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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01

刘小颖和秦淮河是新历旧年的最后一天走的,即一九四〇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第三天,我把刘小颖安葬在紫金山东麓向阳的山坡上,与陈耀的坟并列。相隔才一个多月,又是冬天,陈耀的坟上一片青叶子都没有,像座新坟。我觉得陈耀是个幸福的人,有那么爱他的妻子,愿意为他受苦、守寡,死了也没有让他孤单太久。可以想象,来年春天,两座坟上将冒出一样的新绿,更像是同一天安葬的。立在坟墓前,我有一个强烈的念头:他们清静了,安息了,可还得像他们活着时一样吃苦、受难。

山山在小颖死前已被我接到家中,从那以后他一直是我的儿子。安葬完小颖后的那天晚上,我让山山改口叫我“爸爸”。他才五岁,加上我们本来就有很深感情,他高高兴兴答应了,爸爸,爸爸,喊了我一个晚上,喊到睡着为止,在梦中还在喊,喊得我流了一夜泪,怎么也睡不着。一件件闹人苦心的事接二连三朝我扑来,折磨得我精神萎靡,有事不想做,有话不想说。清理书店本来是早该的事,可我一直拖着,直到好多日后,一月八日,我才去清理。我为什么对这日子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一天很特殊。

这一天上午,我叫上小李、小青,还有陈姨,用了半天时间,把书店里的书和少有的家什如数搬回家。这是陈耀和小颖留给山山的遗产,我要保管好,等他长大了交给他。书店搬空了,也就关门了,但愿这关门能给我带来吉利——关门大吉!

其实,这是个耻辱而大悲的日子,不过也可以说是“大吉”,看怎么说,就我个人前程而言,这不失为一个喜庆之日。我是最后一个离开书店的,离开时专门看一下对门裁缝店,发现孙师傅也在看我。四目相对,他朝我挥挥手,我也给予回应。他的身份已经不言自明,以前我对他总有些敌意,这一次我隐隐感到一丝亲切。我本想过去跟他打个招呼,却被一个飞奔而来的报童的叫卖声打搅了。

“号外!号外!特大新闻!皖南内战,千古奇案!”

每天都有报童沿街吆喝,这个吆喝显得特别刺耳。我叫住他,买了一份,没有马上看,因为手上抱着一捆书,没法看。到了家,吃午饭时,我才开始看。打开一看,惊了一下,扑入眼帘的是一个通栏大黑标题:千古奇案,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我看内文,方知出了惊天大案:就在二十几个小时前,国民党第三十二集团军七个师八万余人,在泾县茂林以东山区对新四军实行袭击,新四军奋起自卫,浴血苦战八个昼夜,终因寡不敌众,9000余人只有1000多人成功突围,大部分将士壮烈牺牲,或被俘虏,或被打散。军长**被押,副军长项英、参谋长周子昆下落不明,其余新四军领导多数牺牲。事变发生后,蒋介石公然诬陷新四军为叛军,宣布撤消其番号。这一事变,意味着国民党近半年来掀起的第二次反共高潮达到了顶点。

我狠狠地撕了报纸,心里很明白,我撕毁的是自己的过去。可以说,这个消息让我对自己的信仰失望透了,正是从这一刻起,我决定要做林婴婴的同志。我主动给林婴婴打去电话,要见她。她问我:“你看报了没有?”我说:“看了,我刚把它撕了。”她说:“撕了有什么用,愤怒不是这么表达的。”我说:“你说该怎么表达,我听你的。”她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立刻兴奋起来,说:“好的,我会约你的。”

我以为她当天晚上就会见我,结果捱到第三天晚上我们才见上面。想想看也是,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么些天他们一定很忙。这天晚上八点半,林婴婴来车把我从约定地点接走,车子往紫金山上方向开去,不久已颠簸在陡峭的山路上。严冬来临,山上奇冷,天一黑,不少路段结着冰,车子不敢全速行驶。好在要去的地方不远,穿过一个小山谷,越过一大片树林,车子便开进一个小院,停在一幢大别墅前。即使在黑夜中,别墅鲜红的颜色还是给我留下强烈印象。

林婴婴的司机熟门熟路,领我们穿过宽敞、华丽的厅堂,拐入一条走廊,又转入另一条走廊。走廊上四处挂着装裱考究的书法、绘画作品,有一幅画画的居然是一位裸体的西洋大奶子妇女,那对奶子饱满得像要炸开来,丢下来,我只瞥了半眼,便红了半张脸,记了半辈子。别墅真是大啊,廊道一条连一条,曲里拐弯,像迷宫。最后我们拾级而下,来到地下。地下也是蛮大的,约摸走了二十米远,才走入一间屋子。

屋子很简陋,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条长凳子,墙上却有一只粉红的壁炉,怪怪的,像茅草屋上挂了只绣球。有三个人正围火炉在暧手,看样子也是才刚来。我们进去,他们都迎上来跟我们握手、问好。三个人我都见过,只是老D(那次的代老A),上次戴着口罩,我没认出来;还有一个是老P,认识的;另有一个人也是认识的,但我做梦也想不到,竟是他!

“欢迎,欢迎。”是大老板杨丰懋!他很热情地拉住我的手,一脸笑容,根本没有我上次见过的那种大老板派头。“认识我吧?”他笑着问我,“我可早认识你,金处长。”我说:“我也认识你,中华海洋商会的杨会长,杨老板。”他爽朗地笑道:“好眼力,舞会上光线那么昏暗你都把认得了。”我说:“没想到杨老板也是中共的人,你们场子好深哦。”林婴婴说:“杨先生是我们组织的领导,代号老A,我们都是他部下。”

杨丰懋说:“我希望您也成为我的部下,金先生。”

林婴婴说:“喊他同志吧。”

他不知道我今天来已经决定做他们的同志,一本正经地给我做工作说:“金深水同志,今非昔比,你要做一个识时务者的俊杰啊。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皖南事变不是天降大祸,而是人造灾难哪。这个人是谁?正是蒋介石和以他为代表的国民党顽固派,是他们精心策划并犯下了这起反动透顶的罪行,充分暴露了他们无心抗日、热衷内战的险恶用心。这是一个黑暗的政府,黑暗的政党,为所有追求光明、坚决抗战的志士仁人所唾弃。我们虽然初次见面,但我了解你、理解你刻骨的恨,铭心的爱。我深信,为一个黑暗的政党献身不是你的志向,那样你的前途也是黑暗的。光明的前途在哪里?就在这里,我们热切期盼你加入到我们的怀抱里来,与我们并肩战斗,与伟大的中国一起向前走。”

我说:“请问老A同志,我什么时候能加入中国共产党?”

杨丰懋看看我,又看看林婴婴。林婴婴对他开心地笑道:“人家来之前早已经决定做我们同志,你还说这么多。”说得大家都开怀大笑。

我当场填写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申请书。我的字曾传递过不少重要的情报,营救过同胞,杀戮过敌人,但我此刻写下的字才是最神圣的。此刻,我的字传递的是我至死不渝的信念,永恒的誓言。从这一天起我的生命翻开崭新的一页,我有了新的组织,新的使命。

宣誓完毕,在场每一个人都和我热烈拥抱。林婴婴拥抱我时激动地哭了,“这一天我等了好久啊老金,”她说,“我太幸福了。”我也含着泪说:“谢谢你,是你给我的生命注入了光明。”杨丰懋接过我的话说:“从今天起你就喊她老K。”他当即给我下达三条指示:第一,今后我的组织代号叫老U,平时只接受老K的单线指挥和联络,其他同志无权给我传令。第二,我必须平息情绪,要把刘小颖的死放下,绝不能因此去找革老理论,更不能搞打击报复。第三,我要继续保留现有身份,一方面监视汪伪,同时监视重庆。最后,他对大家说:

“根据我判断,下一步军统对我们的破坏活动应该会有所减弱,因为现在国内外舆论都在谴责国民党一手制造分裂,给蒋介石造成很大压力。”

“刚才老G拦截到一份电报,”林婴婴的司机突然插话说,“戴笠已经下令暂时停止反共活动。我想停止是不会的,但可能会收敛一下。”他刚才一直在充当服务员,围着炉子给大家烧水泡茶。但我总觉得大家对他很客气,包括林婴婴每次接受他添水都会用目光致谢。我和他虽然见过多次面,但这么近距离、正面接触还是第一次。他还是留着大胡子,穿得周正,沉默寡言,不拘言笑。所以,他突然插话让我感到有些意外。我不知道老G是谁,但从他的话中我分析,他可能是老G的搭档,他们在负责电台的工作。

这么说,他还是个重要角色,管电台的!

想想看也是,今天晚上的会议明显比上次红楼会议要高级,他能参加这个会说明他不是普通一员。以前我以为他很年轻,但今天晚上我发觉他年龄比我可能小不了多少,鱼尾纹、抬头纹都有了,甚至还有些谢顶。灯光下,我发现他天庭饱满,目光明亮又锐利,有些知识分子的感觉。自始至终,没有人告诉我他的代号,我心里把他设为老X。

杨丰懋对老X点点头,对我和林婴婴说:“嗯,所以下一步我们要转移工作重心,当务之急是要突破天皇幼儿园进不去的瓶颈问题。人不能正常地进去,一切都无从谈起。这个任务主要还是靠你们两位来完成。”他问我,“静子的关系还是正常的吧?”

我说:“基本正常。”

他说:“基本正常?难道还有什么小问题吗?”

我说:“问题主要是我,我跟她在一起有压力,所以有点回避她。”

他说:“这不行,这是我们惟一的突破口,你不能退缩。”

林婴婴看一眼我,笑道:“现在该不会退了吧,以前你是对我有看法。”杨丰懋看我沉思着,说:“现在这是你的头等大事。”接着林婴婴对我说:“据我们了解,前两天幼儿园死了一个孩子,你听静子说起过吗?”我说没有,同时我马上想起,今天下午静子跟我办公室打过电话,说想见我,听口气和声音好像情绪很不好,我由于要参加这个活动,婉言辞了。林婴婴看看手表,对我说:“今天太迟了,明天你约她一下,问问情况。”我问她:“你怎么了解到这个情况的?”她说:“这你还用问吗?你又不是没见过我们的‘顺风耳’。”我知道她说的是指窃听,我说:“能不能给我看一下最近的窃听记录?”林婴婴从老X手里接过一只档案袋,递给我说:“都在这,你回去看吧。”

02

林婴婴给我的窃听记录,内容不多,只有十来页纸,记录的主要是最近几天的事。事后我才知道,前段时间刮大风,把窃听器的听筒方向吹偏了,当时那个会飞檐走壁的“梁上君子”身体不好,无法飞檐走壁去调整,所以一段时间窃听不到东西。好在现在已经伤愈,去作了调整,又可以窃听了。从记录看,大部分内容是腾村与几个女助手之间的调情、问寒问暖的口水话,只有如下几段记录让人想见他们在做一些什么事——

一九四一年一月五日,上午十点。

有五个人先后来到腾村办公室,好像在开会。其中有个男的,以前没有出现过,腾村叫他“院长”,应该是指医院院长。会议一开始,腾村让百惠向大家宣读实验结果。

百惠宣读:我们根据三种动物的体重比例,注射了相等剂量的“密药黑号”药水,每隔一小时定时观察。我们发现,第一天三种动物体温和食量均无异常;第二天,白鼠在第32个小时出现拉稀和呕吐现象,并且一发不止,滴食不进,至51个小时衰竭而死,死亡时体重减少到只有原来的一半。狗是第47个小时出现拉稀和呕吐,同样是一发不止,滴食不进,至75个小时衰竭而死,体重减少5.5公斤,它原来体重为16公斤。兔子最幸运,虽然在第42小时出现拉稀,却没有呕吐,也没有停止进食,到现在依然有食欲,没有死亡迹象。我的报告完毕。

腾村拍掌:很好,我很满意。

五个人跟着拍掌。

腾村:我要说这个报告完全体现了我的愿望和猜测,下一步我们将进行人体试验,如果不出意外,我想这个不幸的人应该和白鼠同命,也就是在三十到四十个小时之间出现拉稀和呕吐现象,并且——用百惠小姐的话说——一发不止,直到毙命,死亡时间应该在48到60个小时之间。小惠,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会有这种猜想——对人体。

小惠:教授,这个问题很简单,因为人体细胞的结构与这三种动物相比,和白鼠最为接近。我记得您曾经说过,白鼠将是下下个世纪的“人类”,它……

教授打断她:好,够了,很好。十惠,你记得我曾经说过这种话吗?

十惠:我没有印象,但我觉得这话像教授说的。

千惠笑道:我想那一定是教授在私底下与小惠说的。

笑声。

一九四一年一月六日,下午两点。

有呼噜声,腾村好像在沙发上睡觉。突然传出千惠开怀大笑的声音,笑声放浪。

腾村:你笑什么!

千惠:快看看,这是你吗?哈哈,笑死人了,你怎么睡了一觉就变成一个妖怪了,哈哈。

腾村像是刚醒来,他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叹道:自古英豪难过美人关,我腾村在全世界人面前都是铁骨铮铮、说一不二的英雄豪杰,但在你们几个小妖精面前却成了小丑,我是太宠你们了。

千惠:放心,你再丑我们都舍不得离开你。

腾村:没办法,是人总有软勒,我这辈子最后肯定要毁在你们身上。

千惠:乌鸦嘴!刚醒来,别乱说话。

腾村:扶我起来。

千惠:对不起,请自己起来。

千惠喊:百惠,把轮椅推过来。

百惠推轮椅过来的声音。

百惠:教授,醒了?

腾村:几点了?

百惠:两点(下午)。

腾村:孩子们该出来了。

千惠:是的,我刚看见他们在操场上。

百惠:来吧,起来吧,我推你去窗前看看,你去定一个人。

千惠:是啊,让我看看到底是谁要倒霉了。

腾村:行了,我不管,你们去定好了。

百惠:男孩还是女孩好呢?

腾村:这有什么区别,随便。

千惠:那我肯定要一个女孩。

腾村:同性相斥,很正常。如果让你物色一个人去谒见天皇,你一定会挑男孩的。

百惠:您的意思是希望我们挑个男孩?

腾村:挑谁都一样,过两天就变成垃圾倒掉了,不讲究。

十分钟后。

百惠:挑好了。

千惠:我们挑了一个长得特别像支那人的小美女。

腾村:嗯,这个讲究我喜欢。通知静子,三点钟,给孩子们打预防针。

百惠:说预防什么好呢?

腾村:废话!你是我的助手,研究生命医学的研究生,不仅仅是来陪我过睡觉的。

百惠:好了,别生气,我知道了。

一九四一年一月九日,下午三点。

腾村气喘嘘嘘的声音,很累的感觉,好像在贴着墙壁在做倒立。二十分钟结束,千惠过来给他擦汗,完了扶他上轮椅,递上杯子,请他喝水。连喝两杯水。

千惠:教授,我在想您是不是应该张罗一个派对欢庆一下。

教授:庆祝什么?

千惠:庆祝您的“密药黑号”试验成功啊。

教授: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千惠:这是您热爱的事业,怎么能说是小事?

教授:这药能做什么用?充其量是给野夫、小野这号武夫杀人扯个幌子,瞒天过海,暗渡陈仓而已,怎么可能是我们万里迢迢来到中国要干的事业?我们的事业就这么小吗?你小看你自己了,更小看了我。

千惠:我觉得这事也不简单啊,毒性几十个小时后才能反应出来,这样杀人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教授:我的任务不是杀人,那是希特勒的手法,太笨拙了。关键是这样你能杀多少?当初松井石根在这里杀了几十万人,国际舆论大得盖过天,极大地损害了我们大日本帝国在国际上的声誉。我早说过,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费枪弹地夺人之国,才是上策之上,上上策。

千惠:莫非教授还有更宏伟的计划?

教授:不言而喻。

千惠:能让我先听为快吗?

教授:计划其实早已开始,下一步该由你们来实施。你去找一份文件,让大家看一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前年12月份,由兴亚院发给派遣军中国总司令部的五号文件。正是这东西给了我来中国的灵感。

千惠:哪里去找呢?

教授:找小野要就是。

千惠:明白。

一九四一年一月十日,晚上九点。

有人在泡茶的声音,后来发现泡茶者不是百惠,而是千惠。腾村好像在看书,时而会与千惠交流一两句,问她最近看了什么书,并建议她看看“这本书”。

腾村:你的茶艺实在不能与百惠相比。

千惠:教授,你还没喝呢,怎么就知道我不如她,喝了再说吧。

腾村:要喝了才能品头论足,就不是我了。

千惠:莫非你能闻出来?

腾村:当然。再说你这端茶的步子仪态也只能算业余水准。

千惠:喝吧,喝了说不行我还服气一些。

腾村:喝了我就不说了,我要说就在喝之前。听着,你这茶首先茶叶就拿错了,晚上要喝台地茶。台地茶性温,味平,但香气奇异,因为台地茶不在高寒的山巅,四周花草丛生,茶叶是个最会呼吸的植物,日夜与花草同生长,自然吸纳了花草的奇香异味,所以香浓味异。为什么性温?因为台地茶一般种植在丘陵地带,坡缓地阔,种植量大,加上采摘及时,致使茶之精气不足,所以性温、味平。

千惠:这茶在第几个灌子?

腾村:左边数,第三个锡罐。

千惠:啊,我泡的真不是那罐茶。

腾村:你泡的应该是第一罐的。

千惠:是是是,你都闻出来了。

腾村:这是谷地茶,谷地茶一般种植在山谷洼地,周边水草丰沛,地湿成泥,故不免有丝青草和泥土味。我早晨喜欢喝这个茶。

千惠:啊,教授,你真是个神仙,无所不知。

腾村:百惠的茶艺倒可以说是出神入化。

千惠:啊,幸亏教授赏人不是以茶论道,否则我就不可能得到教授的垂青了。来吧,今天晚上就破例喝喝带点泥土和青草味的谷地茶吧。

腾村:倒了吧,我晚上其实是不喝茶的。

千惠: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我都泡得好辛苦哦。

腾村:世上所有的天才都爱捉弄人,所谓言不必行,行不必果,天马行空,我行我素,乃天之骄子矣。

千惠:那么请问天之骄子,今天晚上要我陪吗?

腾村:不用,今天晚上它(应该指书)陪我。

千惠:是它陪你我没意见。

腾村:如果是百惠你就有意见了?

千惠:教授,我怎么敢对您有意见嘛。

腾村:不敢和没有是两回事,不敢只说明你是明智的,明智只是一种一半人都有的人生技巧,不是一种大彻大悟,还不能出神入化。

千惠:世间没有几个人能像您一样大彻大悟、出神入化的。

腾村:当然,你还有乖巧的一面。女人乖巧,就像男人勇猛,是最容易得到异性钟情的。

千惠:您说我们四个人中谁最乖巧?

腾村:这个问题就问得很不乖巧了。行了,你走吧。

千惠:我已经找小野看了兴亚院前年下发的五号文件,我很奇怪,那文件居然要求帝国军人每到一地,要给当地中国的小孩分发糖果。

腾村:很荒唐是不?

千惠:嗯。

腾村:那就请你多给我一些看书的时间吧,我要在书本里寻找答案。

千惠:好的,但愿它(应该是指书)今晚能给您带来灵感,就像我的身体能给您带来欢乐一样。

很多事我们是后来才弄清楚的,腾村从三年前便躲在冲绳岛着手从患有霍乱的老鼠粪便中提取一种生物病毒,试图研制一种毒药:密药。来中国之前,该毒药已经研制成功。这是一种剧毒,没有异味,甚至略含香气,一千个人吃的稀饭里只要注入半个拇指大的一小瓶药水,稀饭会更可口,但食者在半小时内将必死无疑。

他不满足于此,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一种杀人见血的杀人,愚蠢至极。到中国后,他用密药在白鼠身上做试验,开始研制一种新的生物病毒毒药:密药黑号。这种毒药的病毒只要进入人体就会迅速繁殖,致人死地,但要到三十六小时后才会表现出来,症状是上吐下泻,无药可止。这样杀人就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从窃听记录看,就在几天前,这种毒药已经研制成功,并在一个孩子身上得到验证。1943年9月,鬼子正是用这种病毒,毒杀了已经不大听他们话的走狗、大汉奸李士群。

窃听记录虽然不全面,但有一点昭然若揭就是:腾村的研究没有结束,他在继续研制一种隐蔽性更好、杀伤力更大的毒药。这也是他来中国的真正目的,他要用剩下的四十九个孩子做试验品,研制一种让中国人“生不如死”的毒药,即密药黄号。从后来我们了解的情况看,这种药将以糖果、糕点、奶制品等孩子食品面世,孩子在成长过程免不了要吃的,爱吃的,而吃了就会上瘾,吃多了就会智力下降、精神麻木。

正如林婴婴说的,腾村不是想做屠杀中国人的刽子手,他要把每一个中国人都变成一头猪!蠢猪!

03

第二天中午,我请静子出来到一家日本料理店吃午饭。这也是我第一次以地下共产党员的身份约见她,这身份注定我会一反以往的消极态度,变得“积极主动”地打探幼儿园里的秘密。从静子给我反映的情况看,我更加肯定她是个“局外人”,对腾村正在干的见不得人的勾当毫不知情,对我别有用心的探询也没有过多防备。她几乎是“自动”告诉我:园里有个女孩得病死了,让她很伤心。我问她孩子得的是什么病,她说:“好像是霍乱。”

我说:“里面不是有医院吗?医生怎么说的?”

她说:“他们就说是霍乱。”

接下来,她第一次明确告诉我,医院里有什么人:有四个女护士,一个男院长。我问:“院长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行动不便的残疾人吗?”她说不是的。那么会不会是我前次远远见过的那个偷窥我们的年轻小伙子呢?我这么想着,并巧妙地发问,她又说:“不是的。”她告诉我,院长叫解之三郎,我上次见过的那个人叫小野,是腾村的警卫,等等。

正是这次谈话,我才彻底弄清楚对面楼里有几个人,他们的名字、职业、关系。交谈中,我突发灵感,问她:“你想不想讨好一下你的上司?”她说:“我的上司?谁?”我说:“你刚才说的腾村先生啊,我想他一定是你的上级。”她默认了,问我:“你打算让我怎么讨好他?”我说:“我认识一个郎中,是专门治各种疑难杂症的,他曾让好几个瘫痪在床的人都站了起来。”“真的?”她很惊喜。我想,有门了,她一定会努力促成这件事。果然,她答应我回去问问他,明天给我答复。

林婴婴知道这事后,觉得这是个好办法,有可能让我们破掉“铁桶阵”,入虎穴去瞧瞧。我们甚至找到一个老郎中,让老D去向他现学了两招,准备让他到时扮成郎中进去与腾村进行会面。但是第二天静子通知我,腾村不领情,让我别张罗此事。她是打电话告诉我的,当时没有多说。事后我才知道,为此静子第一次去对面楼里拜见腾村,腾村给她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当着我的面骂他:“什么大教授,我看是个老流氓。”

话里有话!

在我追问下,静子才羞涩地告诉我,腾村对她“动手动脚”。我嘲笑道:“看来他需要的是女人,而不是医生。”静子不语,我又说:“换句话说,他是想让人陪他上床,而不是让人帮他从床上站起来。”我有意这么逗她开心,希望她给我多提供一些他们见面的细节。断断续续的,静子大致把他们见面的情况都跟我说了,其中有一点让我很意外:腾村的瘫痪病既非天生残疾,也不是后来得了什么病,或出了什么事故,而是他自己一手弄断的。

原来,他年轻时是个采花高手,那时候日本刚流行跳交谊舞,他从十五岁起便经常出入各种交际舞会。他舞跳得好,加上出身名门,姑娘们都迷他,每次舞会结束总有姑娘跟他走。静子说:“也不知他是吹牛还是真的,反正他说他在二十三岁之前,已经跟上百个女人缠绵过。有一天他恨透了自己,再也不想过这种声色犬马的生活,他立志要做学问,要当一个研究生命科学的大科学家,便自己动手,用平时修剪胡须的剪刀剪断了自己的脚筋,强行把自己关在家里,足不出门。”

好一个悬梁刺股的有志青年!

说真的,当时我并不信,静子也不信,但后来种种事实证明,这是真的。他是个疯子!也许天才和疯子本来就是一种人,他就是这样一种人:游走在天才和疯子之间,一面是天使,一面是魔鬼,就看你是站在哪一面,怎么看他的。

这天是星期天,我和静子吃完饭,照例去一家客栈开了房间……从那一回开始,我们总是这样度过这样一天:从饭店开始,到客栈结束。这是我生命中最不堪回首的日子。但有什么办法?自从被林婴婴发展后,破掉幼儿园封死的“铁桶阵”成了我使命,我必须把静子哄好、养到家。我把肉体交给了撒旦,为的是殉道:往小的说,是为了让那些孩子的生命得到拯救,往大的说是为了拯救我们中华民族。腾村这个疯子,像另一个疯子——希特勒想把犹太人灭掉一样,想让我们炎黄子孙永世做他们大和人的走狗。为了粉碎他的痴心妄想,我愿意,我们都愿意,让我们的肉体去做包括死在内的任何事。

这一天,我离开静子后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踏实感。如果说之前我对完成自己使命毫无信心的话,那么现在我有了一些信心,因为我发觉静子对腾村不怀好感。这一点对我很重要,至少在心理上,我在静子面前不再像以前那么缩手缩脚,不敢过于深入地探问情况。我也许是个过分谨慎的人,工作经常因为谨慎陷入僵局。

这天分手前,我大胆又隐蔽地迈出了一大步,以“据说”的方式向静子表示:她手下的孩子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国人。静子断然不信——不信才好,如果她知道这情况,就说明她是同谋,以前我们对她的判断是错的。让我更称心的是,她没有追问我这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而是拿出种种证据否认我,说服我。显然她没有怀疑我。那么我想,既然这只是“是非”之争,下一步我的任务就是去收集一些说服她的证据。有一点很明确,之前我已同林婴婴达成共识就是:让静子确信那些孩子的身份真相,这是第一步,只有在此基础上我们才有可能向她揭发腾村在搞的阴谋——这是第二步,第三步当然是得到她的帮助。

但是随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使我们的工作被迫停下来。我们接连遇到几件麻烦事,第一件事就发生在这个星期天,我和静子分手后,在回家的路上,看见满大街张贴着捉拿老A的通缉令:

高宽,原名张卫国,1907年出生,浙江江山人。身高五尺七,体形偏瘦。当过演员,曾主演过《四万万》《白蛇传》等多部电影和话剧。1933年加入共匪,长期在华东从事地下叛乱工作。1938年到重庆,在周恩来身边工作。1939年被派回上海,出任共匪上海市委组织部长。1940年6月调任中共南京地下反动组织前委书记,人称老A。

通缉令上有三张图片,两张是过去电影海报上复拍下来的五寸照,年轻、英俊,一定能唤醒很多人的记忆。那曾是两部红极一时的电影。但海报上的样子毕竟是“明星照”,化妆味很浓,和本人平常的相貌也许不相称。所以,最大的一张图片是画师画的,为的是要反映出老A舞台下的相貌。这张图片很大,有一尺见方。在画像上,老A戴一副肉色深度近视镜,天庭饱满,大包头,中分,脸型上方下圆,腮肉丰满,鼻子向前凸出,两侧有个明显的肉八字。总的说,也许是由于回忆者或者作画者感情用事,把老A视为“狗特务”,过分地强调了头发的长乱和腮帮上的两道横肉,因而显得有点怪模怪样:既有一个秘密组织头目的毒辣、刚毅的气质,又有山里土匪的那种蛮野劲。

我记得,王木天特使第二次到南京时曾向我们说起过老A这个人,说他因为当过演员,擅长装扮,经常改变相貌。这无疑也给回忆和画师增加了难度。但不管怎样,杨丰懋和画像上的人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最差劲的画匠和最高明的化装术都不可能将同一人演绎成如此两人。这头像对我的意义就是这样,让我明白杨丰懋和老A不是同一人。

就是说,杨丰懋其实也是代老A!

通缉令的出现,使我不敢直接回家,怕出事了。我紧急约见林婴婴。我们去了单位,在她办公室里见面。她承认,杨丰懋确实不是真正的老A,但我们组织内部没几个人知道这情况,那么敌人怎么会知道呢?后来我们才明白,是王木天干的好事!他最近一直在南京,并且和周佛海勾搭上。由于皖南事变在国内外造成极大舆论,给重庆政府极大压力,蒋介石一时不便再出手打击共产党。可“心腹大患”不除又不甘,重庆便很不要脸的玩起一招“借刀杀人”,暗中勾结汪伪政府,把他们掌握的有关共产党在华东各地的资料拱手送给汪伪政府,让汪伪政府出面打击。这不失为一高招,毒招,我们组织的安全面临着严峻考验。

我们保安局直接介入到通缉老A及其随从的行动中,老A的通缉令,经过反特处马处长的手被无限复制,四处传播,到处张贴。不过我认为它在巡捕过程中并不能发挥什么作用,因为——照王木天的话说,老A擅长乔装,那么他一定将因此把自己化装得更不像画像上的人。我以为,那头像除了眼镜和额头外,其他都有些夹生,那一定是回忆者回忆不确切或者画师表达不到家造成的。既然这样,我想只要把眼镜摘了,或者换了,就行了,这是很容易做到的。

对此,林婴婴不像我这么乐观,她说:“虽然眼镜确实可以改换,额头也可以通过眼镜和发型的变化得到一定改观,但鼻子两侧的‘肉八字’是不容易改变的。”她这么说,使我以为她一定见过老A。但她又否认了,说只是见过他的照片。

我问:“照片和那头像像吗?”

她说:“有些像的。”

可能确实相像,要不组织上不会做出让老A暂时离开南京的决定。作出决定是一回事,怎么离开又是一回事,当时情况很糟,老A的头像铺天盖地,大街上随便捡起一张废纸,都可能是老A的头像。再说南京这个城市是个古城,四周城墙环绕,城门就是出口,将城门把守起来,你只有变成一只鸟飞出去。为了让老A离开南京,我们专门开过一次会,做过很多努力,但依然找不到一个绝对保险之计。最后想来想去,还是利用杨丰懋的地位和关系,花钱买通了把守光华门的一个小头目,将老A装在一只木箱里,陪他出国去了。

这是十多天后的事,老A总算躲过一劫。

04

一个星期天,我记得很清楚,上午我在家阅读了几张解放区的报纸和一本小开本的油印刊物——都是林婴婴给我的。中午时候,天气很好,陈姨建议我带达达和山山去小红山公园看马戏团的演出,我以有事搪塞推辞了。其实我没事,我只是想清静,想一个人呆在家里,让宝贵的孤独包围我,让那些平时沉睡的东西苏醒过来。干我们这行,静心敛气是最重要的,最近事多,我心里乱乱的。也许是我多疑,我觉得革老最近对我爱理不理的,包括革灵,对我也不像以前那么热情了,我真担心他们对我和林婴婴的身份已有所觉察。

后来,我坐在阳台上,目送陈姨带着两个孩子远去,腊月的阳光温暖又快活地在孩子身上跳跃着,陈姨一只手牵着达达,一只手牵着山山,很抒情的背影,很像一个幸福的家庭。这时我突然想,这场战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在莫名其妙的不安中默默地回到房间,荒唐地翻出刚才已经看过的几张解放区报纸,重新看起来,仿佛这种阅读能够给我勇气,使我安宁。事实也确实如此,因为几张报纸都亲切地告诉我:美国已经对日宣战,我们已经赢得了一个最有战斗力的帮手!我一边接受着熟悉的鼓舞(已是第二次看报),一边以一个幸福的人的眼睛预示着未来。

大约是一点多钟时候,林婴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以前她来总是坐车,汽车的引擎声会提前通报她的到来,这一次一点汽车声音都没有,她像幽灵一样的出现,说明一定有什么紧急事要告诉我。我去窗前朝外面张望一番,看见一辆人力车正好在弄堂里往外骑去。我问她:“你坐人力车来的?”她说:“我司机回乡下去了。”说着倒在沙发上,微睁着眼,满脸疲惫,像一个病人。我想会不会是有什么坏事把她吓成这样的,所以心里更加焦急,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很心乱的样子。

我说:“你脸色不好,很苍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她这才抬起头,看我一会,突然告诉我——很坚决地:“我怀孕了。”

“怀孕?”我像是被什么烫着似的,慌乱地说,“怎么可能?”

我想说你还没结婚呢。她告诉我,她已经结婚,丈夫是我们的同志,因为工作需要才没有公开。隐瞒婚姻对我们搞地下工作的人来说很正常,革灵不就是这样的嘛。

我问她:“他知道吗?”我是说她爱人。

她摇头,并且告诫我:“你别问我他是谁,我无法告诉你的。”这我理解,也许此人就在我身边。

我又问她:“你能确定吗?”

她说:“上午去医院检查了,没错的,已经两个多月了。”

我知道这不是个正常喜讯,林婴婴找我也不是来报喜的。从现实角度说,这是一道费解的难题,要考验我们的理性和感情,个人和组织,忠和孝。我不需要夸张就可以这么说:这个生命伸出的一只手握住了我们的良心,另一只手却抓住了我们作为战士的信念,它把两件我们最珍视的东西放在一起,同时又无情地要让我们做出“舍一取一”的选择。这种选择无疑是我们最最害怕的:比死亡还害怕!死亡对我们来说并不是可怕的事,因为我们无视死亡,因为我们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人们经常这样说,我们确实也是这么做的。

“他知道吗?”我问。

“谁?”

“老A。”

“不知道。”

“大海呢?”大海是杨丰懋的俗称。

“他们都出去了,”她说,“现在可能在缅甸。”

“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想这事只有他们俩才能决定。她说:“不知道,也无法同他们联系。”我又问:“那现在这里谁在负责?”她说:“老D。”我说:“他打算怎么办?”她说:“我还没告诉他。”我说:“这个问题只有组织才有权回答。”我还想说,包括你爱人,我想也是无权下决定的。确实,大敌当前,生儿育女是忙中添乱,按理是不许的。

以后几天我一直在等她回音,我希望马上召开一次红楼会议。但我和林婴婴都无权召开红楼会议,只有老A或者代老A(杨丰懋)才有权召开。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当老A,只有那几天,我忽然希望自己就是老A,有权召开红楼会议。

大约是第五天,在保安局例行的舞会上,林婴婴告诉我她已决定不要孩子,最近就会找机会去处理掉。是谁让她做出这决定的?孩子父亲知道吗?难道非要这样不可?说真的,当时我确实为她想得很多,甚至一想到她已决定不要孩子,我想劝她生下来的愿望就更加强烈了。也许,如果她作出相反的决定,我可能又会有相反的愿望。这没办法,有些事你永远不会知道正确答案,所以你给出任何答案都不会满意。

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关怀,抑或是出于对一个生命的负疚心理,我还是建议她要想好,不要太冲动。我还说到战争可能很快就会结束,孩子也许可以保留下来。我话没说完,她浑身抽动了一下,一滴眼泪无声地滴在我衣襟上——当时我们正在跳舞。过一会,她告诉我这不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她已和老A取得联系,老A命令她必须把孩子做掉。我问:“他回来了?”她看看我没有回答。我想一定是回来了。

老A!

老A!!

那个时刻,我对这个满脸蛮横的老A不可抗拒地产生了恨意,在不满和不安之中,我想,我们这位老大也许像戴笠和李士群一样,是个冷酷无情的家伙。我知道,是信念使他变得冷酷无情,但当时我并不觉得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一个人的痛苦已使我失去理智。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目睹到林婴婴软弱无助、痛苦不忍的样子,有一会儿,趁着停电的几分钟,她居然软倒在我怀里,偷偷地小泣一阵。正因为是偷偷的,咬着牙的泣,让我感到特别难过,因而对神秘的老A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怨恨。

然而第二天,深深的自责又折磨了我。

第二天又是个星期天。

马上要过年了,上午我去农贸市场买了些年货。我是九点钟出门的,中午前回来,陈姨告诉我,她十点多钟从菜市场回来,经过秦时光的楼下时,正好看见林婴婴开车来把秦时光接走了。我心想今天是礼拜日,林婴婴经常要借机安慰一下这只四眼狗,就像我马上要出门去跟静子约会一样。这是常有的事,我没有当回事。

下午三点多钟,我和静子分手后回到家,陈姨急煞地告诉我两件事:一,林婴婴给我来过电话,要我尽快回电;二,中午十一点多钟,秦时光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当街击毙。陈姨说,就死在前面的大街上,她还赶去现场看过,脑门和脖子上各中一枪,死得硬硬的。

秦时光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当即给林婴婴打去电话问情况,林婴婴没有说什么,只是通知我晚上尽早去紫金山上的杨会长会所。听口气,她好像出了什么事,声音嘶哑,有气无力,把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我反复问自己,会出什么事?我一下想出很多事,又觉得都似是而非的。最后我想,可能什么事也没有,她所以这么病怏怏的,可能是刚做了手术,处理了孩子,身体不安。这念头使我感到内疚,好像我是手术医生。我也感到遗憾,因为我正打算在晚上的会上替她说说情呢。说真的,我是做父亲的人,我能体会到孩子对父母来说有多么重要。总之,我想了很多事,就是想不到,此刻在我几公里之外,另一个生命也结束了,而且这个生命的消失对我党是极大的损失。

死的人是老A!

我是晚上八点钟赶到紫金山上杨会长的会所后才知道这一噩耗的,让我难以相信的是,原来老A就是林婴婴的司机!那个多次为我开过车、倒过水的大胡子司机!更让我想不到的是,他竟然就是林婴婴的爱人!林婴婴此刻肚子里的孩子,父亲就是他!!

05

当着老A的遗体,林婴婴哭着,泣着,对我讲述了发生在当天上午的事情。

这天上午,林婴婴和秦时光见面后,带他去了玄武湖畔的幽幽山庄。这地方我后来去过,在玄武湖北边,占地几十亩大,里面有假山、人工渠、钓鱼台,一间间竹子搭的小屋,掩在幽幽竹林中,显得十分幽静雅致。这是继香春馆被革老几次捣蛋,不得已关停后,我们组织上重新开辟的一个新联络点,依然由老P和老J这对假夫妻坐阵。林婴婴这是第一次带秦时光来,老P把他们安排在一座叫“桃花”的独立小屋里后,便离去。

林婴婴站在窗前,禁不住赞美窗外的风景:“有道是,宁可食无鱼,不可居无竹。这地方真不错,夏天就更好了,竹林幽幽,鸟语花香,闹中有静。”

秦时光问她:“你常来吗?”

林婴婴说:“这是第二次。”

秦时光问:“第一次是跟你的司机?”

林婴婴说:“没司机我怎么来?我又不是鸟,会飞的。”

林婴婴对我说:“秦时光这话里其实含有很特别的信息,如果我要正确解读了这个信息,也许可以避免后来发生的悲剧,但当时我没在意。”我问:“这里面有什么信息?”林婴婴说:“我和老A有时在车上会拉拉手,他可能在不经意中看到过。”

其实,从后来秦时光的反常表现看,我觉得这是肯定的,而且可能就在当天上午,他们把车停在秦时光楼下时,秦时光在楼上或者在下楼时,正好瞥见他们在车上有什么亲昵行为。所以,这天林婴婴进小屋后,秦时光从开始就显得很不老实,油腔滑调,对林婴婴动手动脚。以前虽然也有这种情况,但一般只要林婴婴发个威风,他就老实了。林婴婴告诉我说:“今天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就想沾我便宜,我发火,叫他滚开,他反而一把拉住我说,行了,别装淑女了,我知道你是谁。我问他我是谁,他说反正不是圣女。他还说什么以前他一直把我当圣女看,太傻了。我起身要走,他竟然一把抱住我要亲我……”

林婴婴使劲反抗,秦时光反倒把她按倒在沙发上,强行要亲她。

林婴婴说:“秦时光,你疯了!”

秦时光无惧无畏地说:“我是疯了,你允许下贱的车夫疯还不允许我疯,岂有此理。来来来,乘一点,让我也好好疯一下。”

林婴婴奋力推开他,骂:“滚开!秦时光,你会后悔的!”

秦时光说:“我才不会后悔呢,我把你当圣女,结果你却把我当乌龟王八蛋,今天我就要让你知道我是不是王八。”说着发起新一轮攻势,很疯狂的。

林婴婴招架不住,只好大声呼救。老A闻声赶来,破门而入,想把秦时光拉开,秦时光回头狠狠地朝他挥出一拳,打在他脸上。

打一拳倒没什么,伤不了人的,要命的是,老A的假胡子被打掉了,让秦时光一下认出眼前的人原来就是老A。林婴婴对我说:“老A当时一定没有想到秦时光眼睛会这么尖,一眼就认出他来了,所以他没去掏枪,他想把胡子戴好,免得他认出来。就这时,秦时光已经掏出手枪对着老A和我,我们一下变得很被动……”

秦时光举着手枪对准老A说:“原来是你!哈,我认得你,著名的影星。他妈的,到处通缉你,想不到就在眼前,把手举起来!”

林婴婴想去沙发上拿包,包里有手枪。

秦时光将枪口对准她:“你也别动!把手举起来!都举起手,站到这边来!”

林婴婴一边往前走一边说:“秦时光,你胡说什么,把枪收起来!”

秦时光看她往自己移近,警告她:“别过来,过来我就开枪了。”

老A说:“你认错人了,秦处长,我可不是什么影星。”

秦时光说:“少废话,转过身去!”

林婴婴和老A站在一边,与秦时光对峙,寻找反击机会。

秦时光威胁道:“我再说一遍,转过身去,否则别怪老子开枪!”

老A见机不妙,一个鱼跃想扑倒秦时光,就这时枪响了。

中弹的老A一把抱住秦时光,叫林婴婴快跑。林婴婴没有跑,反而上来夺秦时光的枪。此时枪口被老A的身体挡着,秦时光无法对林婴婴开枪,开出的一枪又射进了老A的身体里。

转眼间,手枪居然被老A夺下来,秦时光见势不妙,把老A的身子推向林婴婴,趁机跑了。此时老A已经身中两枪,虽然枪在手里也无法举起来,只好眼看着秦时光跳窗逃了……

后面的事可以想象,为了堵住秦时光的嘴,林婴婴屡试不爽的那个神秘狙击手又被紧急启用。林婴婴对我说:“老A死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快去追他,叫阿牛杀了他,快!必须!”

阿牛就是那个神枪手。

于是林婴婴顾不得悲伤,亲自开车进城找到阿牛,布置任务。林婴婴当然知道秦时光回家的必经之路,她安排阿牛守在秦时光的家门口,同时自己又守住秦时光可能去单位的必经之路。这些路线林婴婴是最熟悉不过的,只要秦时光回家或去单位,必死无疑。

林婴婴说:“运气不错,他回家了,走进了阿牛的枪口里。”

真是运气好,我想,如果去单位,林婴婴能一枪把他打死吗?如果打不死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林婴婴和我讲这些事的时候,有人正在花园里挖坑,准备安葬老A。天漆黑一团,我从窗户里看出去什么都看不见,但挖坑的人,一边挖掘一边呜咽的声音却听得十分清楚。我可以想见,他是多么悲伤地在劳动着,挖出的坑里一定埋了他很多滚烫的眼泪。

坑挖好了,他进来通知我们,我一见他,傻了,居然就是裁缝店里的那个孙师傅!

除了孙师傅,这天晚上到场的人还有老P、老G、老D、老J,加上我和杨丰懋、林婴婴,还有会所里两个工作人员,总共十个人。我们为老A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追悼会,然后由孙师傅抱出去把他埋了。没有做成坟墓,只是在上面移栽了一棵腊梅。这样处理,这么快,甚至不乏草率地安葬老A,一方面是安全需要,我们必须要把他尸体藏起来,另一方面我们也相信,总有一天,等战争结束了,我们一定会重新举行追悼会,隆重地安葬他——老A,我们敬爱的首长!

天公作美,安葬老A时,骤然下起大雪。这是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势凶猛,转眼间便纷纷扬扬,把漆黑的草地铺白了,当我们回到屋里时,外面已是一片银白。等我下山时,整座紫金山都白茫茫的,好像在为老A披麻戴孝。我清楚地记得,这是一九四一年元月的最后一天,这一天我经历了太多太多,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以致很长时间我都觉得这一天不是真的,是在梦中。

这天夜里,林婴婴没有下山,下不了了,过分的伤心让她变成了废物,身体像一团烂泥,根本起不了身,连坐都坐不住。

我是最后一个下山的。杨丰懋所以把我单独留下来,是因为有重要的事要跟我商量。因为重要,他沉默了很久,才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认真地对我说:

“金深水同志,我已接到上级指示,今后南京地区地下工作由我负责,我就是今后的老A。现在我任命你为代老A,今后你有权代我行使老A权力,有一件事你需要马上做出决定。”

我问:“什么事?”

他说:“你是知道的,林婴婴怀着老A的孩子,老A生前曾以组织的名义要求她处理掉这孩子,但现在孩子父亲已不幸牺牲,林婴婴希望组织上重新考虑她的要求,同意她把孩子生下来。”顿了顿又说,“这是老A惟一的孩子。”

我说:“你现在不是在这儿嘛,干吗要让我来代你作决定?”

他说:“因为我是她哥哥,亲哥哥,无权作出这样的决定,现在请你行使代老A权力作决定,你的决定就是组织上的决定。”

天哪!

天哪!

这对我真的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晚上,那么多不可思义的事情像窗外漫天大雪一样,接二连三地朝我压过来,我完全昏了头。其实不光是杨丰懋,当时我们组织内有好几位同志都是林婴婴的亲人。杨丰懋看我一时不表态,对我建议说:“如果你想不好,可以召开红楼会议,由大家来民主讨论决定。”我当即表态:“不需要,我同意。”我本来就不大赞成牺牲孩子,现在既然权力到了我手上,我毫不犹豫地同意林婴婴把孩子生下来。

然而,我想不到,林婴婴和杨丰懋也一定想不到,我的这个毫不犹豫的“决定”却给我们组织带来了无法估量、无法弥补的损失。没有人能否认,老A的牺牲对我们组织是个巨大的损失,然而为了让林婴婴把孩子生下来,我们组织遭受的损失却还要更巨大,更惨痛。这一切,在林婴婴的日记里有详尽的记录,我就不多说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林婴婴的日记是我们了解她的身世和家史,以及钩沉那段历史真貌的最真实又最珍贵的材料,也是最好看的书。我不相信哪个作家能写出这么好看的书。事实上,好书都不是作家用笔头写出来的,而是有人用非凡的生命、非凡的爱、非凡的经历谱出来的。我觉得,林婴婴就是这样非凡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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