买包子的少年买了包子回来,见此情景学着样将包子递给孩子王,“太君,我的王麻子,包子买回来了。”

就这时,对面突然枪声大作,一个戴毡帽的中年人手上挂彩,鲜血直滴,从一列货车底下钻出来,往这边跑来,同时传来有人追杀的吆喝声。孩子王一看样子,立刻喊:“是我们的人,快,我们帮他逃走。”孩子们迅速行动起来,以最快速度引导那人往一个通道逃走,同时几个孩子又马上制造假象,纷纷往另一个通道看热闹,感觉人是从那儿逃走了。不一会两个追杀的人从货车底下钻过来,其中一个竟是秦淮河!我迅速闪到一边,以免他发现我。在孩子们错误引导下,秦淮河和同伙往另一通道追去。

“妈的,是自己人杀自己人,真没劲。”

“就是,早知道这样管它干什么。”

“不,可能后面的人是黄皮狗扮的,他们经常穿便衣。”

“不,我觉得他们都是黑社会的……”

孩子们议论纷纷,听起来知道得很多,这也是生活教他们的。我怕他们来征求我意见,悄悄离开了他们。我可以肯定,秦淮河追杀的人一定是共产党,这一点孩子们一定没想到。我继续漫无目的地走,像一条丧家犬,像一个可怜蛋,一个幽灵,无家可归,无处着落。不知怎么回事,鬼使神差的,后来我居然去了诊所。孩子们的笑声犹在耳畔,我发现自己已立在诊所门前,那位卖煎饼的老头还在忙碌,我和他对视一下,没有说话。

大门少见的反栓着。我只好敲门。革灵来开门,手上竟然握着枪,见了我十分意外,“啊哟你怎么来了,谁叫你来的?”我说:“没人叫,我自己来的。没什么事,路过这儿,顺便来看看。”革灵听了有些高兴,进了屋,给我又泡茶又递烟。她发现我抽的烟正是她送的,问我:“这烟好抽吗?”我说:“很好的。”她说:“那以后我再给你买。”我说:“让你给我买烟怎么好意思。”她唠叨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中华门走了,我现在是无牵无挂,挣的钱都不知怎么花,以前嘛要给他买烟买酒,还要买布做衣服。”我说:“刚才你怎么拿着枪来开门?”她说:“他们都出去行动了,我得警惕一点。”我想起车站看到的情景,问她:“是什么行动?”她说:“在火车站,要除一个人。”我问:“是什么人?”她说:“一个共党分子,他太危险了。”我问:“怎么回事?”她说:“他知道我们上海站的地址,上礼拜居然以此要挟我们要给他们提供一批药品,太可恶了。”我脑海里突然反复响起刚才那孩子说过的话:

妈的,是自己人杀自己人,真没劲……

妈的,是自己人杀自己人,真没劲,没劲……

林婴婴和我也许都应该感谢这些孩子,这天晚上我几次冲动想向组织报告林婴婴的“案情”,最后正是这句话、这些孩子的形象冥冥地阻止了我,也安慰了我。直到这时我才有所觉悟,今晚我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来这里,也许我是想来揭发林婴婴的,只是鬼使神差地又被孩子们烙在我心上的一句话阻挠了。这是天意,也是我的命。

02

我回家已经很迟,一进家门,果然,陈姨告诉我:“晚上有一位姓林的小姐来找过你,给孩子带来好多东西,还给你送了一条烟。”我忙问:“她进我书房了没有?”她说:“怎么会呢,你交代过我,我记着的,不会让任何外人进你书房的。”我问:“她跟你说什么了?”她说:“跟我没说什么,跟达达问了些学校里的事就走了。”

我的预感是准确的,烟盒里有纸条:

我愿以生命担保,我从来没有用延安的身份做过一件对不起重庆的事,我多一个身份仅仅是这个破碎的国家的需要,它能让我多做一份抗日救亡的工作。外辱当前,岂容自相残杀!请别背叛我,帮助我,让我们一起来拯救中国!孩子们需要我们!中华民族需要我们!我们要团结一致,共同努力,粉碎腾村的阴谋!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我都在尽量躲避她,我心中没有决定,没有方向,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但是这天晚上,我再也无法回避:我回家,一进屋,看见林婴婴趴在餐桌上,竟然睡着了。陈姨一脸无奈地解释道:“没办法,我已经劝她好多次让她走,她就是不走。”林婴婴醒来,说:“是的,金处长,你别怪阿姨,是我赖着不走的,因为单位出了事,卢局长要我一定来找你了解一下情况。”单位有什么事?鬼话!我想,可嘴上只有这样问:“什么事?”她指指书房,“里面去说吧。”我说:“就在这儿说。”她说:“这怎么行,保密不知道嘛。”说着擅自要进书房,发现门锁着——一定是陈姨见她赖着不走悄悄锁的。林婴婴竟然拿出自己身上的钥匙捣弄着,一边说:“金处长知道,这难不到我的。”陈姨急了,上前阻止她:“嗳,你这姑娘怎么这样没礼貌,这又不是你家!”我劝住她,亲自去开了门。林婴婴对陈姨扬了扬钥匙说:“阿姨,你别在意,我跟金处长很熟的,这是我家的钥匙,我逗他玩的。”

一进书房,她立刻回身关上门,压低声音,来一个恶人先告状:“这都是你逼的,别怪我,时间在一天天流逝,事态在一天天严重,我们却按兵不动,麻木不仁,任凭可怜的孩子在魔窟中受摧残……”我气极而骂:“你闭嘴!”她说:“我偏要说,那是我们的孩子,中国的孩子!你之前不是也在协助我嘛,至少你还是党国的人,现在重庆也要求我们进去探明情况。”我说:“难道重庆知道你是这货色。你不要说,听我说,我长话短讲,今天我给你个态度,看在你曾经多次帮过我,我不去告你,我给你个机会,你去自首,其它事一概不谈,现在你走吧。陈姨,送客。”

我毅然打开门,林婴婴还想说,我断然走开,去了厕所,把她丢给陈姨。直到陈姨软磨硬逼,把她弄走,我才出来。陈姨很想了解事情真委,我没心思同她说,以“时间不早”为由,答应改天同她说。可后来发生的事情,决定我再也没机会同她说了。老天在帮林婴婴,我的意志起不了作用,只好一步步退回到她身边。

是第三天下午,警政系统召开处以上军官会,地点在熹园招待所。会上,警政部部长周佛海——这个要被中国人的唾沫淹死的大汉奸,言之凿凿地通报了最近新四军南下的动向和共产党在南京大批扩建地下组织的情况,其言其义,和革老讲的如出一辙。开完会,我们在对门餐厅吃饭。我从餐厅出来准备回家时,刚好看见秦时光和招待所那个领班背对着我走进招待所,他们勾肩搭背的样子,好像很熟悉。那个领班,我曾经用静子的证件找他开过房间。他们在嘀咕什么?太远,我听不见。可想起秦时光前段时间的作为(为了给李士武翻案,把卢胖子钉上了内鬼的黑名单),心里不免有些不安。不过冷静下来寻思一番,我觉得这领班不可能知道我那天住在招待所,心里又释然许多。

次日晚上,吃罢晚饭没多久,我正在看儿子画画,电话铃声突响。我听是林婴婴打来的,想挂掉电话。她训我:“不要挂电话!你有麻烦了,我正跟四眼狗在外面喝酒,他说他已经抓到你把柄……”秦时光?我的心悬起来,又把话筒扣回耳边。“有人看见在熹园暗杀白大怡的那天晚上你在现场,那天晚上你住在那里的是不是?凌晨才走。”我马上想到那个领班,难道我走的时候他看见了?“他已经向野夫报告,估计野夫明天一定会拿你是问。”我脑袋一片空白,愣愣地傻站着。“你必须要在野夫找你之前想好应对方案,把这件事圆过去,否则你完蛋了。”

估计她打电话的条件不是太好,身边很嘈杂,她不便多说,等我稍稍缓过神来,想跟她交流一下,她已经挂掉电话。

事后我知道,今天一天秦时光都在忙碌收集我证据,那个领班确实看到我凌晨才离开招待所,他跟秦时光很熟悉,昨天我们在那儿开会,他认出我,便和秦时光顺便聊起那次我带静子开房间的事。是当男女绯闻来说的,秦时光却如获至宝,当天下午便向俞猴子汇报。因为事情牵涉到静子,猴子倒是谨慎,怕捅马蜂窝,没有马上捅上去,要秦时光去找静子证实一下情况。他认为,如果静子那天晚上和我一起在那儿过夜,这不过是一个偷情故事,没什么价值,一个鳏夫带一个寡妇去开房间睡觉,不值得大惊小怪。所以,晚上秦时光便去找静子求证。静子不知道秦时光手里握着刀子,以为他是对男女情事的好奇,为了表明清白,她把我那天开房间的真实情况如实相告。

这四眼狗!

今天上午,征得俞猴子同意,秦时光写成诉状,下午报给野夫。野夫看了给予高度重视,表示一定要追查到底。秦时光仿佛看见我金深水已跌入深渊,乐坏了。晚上,他约林婴婴出来喝酒,酒过三巡,他管不住舌头了。以下是林婴婴后来向我转述的——

秦时光说:不瞒你说,我们保安局要闹地震了。

林婴婴说:大震还是小震?

秦时光说:绝对的大地震,震中就在咱身边。

林婴婴听出弦外音,有意套他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的金头出事了?

秦时光说:你真聪明,一言中的。

林婴婴问:出什么事了,他?

秦时光说:你猜呢?

林婴婴说:一个光棍汉能出什么事,肯定是男女作风呗。说实话,他没少来骚扰我。

秦时光说:操!他胃口大嘛,都什么年纪了,还想吃嫩草。

林婴婴有意激将他:问题不仅仅在此,他可能也发现我们接触比较多,所以……

秦时光说:经常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

林婴婴说:反正没说好话。

秦时光说:哼,说吧,就让他说吧,我看他以后去哪里说,有本事找野夫机关长去说。

林婴婴敏感地问:怎么,你在机关长面前奏了他一本?

秦时光说:不是我奏他,而是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林婴婴说:到底什么事嘛。

秦时光说:说来话长……

秦时光把这两天的所见所闻对林婴婴添油加醋地说一番,把林婴婴吓得心惊肉跳。可以想见,如没有特别事务,野夫明天一早就会找我了解情况,我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来应付调查,如果应付不了我就完蛋了。所以,她在第一时间给我打来电话报警。

挂了电话,我脑海里一直盘旋着她最后说的那句话:这件事你要圆不过去就完蛋了!我想,野夫也许明天一上班就会找我……

03

果不其然,第二天刚上班,野夫就打来电话,要我“马上过去一趟”。

野夫办公桌上放着一枚金黄的子弹,我走进办公室时,他正在擦拭锃亮的军刀,低着头擦了好久,方才开口问我:“金处长,知道我为什么喊你来吗?”我说:“不知道。机关长有什么指示,请尽管吩咐,我一定努力效劳。”他说:“没有指示,只有几个问题。不是小问题,是大问题,大是大非的问题,你如果回答得不能让我满意,可能你今后再也没有机会听我吩咐了。”我沉着应对,道:“我争取让机关长满意。”感谢林婴婴,给了我一夜准备时间,否则这场对话可能就会成为我断头台。

“第一问题,你是不是经常在熹园招待所开房间过夜?”

“不是。”

“有过吗?”

“有过。”

“什么时候?”

“嗯,应该是今年8月……24日。”

“今天是12月7日,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那是个特殊的日子。”

“怎么特殊?”

“就在那天晚上,一伙重庆叛贼企图暗杀机关长的客人白先生。”

“嗯,这确实是个特殊的日子。第二个问题,那天晚上你和谁在那儿过夜的?”

“只有我一个人。”

“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你家在咫尺之外,为什么非要去熹园过夜?而且恰恰是那天夜里,熹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这……”我的迟疑是故意的。

“这你要说清楚,否则——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有人已经来告你的状,说你是重庆的奸贼,参与了那天夜里的谋杀活动。”

“这……简直……机关长,这是诬蔑,我对皇军忠心耿耿。”

“除非你能对自己的行为解释清楚,否则我也怀疑你,因为太离奇了,你从来不去那儿过夜,恰恰在那天你去了,怎么解释?”

“这是巧合。”

“当然有这种可能,可我不是要你解释,我是要你回答问题,你去那儿干什么,是好玩吗?”

“没有……机关长,那天晚上,我本来……”我心须吱吱吾吾,因为马上要说到静子了。

“不要吞吞吐吐的,吞吞吐吐我会怀疑是在现编瞎话。”

“机关长,那我说实话,请你理解我,我……妻子已经走了一年多了……前不久,我交了一个女……朋友,那天晚上我想约她去那儿……过夜的,可最后她不同意……我们一块儿在对门餐厅里吃了饭后,她不愿跟我上楼……就走了。我因此心情很不好,想反正开了房间,就在那儿睡了一夜,没想到正好碰上叛贼作乱,太倒霉了。”

“可我听说事实并不如此。”

“就是这样的,不信机关长可以派人去问。”

“问谁?”

“我女朋友,她就是……机关长……您的……”

“我知道她是谁,可她并不是你的女朋友。”

“谁说的?”

“这你别管。”

“她就是我的女朋友。”

“好,就算是你的女朋友吧,可据我所知你那天根本不是要带她去过夜,她亲口告诉我们,你带她去熹园不过是为了借她证件订房用,享受优惠。”

“这……我怎么好意思直接对她说……就……编了个说法。机关长,说实在的,当时只是我一厢情愿,我不可能……直接说什么的,包括对招待所里的人说的,我也是瞎编的。”

“你对招待所的人是怎么说的。”

“我说……是她……要会男朋友……”

“嘿,你确实很会编,可能你对我说的这些都是编的吧?”

“没有,没有,这是事实,这种事……怎么说呢,机关长,我……还是第一次,我怕有人传到保安局去,总想……掩盖……”

“是吗?”

“是的,那时我们关系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好,我们在房间里聊了一会天,后来吃完饭,我再请她去房间,她……没去……当然,如果现在……”

“现在怎么了?”

“现在我们很好。”

“很好?怎么个好法?”

“不瞒您说机关长,昨天晚上我们……就在一起……在莫愁客栈。”

野夫久久盯我一会儿,拂袖而去。我窃喜——昨天晚上,我接到林婴婴的电话后,知道野夫一定会追查这事,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连夜把静子约出来,在莫愁客栈一起过的夜。我知道,野夫出去一定是去找静子去对证了。野夫回来冲到我面前刮了我一个耳光,声嘶力竭地骂我:“混蛋,我要枪毙你!”我说:“机关长,我们是真诚相爱的。”他又刮我一个耳光,想骂我又不知说什么,他气得团团转。我把早准备好的话一古脑儿端出来,“请机关长允许我冒昧说两句,爱这个字也许不属于每一个人,但我作为皇军的忠实信徒,我想我应该是有权爱皇军的每一个人的,包括机关长,我也深深地爱着您。正因为有这份爱,我们才甘愿为皇军出生入死,以生命作证。”

野夫转过身来,意味不明地看着我。

我继续背诵着我的腹稿:“有人怀疑我对皇军的爱,正如机关长怀疑我对静子的爱一样。机关长怀疑我是因为不了解我,有人怀疑我,把我指责为蒋匪,企图置我于死地,其险恶用心不言而喻。据卢局长说,就在不久前有人也曾向机关长指控他是蒋贼,今天又说我是。到底是谁?机关长多次强调,我们保安局内部有异党分子,我认为想把我置于死地的人就有异党分子的嫌疑。机关长也许会怀疑我对静子的爱,但总不会怀疑我对皇军的爱吧。”

我清清嗓子还想说,被他一声断喝封住喉咙。他叫我闭嘴,叫我滚,正中我下怀。我标准地敬礼,恭敬地告辞,都是事先设想好的。出了楼,被风一吹,一股冷气直逼我胸膛,我这才发现,身上下已被汗水浸透。

回到保安局,正好遇见卢胖子坐车出去,所以回到楼里我便直接上楼去找林婴婴。她看到我,笑嘻嘻地关了门,一边说:“终于把你请上来了,金处长,难啊。”我说:“谢谢你。”她问:“看来你已经过关了。”我又说:“谢谢你。”她明知故问:“野夫招见你了吧。”我说:“幸亏你给的消息及时,否则我会措手不及的,谢谢你。”她说:“你说了几个谢谢了,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把你的客气给另一个女人吧。”我问谁?她说:“还能有谁,当然是静子小姐哦,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昨天晚上你把她约出来了。”

我盯着林婴婴,心想:这个妖精,什么都瞒骗不了她。就这样,在我最危急的关头,林婴婴及时救了我,同时我们濒临破裂的关系也得到了挽救。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这件事,我们的关系会怎么发展,现在则很容易想象了:我在林婴婴面前无险可守,似乎也只有“任其摆布”。

这天下班,我刚走出大门,看见林婴婴在车上对我招手,让我过去。我过去问她什么事。她说:“你回家吧,我送你一程。”我说:“不必了,我不回家。”她说:“别骗我,上车吧。”我说:“真的,晚上我要请人吃饭。”她问我请谁,说着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噢,我知道了,你是请静子小姐吃饭,对对对,你今天应该请她吃饭,就像我,应该去安慰安慰四眼狗一样。不过晚上我也想见你,我们都快一点结束吧,八点钟,我在你儿子的学校门口等你。”她的态度里多了一种不容商量的味道。我心有不甘,问什么事。她说是大事,未等我表示可否,便叫车开走。

八点正,我赶到儿子学校门口,林婴婴的小车已停在那儿。我上了车,她象征性地冲我嗅了嗅,不正经地说:“嗯,一身酒气,看来静子是准备把你灌醉又同你欢度良宵的,对不起我坏了你们好事。”我说:“你胡扯什么,我根本就没跟静子在一起。”她问:“你不是晚上请人家吃饭嘛。”我说:“请人吃饭是没错,但不是静子。”

我请的是刘小颖母子俩。很奇怪,自从和静子有了肌肤之亲后,我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一个人——刘小颖。我不知道这和“爱”有多大关系,我只知道我很愧疚,我想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我的愧疚,让我心里稍感安慰。可效果并不好,山山高兴得上蹿下跳,小嘴巴欢欢地说个不停,刘小颖则沉默不语,老是低着头吃东西。我想谈点儿温暖的话题,可她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趣,像受罪似的。我只好逗山山玩,一边喝了几口闷酒。最后,我吃惊地发现,刘小颖的两腮上,一边挂着一颗饱满的泪珠。

“你请的到底是谁?”林婴婴问我。我说:“你问的太多了,难道我必须告诉你吗?”她跺脚说:“你可以不告诉我,可是你今天必须要见静子,要请她吃饭,你刚才真的没有跟她在一起?”我说:“是的。”她一听急了,朝司机喊:“回头。”司机问:“去哪里?”她说:“幼儿园。”我有些恼火,我不想受她支配,让司机别掉头。她对我训道:“你今天必须要去静子,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她是个好女人嘛,她不是夫子庙里的女人,天亮就分手,分了手就没个念想的。我敢说她今天一天都在等你消息,等你去约她出来,可你却居然在请另一个女人吃饭,不可思议!这不是明摆的要让人家怀疑你别有用心嘛。”我懒懒地说:“你说的道理我都知道,我也想过,可是……”她说:“没有可是,你今天必须要去见她。”说着从皮夹里摸出一对耳饰递给我,“送给她,它可以为你的谎言增加可信度,你就说儿子生病了,去医院耽误了。”她让司机快点开,好像去迟了,我又有什么把柄要被人揪住似的。这还不够,她还要叮嘱我:“到时候你见到她应该显得很急切的样子拥抱她、亲吻她,这比说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容易露出破绽。”我心想,你到底是什么人,一个大姑娘说这些不难为情吗?同时我又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这些都没错。

04

不过,有一点她想错了。

林婴婴一定以为那天晚上我和静子那个……了。其实没有。也许是应该那个的,一个光棍,一个寡妇,一个夜晚,一间房间,不那个干吗?我约她出来也是做好了这个的准备。所以一进房间,我即主动将静子揽在怀里。因为太突然,她不乏紧张但更不少欢喜地钻在我怀里,任凭我抱着,抱紧,抱紧……后来,我们也接吻了,接吻时她哭了,像个小姑娘一样的哭,好像吓坏了。但我们始终没有那个……不是她不愿意,是我不行,我身体出了问题。好像是,我一年多没有做爱,已经丢了这功夫,怎么都那个……不了。最后我们只是相拥而寝到天亮,各奔东西。

虽然没有那个,但毕竟亲了,吻了,抱了,相拥而寝了,捅破了以前一直暧昧的关系。所以,林婴婴说的也没错,今天我不去见她是没道理的,见了热烈相吻也在情理中。让我没想到的是,这次见面静子完全像变了一个人,断手佬刚把大门关上,她急急地一把将我拉到一边,就在门口,疯狂地亲我,一口气足足亲了几分钟,好像她要用我的呼吸来救自己的命似的,亲得我喘不过气!亲吻的时候,她还用手大胆摸我的下面,当发现我那玩艺一反昨天的熊样,坚实地挺了起来,她竟然直截了当地说:“走,我们去开房间。”

就去开了房间。

进了房间,她更加放肆的亲我,亲我……从头到脚,把我每一寸皮肉,连脚趾头都亲了。我一度想用意志、可怕的想象、陈耀的鬼魂等不祥恶煞来帮助我回到昨晚的状态:无状态。可她变了,她变得凶神恶煞,她温暖、潮湿的舌头像蛇一样在我身上游走,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更令我难堪的是,我的身体由于内心的苦楚迟迟不能进入高潮,我像吃了春药似的骁勇善战,为她至少赢得了两到三次癫狂。她每一次癫狂,我都恨不得抽自己耳光。这也许是世上男人最痛苦的一次做爱!

分手后,我没有回家,而是只身来到玄武湖边。夜黑沉沉,可我眼前全是两个女人的头像:静子和小颖——静子在笑,小颖在哭,哭声和笑声都一样折磨着我。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跳进湖里,一死方休。

我真的跳下去了,只是没有死。我的水性很好,我在深深的水底被冰冷的水赶上了岸。我趴在岸边,想站起来,可四肢冷得发抖,站不起来,只能跪着,对着星空,久久跪着,似乎要请求天神宽恕。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我发现我是那么想、那么需要得到刘小颖的爱。就像出卖灵魂的人需要救赎一样,我需要用刘小颖的爱来救赎我,洗涤我……这个念头给了我力量,我一路狂奔,来到书店。刘小颖开门看到满身是水的我,问我怎么了。我二话不说,疯狂抱住她,强行找到她嘴唇吻起来。她措手不及,被我吻一阵后,奋力推开我,骂我疯了!我说:“我没有疯,我现在比什么时候都清醒,小颖,我要你,我要娶你!”我想重新去抱她,她坚决不从,抗拒、挣扎着,最后哭了。看她哭了,我也冷静下来,抱着头蹲在地上,索索发抖。

她怕我冻出毛病,没让我在她那儿多呆一会,叫来一辆人力车,让师傅把我送回家。回到家我都不知是怎么上的床,直到后半夜,我发觉浑身不舒服,意识越来越模糊。等第二天早上陈姨发现我在发烧时,其实我已经完全糊涂了,要不及时去医院抢救,生命也许就要离开了我。这样死去,我不会后悔的。死,是结束,是解脱。我在医院醒过来时,反倒有深深的悔恨。

我的病给林婴婴赢得了与静子单独接触的机会,她去幼儿园把静子接到医院。作为一个地下工作者,林婴婴的优秀就在于她能捕捉任何机会,任何缝隙都将成为她猎取情报的旁门左道。这不,她又对静子猎上了,“静子姐姐,你那个门卫真讨厌,今天又不让我的车进去,否则我们至少可以提前十分钟到医院。你说有这必要吗?一个幼儿园,又不是什么军事重地,搞得这么森严做什么。”静子幽幽地说:“这是规定。”林婴婴说:“是啊,我纳闷的就是这个姐姐,一个幼儿园何必制定这种规定,好像里面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金处长,你说是吗?”我只能配合她,说是。静子经不住她再三诱导,老实地说:“其实这样子我也不喜欢。”林婴婴说:“你不是园长嘛,可以改一改规定。”静子说:“这规定谁都改不了,我舅舅也不行。”

林婴婴绝不会放过挖掘的机会,说:“那我知道了,我以前就听说那里面住着个大人物,他是做什么的。”静子上当了,说:“我也不知道,他整天呆在医院的楼上不下楼的。”林婴婴问:“他在楼上干什么呢?”静子说:“我不知道,真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呢。”林婴婴说:“怎么可能?除非他是个幽灵。”静子莞尔一笑说:“幽灵?他是个……残疾人,腿坏了。”我一听,砰然心动,这说明以前林婴婴跟我说的那些全是真的。

林婴婴还不满足,还在追问:“啊哟,静子姐姐,你可把我的好奇心挑逗起来了,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这么了得,腿不会走路,你们却什么都要听他的。”静子看看我,对林婴婴说:“好了,林小姐,你不要问了,我已经说了很多不该说的。”看到静子为难的样子,我连忙插话打圆场:“就是,林秘书,你可别让我们静子园长犯错误,有些好奇心你永远不可能满足的,静子也不一定都知道。”静子眉目间露出几许忧伤,说:“真的,很多东西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说。”林婴婴笑着说:“尤其是关于这个大人物的事情?”静子安静地点了头。林婴婴说:“姐姐,那我就不多嘴了。”

第二天,我出院回家,在家里养病,林婴婴又来看我,走的时候从随身的拎包里摸出一盒巧克力一样的东西,把它塞入我被窝,在我耳边说:“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这东西是我的上级让我转给你的,我们都希望你能喜欢它,照亮你的人生。”我欲拿出来看,她连忙按住,说:“等我走了再看,保管好它,别让人看见。”我已经有所预感,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一只很精致的方形铁盒,打开来看,表面上的确是一盒巧克力,但巧克力的塑料托子下却有一本《共产主义宣言》。初见此书,我神经质地吓一跳,下意识地连忙关上盒子,将它重新塞进被窝里。过了一会,我又忍不住打开,却不是为了看书,而是寻找可能有的纸条。果然,书中夹有一张纸条。我把纸条捏在手心里,迟疑很久才展开来看:

这是一本阳光普照的书,每一个字都是一盏灯,一个小小太阳。我就是读了这本书后才明白了生命的意义,有了终生的信仰。我和我的组织衷心希望你喜爱这本书,早日加入我们的组织,你的生命将因此变得更加光辉灿烂。

我看完,照例将它点燃,丢在烟缸里。很快,纸条化为灰烬,我的心也仿佛成了死灰。捧着书,一种盲目的不真实感包围着我,加入军统快十年,我一直把此书视为毒药、死敌,现在这本书居然就在我身边,还想钻到我心里去。我忍不住想打开来读一读,却又莫名地怕着什么,某个瞬间我甚至想把它烧掉。

不过,最终我还是把它收拾好,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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