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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01

一天早上,陈姨送达达去上学,我还没起床,听到有人敲门。这么早,才七点多呢,是谁?以为又是林婴婴,却是革灵,精心打扮过,漂漂亮亮的。“怎么是你?”我很意外。革灵笑笑进来,问:“你以为是谁?”我说:“我以为是陈姨回来了。”她说:“陈姨怎么可能这么早回来。”确实,陈姨去了学校她还要去诊所搞卫生,不到十点钟回不来的。我问:“有什么事吗?”我想她这么早来一定有什么急事。革灵显出轻松的样子,说:“别神经过敏,没有什么事,我听说你生病了,来看看你。”我放下心,又生出问题:干吗来这么早,分明是想避开陈姨,跟我单独见面。看来,林婴婴还在给她灌毒。这么想着,我的心情陡然烦起来。我这次病完全是被两个女人闹的,她还来插一脚,分明是乱中添乱,你们到底还要不要我活?想起来,这确实是我峥嵘岁月的一段荒唐经历,三个女人围着我转,加上一个古怪精灵的狐狸精(林婴婴),四个女人像四柱石墩子,给我架起一个火炉子,烧烤我,焖煮我。

我以为是陈姨告诉革灵我的病情的,结果她说是林婴婴。我问:“她去找你了?”革灵点头说:“她也生病了。”我问怎么回事,原来昨天晚上林婴婴去诊所找她聊天(不是开会),临时上吐下泻,革老给她扎针,竟把她扎昏过去。革灵说:“昨天晚上她睡在我那儿的,现在都还在睡。我心想,她才不会睡觉,她在偷看你的机密文件!最近,重庆对新四军在江南大肆扩展地盘十分头痛,已经明确下令要出手阻止,要清除。林婴婴拿我当诱饵,骗取革灵的信任,现在又用苦肉计把自己滞留在革灵房间里,这会儿她一定钻进文件堆里,在大量阅读秘密电文呢。

当时我真有种冲动,如果革灵敏感一点,及时开导开导我,我也许会把林婴婴的秘密身份告诉她。那样我的历史就该重写了。我说:“革灵,我看你们现在打得火热啊。”她说:“是,我跟她挺投缘的。”我问:“你觉得这正常吗?”她反问:“有什么不正常?”我说:“我也说不上,只是觉得……她对你好像有点过分的好。”她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就是人投缘,多说几句私房话而已。”我笑道:“说的不仅仅是私事吧。”她说:“那还能说什么,我们聊的机会也不多。要说好,我看她对你真是挺好的,一直在我父亲说面前说你的好话。”我说:“她更在你面前说我的好话,说得天花乱坠。”她说:“说你好还不行嘛。”我说:“问题是我没那么好,甚至我现在成了你父亲的头痛病。我知道,最近我有几件事是让你父亲,也许还包括你很不高兴。”她问:“什么事?”我说:“我同小颖的事,你父亲强烈反对,可我一意孤行,要娶她。”她问:“你真的要娶她?”我说:“我没有不娶她的理由,那是陈耀的临终嘱托。”她思量一会,平静但有力地说:“陈耀重要还是党国的利益重要?你娶了她就无法更好地为党国工作。”我问:“你们是不是找小颖谈过话?”

革灵坦然承认:“是,我和父亲都找她谈过话,并且出过文,组织上的态度很明确,不同意你们俩结婚。”我说:“难怪。”她说:“难怪什么,刘小颖不愿意跟你结婚?这就对了,她都有这个觉悟,难道你没有?”我说:“难道组织上非要把我和一个日本女人、一个刽子手的前妻绑在一起,让我落下千古骂名?”她说:“谁骂你,这是工作,将来组织上还要给你邀功领赏呢。当然,组织上也不要求你必须要跟静子结婚,保持关系就好了。”我有意气她:“保持什么关系,恋爱关系,还是肉体关系?”革灵倍感意外,问我:“肉体关系?不至于吧,你们关系有那么深了?”我说:“行了我累了,你走吧。”革灵过来扶住我,关切地问我:“没事吧,看你脸色确实很不好。”我挣脱她,说:“我犯的全是心病,四周的人没一个真正可以信任的。请转告你父亲,对共党下手不要太狠,吓吓他们就行了,否则搬石头要砸自己的脚。”

革灵惊愕,想反问,我不给她机会,起身去打开门,请她走。

革灵怅然离去。

中午前,陈姨回来,我让她去叫刘小颖来见我,为了想单独跟小颖说事,我交代她留在店里,管好山山。我有意把门虚掩着,上了床,跟革灵聊了一阵,我确实也累了,想歇一会。没多久,刘小颖像个受委屈的人一样,幽幽地进来,远远地站在我床前,问:“你怎么了?”我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不禁一阵抽搐。我说:“你来,过来坐。”她向前挪两步,依然远远地站着,像怕我似的,又怯怯地问:“你怎么了?”我说:“还不是那天晚上,冻着了。”她问:“那天你怎么了?怎么……”我说:“那天晚上的事……原谅我……我……冲动了……”她说:“别说了,除了工作,我们没什么好说的,都过去了。”我说:“问题是我们的事一直没说,今天我必须要跟你好好说一说。”她说:“你下命令让我来就为了这事?我不想听,这事情早过去了,不可能的,我也不需要。”我一下子提高声音:“可我需要!你过来坐下,听我说。”她依然站着不动,我说:“还要我下命令吗?那我命令你过来坐下,你站在那儿像什么话。”

刘小颖这才过来坐下。我说:“小颖,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说这事,是因为诊所的人找你谈过话,给了你压力是不是?那么我问你,难道陈耀的遗嘱对你就没有压力?”她露出坚定的目光,说:“你误入歧途了,老金,这件事……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是迈不过去的,你怎么还放不下?难道你就那么认死理?陈耀的死和死前说的话,都是疯狂行为,你没必要跟他一块儿疯。”我说:“我没有疯,我恰恰是太清醒。说了你不信任,我的搭档,就是那个林秘书,是延安派来的共产党。”

她的对立情绪由此有所缓解,开始用心听我说。我继续说:“现在军统已经明确下达指示,要求我们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破坏共党在南京的地下组织,所以林婴婴一心想巴结革灵,争取她的好感和信任,以获取我们情报。”她问:“你上次说她都已经进了我们的电台室了。”我说:“是的,所以你可以想现在革灵对她有多么好,可她凭什么博得革灵这么信任?凭我!”她问:“你什么?”我说:“革灵最近突然跟我接触很多,我感觉得出来,她很孤独,她一定是受了林婴婴的影响,以为我对她有意思。”她说:“她也死了丈夫,又没有拖累,我觉得你们倒是很好的一对。”我大了声说:“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我怎么能跟她好?这是林婴婴给我设的套子,她利用我拉拢革灵,偷我们的情报,为共产党做事。所以她比谁都反对我娶你,比革老都还要反对。”她说:“这女人真歹毒。”我说:“所以我们结婚吧。”

刘小颖低头不语,我以为她正在掂量我的话。我把头扭向窗外,看到有两片枯黄的香樟树叶正悠悠地飘过窗口。我嗅到了一股严冬的气息。不一会,她慢慢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我说:“你看吧,这是革老亲笔写的,我回老家前就给我了,塞在我门缝里的。”

你和雨花台重任在肩,万不可照陈耀遗嘱行事。现转达一号指示,电文如下:陈之亲属当组织照顾,切忌感情用事,否则将以变节处之。鸡鸣寺。

看罢纸条,我勃然生怒,拍着床板骂:“放屁!我敢说他根本就没有跟重庆汇报过这件事,他这是在吓唬你。”刘小颖迟疑地说:“可是他……也代表一级组织的。革老这人做事很绝的,我劝你别跟他作对,不要管我们了。”我说:“那我怎么办?你让我整天吊在一个鬼子女人的脖子上,暗地里又跟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偷情,然后夜里就做噩梦,接受良心的谴责?我已经把情况都跟你说明了,现在你跟我结婚不仅仅为陈耀,也是为我,把我从水深火热中救出来。”她说:“可是……革老不同意,我们将以变节被处之,说不定就被暗杀了。”我说:“这你放心,我会去说服他的。”她问:“说服谁?革老?”我说:“对,我已经想好怎么去说服他。”

她显然不信。

我确实说的也是大话。

02

第二天,我来到诊所,请革老扎针,当然别有用心。这次感冒发烧后我的身体一直没有完全恢复,烧是退了,但浑身乏力,也没胃口。革老对我主动向他示弱求助很称心,对我笑道:“给你扎了那么多次针,以前都是唱空城计,今天看样子要动真格的了。”我说:“主要是没胃口,浑身乏力。”他说:“我刚才看你的舌苔就知道了,没事,今天一轮针扎下去,晚上就见胃口。胃口长,力气也就长了。”我问:“革灵呢,出去了?”他朝一旁呶呶嘴。

我侧耳听,隐约听见电波声。看来,革老这边近来是够忙的。趁着扎针的闲功夫,我想和革老谈谈我和刘小颖的事情。可是我一出口,革老就不耐烦,“又来了,又是刘小颖!我说深水啊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一个话要说几遍啊,我的态度很明确——不行!理由很简单,静子这条线我们不能失去。”革老的态度我早有思想准备,我说:“革老你听我说,不是我不懂事,有些事根本不像你我想的一样,静子其实是希望我早点跟人结婚。”他说:“鬼话,骗鬼去,我已经七老八十了,鬼话骗不了我。”我说:“真的,革老,我不骗你,你以为人家真是爱我,不就是想玩玩我。”

革老盯着我看,不语。

我说:“其实道理很简单,我没有婚姻,人家反而有压力,怕我缠着她要结婚。可她能跟我结婚吗?就算她想,野夫也不会同意。鬼子说到底是鬼子,静子表面上看温文雅尔的,骨子里跟别的鬼子没啥两样,好色,贪婪,变态。我是看透她了,见面就想上床,下了床就想走人。”

革老惊讶,盯着我看了好一会才发问:“你们关系有这么深了?”我说:“从来就这么深,也可以说这么浅。不瞒你说革老,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在外面开房间了,否则你不想想,凭什么我们的关系能这么快速发展并维持至今,还不就是一个‘欲’字,一个‘色’字。老人家,我今天跟你倒个苦水,我不容易啊,我在饰演什么角色,你知道!”

他叹口气,动情地说:“我还真没想到你……有人说我们是吃软饭的,在花园里抗敌,吃香喝辣,屁话!牺牲是多种多样的,雨花台同志,你做出的牺牲党国都会记着的。”我也做出动情的样子,“今天跟你说这些也不是为邀功领赏,我也觉得丢人,一直羞于跟你说。可是……你如果想让我在静子身边留的时间久一些,让我们这种关系能够维持下去,必须要尽快结婚,了断她的后顾之忧。说了你都不信,近来她常在我在前夸林婴婴怎么怎么好,言外之音什么意思我听得出来。你说,我能跟她发展关系吗?她也看不上我。”他说:“这不是她看不看得上的问题,这是纪律,你们两个人怎么能绑在一起?”我说:“我想来想去还是刘小颖最合适,保安局上下都知道我们两家是老交情,今天重新组合可能在人们意外之外,但也在意料之内,两面破镜子拼在一起凑合着用。”他问:“你们有感情基础吗?”我说:“感情嘛是可以培养的,现在当然没有。”

革老认真地看着我,态度和眼神里却有前所未有的温存和慈悲。

革老开始取针,神色沉重,一边沉吟道:“你说的这个情况是个新情况,容我想想再说。”我说:“革老,今天我把该说和不该都说了,树要皮,人要脸,有些话就到此为止,别跟人说了。”他说:“知道,我把它带到棺材里去。”我起身穿衣,“唉,人在病榻上,一听棺材二字心里都发虚啊。”他说:“你这叫什么病嘛,累的,不找医生看过几天也会好的,要有时间,明天再来扎一次什么事都没有了。怎么样,现在人是不是要轻松一点?”我试着眨眨眼睛,说:“嗯,眼睛都觉得亮了一些。”他说:“明天再来,你现在生病单位是知道的,往这儿跑勤一点也没事。”我看看自己,说:“我这个样子还真像个病人。”他说:“你本来就在生病,回去看看你的舌苔,跟青苔一样的,又黑又厚。”我笑了,说:“你这个神针扎了,说不定我没到家青苔就没了。”

有人说,这世上的一半事由谎言促成,这天我对革老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谎言像阳光一样驱散了层层雾霭,让我看到希望的曙光。我收拾好东西,与革老告辞。不知是革老的针真的管用,还是我心情的变化,走在路上,周围的树木、街道、房屋,果真变得亮堂了许多,我的身体也变得轻快起来。

只是,很遗憾,第二天下午革老让陈姨给我捎回来一纸条,上面写道:再次请示重庆,依然不同意你与小颖的事,请谅。

我看完,对着纸条吐了一口痰。

革老的回音让我气得肺都痛!我本已见好的病情又卷土重来。这次生病,我在家足足休息了一个礼拜,也让我有空整理了一下心绪。说实在的我有些累。很累。心累。革老、重庆、延安、林婴婴、刘小颖、革灵、静子,还有已经在这世上消失了的太太、女儿、陈耀……他们不时的在我的眼前晃动着,千头万绪,矛和盾,纠和结,痛和苦,消耗着我的心力和精力。像我们这种人,在刀尖上行走的人,是不能疲惫的,一疲惫就分心,一分心就出事。这些我都明白,可我就是累,不想出门,想到外面的世界,心里就会莫名地惆怅、烦躁、苦恼。我想要一种生活,带着刘小颖和两个孩子从这个城市消失。去哪里?我不知道。似乎很想念陈耀,想去跟他会合。

那可不是阳世,是阴间。

我为自己的颓废感到沮丧、害怕。所以,当陈姨这天傍晚回来,说今晚革老要召集大家开会,问我能不能去参加,我没有因病推脱。我想去看看同志们,听听消息,受些鼓舞,把精神焐一焐热。

不知是陈姨把开会时间记错了,还是他们提前开会了,我去的时候会议已结束,两间屋里空无一人,其中一间屋里有好多烟头和茶杯,明显是刚聚会过。我路上走累了,准备坐下来歇个脚,忽然听到革灵房间里传出林婴婴的说话声,然后是革老、革灵。

林婴婴说:“他知道吗?”从后面的对话听应该指的是秦淮河。

我没听见他们前面在说什么,好像是又一次行动失利,在分析原因。

革老说:“他没问题的,他跟你一样,是一号特使王木天带来的人。”

林婴婴说:“这不是信任的理由,一号身边的人出问题多的是,前军统上海站站长比如说陈录,一号多信任他,后来不是变节了。”

我心想,你本人不就是最好的例子。没想到革老现在对林婴婴这么信任,单独跟她聊这么私密的事。我不知道有一天他发现林婴婴的秘密后会怎么样,我只知道我是不想告诉他了。我本来是有点想告诉他的,或者说是在想与不想之间摇摆,现在不摆了,就是不想告诉他。

“当然,”林婴婴说,“我不了解他,但我们也不能凭他出身去认定他,是一号的人就一定可靠。一个人可不可靠,要通过一件件具体的事情去认识他,比如这件事,他知不知情,不知道另当别论,但如果知道就要引起注意。”

革灵说:“他应该不知道吧。”

革老说:“反正我肯定没同他说过。”

革灵说:“我应该也没说过。”

革老问:“应该?应该是什么意思!”

革灵说:“我想不起来了。”

革老说:“我不知道你整天在想些什么。”

林婴婴说:“好了,你们别争,革灵姐最好想一想,有没有同他说过。”

革灵说:“我没印象了,要说也是在无意识中说的。”

林婴婴说:“就怕这种情况,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你不晓得他已经知道,他传出去也没有压力。对了,那天去夫子庙香春馆抓共党的人是不是他?”

革老问:“你怎么知道这事?”

林婴婴说:“我能不知道嘛,他带人冒充我们保安局去抓人,被人识破,轰走了,事情马上报到我那儿去了。”

革老说:“这小子最近我喊他去做的几件事都没成。”

革灵说:“上次去火车站让他去除个共党分子他也没办成。”

革老说:“这小子说起来功夫贼好,可几次行动都没有得手。”

我真想对他们发笑,怎么可能得手呢,看看你们身边是个什么人吧,该怀疑的人不怀疑,结果肯定要冤枉好人。凭我直觉秦淮河是值得信任的,上次在火车站我亲眼看见他把那人打伤了,要不是几个孩子临时插一杠,那人一定会死在他手里。是真杀假打,我还看不出来吗?那天他的样子完全是杀红了眼。可现在林婴婴正在往他身上下烂药,革老似乎已经开始怀疑他,他的处境微妙!

03

几天后的一天晚上,我从外面办事回来,很迟了,路过书店,看到书店和裁缝店都关了门,熄了灯。正当我走过书店门前时,书店门缝里突然透出光。我以为小颖从里面看见我,要找我,便走过去。以为我过去,门就会开。没有。我便凑到门前,透过门缝朝里面看。没看见什么,只听见一些动静,很诡异,我便敲了门。刘小颖的声音传出来:“是谁?”听说是我,她打开门。刘小颖的样子让我大吃一惊,她打扮得花里胡哨,几乎像个妓女。“我没走错门吧。”我半开玩笑地说。刘小颖一笑,再看看自己的怪异打扮,说:“我要去执行一个任务。”我问什么任务,她从身上摸出一把手枪说:“去杀一个汉奸。”我问:“莫名其妙,叫你去锄奸,谁安排的。”刘小颖说:“革老。”

让刘小颖去杀一个汉奸,这会不会是革老的阴谋?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点着一支烟,点烟的手有些轻微的抖。我坐下来,狠狠地抽着烟。我越想越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叫小颖别去。她问我为什么,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说:“我现在不信任革老。”我说我要去找他。她说:“这个行动是绝密的,你去找他不是把我卖了。”我说:“说不定他就想害你,什么人不能去非要安排你去,你打过几次枪嘛,你去杀人不是去送死。”她说:“你不要乱想,不是安排我一个人去,秦淮河,还有革老,都要去。”

“他们也要去?”

“对。”

“还有谁去?”

“就我们仨,杀一个人,去三个人也够了。”

“问题是,我总觉得让你去是很荒唐的,又不是没有其他人了。”

“可必须去一个女的,革灵要守电台去不了,只有我了。”

“你们晚上开过会了?”

“嗯,我刚回来不久。”

“你把开会情况跟我说一说。”

“你不能去找革老理论,他再三交代过,这行动要保密,不能让多一个人知道。”

“你说吧,这么大的事我要给你把把关。”

开始刘小颖坚决不肯说,后来经我再三劝说,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开口说了。这是我根据她说的想见的一幕——

革老把秦淮河和刘小颖叫到他房间里开会,布置锄奸任务。

革老把一张照片往桌上一扔,说:“好好看看,要杀的人就是他。”

秦淮河和刘小颖传看照片,革老一边介绍说,“这人曾是拉贝身边的人,大汉奸,就是他,向鬼子通风报信,把鬼子带进了难民安全区,把藏匿在安全区的几百位国军伤兵都杀了,后来还把安全区的教会女学生买给鬼子做慰安女。”

秦淮河问:“这么个大汉奸怎么到今天还没除掉?”

革老说:“他后来出国躲了,前不久才回来。”

秦淮河问:“在南京?”

革老说:“对,今天就在南京。”

秦淮河说:“把这任务交给我吧。”

革老说:“你一个人完不成,他很狡猾的,而且我们现在还不知他具体躲的地方。”

刘小颖插嘴:“不知道地方怎么杀?”

革老说:“可他要经常去一个地方,我们知道。”

秦淮河问:“哪里?”

革老对秦淮河说:“你去过的地方,香春馆,上次你失手了,这次绝对不能失手,所以我和小颖都陪你去。”

秦淮河说:“没必要。上次还不是你专门交代不能开枪,才搞得那么难堪,要我说一枪把那个鸟女人干了,拿了东西就走人。”

革老说:“你懂什么,上次的任务是要捣毁他们窝点,动不动杀人干什么。对共党分子还是要手下留情,知道不,跟日伪分子是不一样的。”

刘小颖说:“就是。”

秦淮河说:“可你前天还说,要对他们开杀戒了。”

革老说:“现在是现在,情况又变化了。”

刘小颖说:“别说这些了,还是说说怎么杀他吧,我孩子一个人在家,不能呆久的。”

革老拿起照片,先对刘小颖说:“这家伙是个色鬼,经常去香春馆嫖妓。我已经在香春馆安了内线,包了一个房间,是给你的。呶,衣服也给你准备了,到时你就假装那种人吧。”完了又对秦淮河说,“你就是去找她的嫖客,你们俩就在房间里守着,等他来。”

秦淮河问:“今晚一定会去?”

革老说:“一定。”

刘小颖问:“是哪儿来的消息,确凿吗?”

革老点头说:“我在里面安插了内线,会及时告诉我消息的。到时我们一块去,有些事情我们可以到了那儿再商量。”

刘小颖这么说后,我原有的顾虑不大有了。我原来的顾虑主要是担心革老有意给刘小颖安排一次艰巨的任务,让她去冒生死之险,她能完成任务则罢,送命也罢,反正是惩罚她,给她苦头吃。可现在革老要亲自去,秦淮河又将一直在她身边——革老对秦淮河也许有所猜忌(林婴婴栽的赃),但我想不至于要对他下毒手。而且,从这次任务的完成方式看,确实也需要一个女性,加上我对秦淮河的了解和信任,我打消了顾虑,没有阻止刘小颖出发。我只是带走了山山,送她上了人力车,看她在夜色中消失,没有想到这竟是永别。

04

消息是林婴婴传过来的,当时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床头的电话响起来,里面传来林婴婴的声音,告诉我香春馆发生枪击案,有人死了,有人受了伤。我一时没转过神来,挂了电话我才想到刘小颖。我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穿上衣服跑出门。

我先赶到书店,发现门锁着,说明刘小颖还没有回来。我又赶到香春馆,看到现场非常混乱,聚着很多人,妓女,嫖客,看客,三五成群,叽叽喳喳,乱七八糟。有几个警察正在处理现场,地上躺着一具尸体,我发现是秦淮河。我马上想到林婴婴说的话:有人死了,有人受了伤,难道是刘小颖受伤了?正当我想找人探听情况时,看见反特处马处长从楼里出来。我想躲开他,不行,他已经看见我。他见我后一点也不奇怪我为什么会来这里,竟然对我说:“她在楼上呢,中了两枪,估计活不成了,你快去看看她吧。”

他说的是刘小颖!

我冲到楼上,医生正在一间房间里抢救刘小颖。我问医生情况怎么样,医生得知我是她朋友后,告诉我她已经不行。我上前看,地上全是血,小颖躺在血泊中纹丝不动。我抱住她,又摇又喊又叫,把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对我睁开了眼睛。我欣喜万分,喊医生:“你看,她还活着,还活着!”我大声叫单架,要送她去医院。医生对我说:“别折腾了,她有话要说,快听吧。”我冲他发火:“你先抢救她!”医生说:“她就等着见你一面,坚持不了多久的。”我回头捧住刘小颖的头喊:“小颖,小颖,你挺着,没事的,医生会救你的。”她摇摇头,对我动了动嘴唇。医生对我说:“快把耳朵凑上去,她有话要说。”我低下头,把耳朵凑上去,喊:“小颖,你想对我说什么,你说吧,小颖,我听着。”她声音很微弱,但很清晰,仿佛来自天外:“我要走了,山山交给你了。”我大声喊:“你不会有事的,小颖,山山还等着你回家!”她摇摇头,闭了眼。我又喊。她又睁开眼,呶动着嘴。医生说:“快听,她快坚持不住了。”我又凑上耳朵,听到她又说了一句——

山山交给你了……

然后,我看到她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然后彻底熄灭。

有些爱,只有伤心;有些爱,只有痛苦;有些爱,没有开始就结束了。我知道刘小颖是爱我的,她只是不敢爱,不忍心爱,怕我受苦、受伤害。刘小颖,她把生命的最后一丝热气给了我,我能给她什么?但愿,我的吻,能够告诉她我的爱。但愿,我的吻,能够陪她去天堂。

我真的吻了她!

当天晚上我去诊所找革老,却只见到革灵。革灵说他父亲出去避风头了,在她的讲述中,革老不但出现在“战枪中”,而且受了伤,差点被“共匪干掉”。共产党?革灵其实是说漏了嘴。我说:“不是去杀一个汉奸吗,跟共产党有什么关系?”革灵意识到说漏了嘴,解释道:“这家伙也投靠了共产党。”尽管革灵后来极尽所能,想把话编圆过去,但谎言终归是谎言,她可以巧舌如簧,说得严丝密缝,一时迷糊我,也不过是一时而已。

到了第二天,有人把她的谎言击得粉碎,这人就是林婴婴。这天下午,我为刘小颖丧葬的事去找卢胖子,离开时林婴婴递给我一片纸条,是这样写的:

晚上九点半,在你儿子学校的后门口等我,一定要来,有十万火急的事。到时会有一辆救护车来接你。务必准时!

我不知道她葫芦里藏的什么药,但我还是去了,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九点半,我准时出现在学校后门口,不一会一辆救护车向我驶来,我有意识往外走出几步,迎了上去。车子停下,后门被打开,有人喊我上车。我看见车上有不少人,都不认识,站在车下疑惑地问:“你们是什么人?”躺在担架上的那个人坐起身,把嘴上的纱布扯下一点,喊我:“老金,是我,快上车。”声音确实是林婴婴的,我这才上了车。

我一上车,车子就开动,林婴婴伸出手与我握手,“没想到吧,我成了个大病号了,哈哈。”我看看身边的人,没一个认识的,而且他们都戴着口罩,即使认识在那种光线下也认不出来。林婴婴朝那些人看看,对我笑道:“别担心,他们都是你的同志,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新发展的同志,很优秀的,至于其他情况大家也知道规矩,我就不介绍了。”这些人的长相和气质都是我陌生的,但凭直觉我知道,他们都是共产党。这也是我第一次参加共产党的活动,可我当时根本还不是他们同志,我觉得林婴婴太疯狂了!

我已经上车,想下车,没门,只好跟这些人一一握手,但双方都不作自我介绍。我算了一下,连同司机,车上有六个人,除了林婴婴,另有一个女的,看上去胖胖的。车子驶出胡同时,林婴婴想把绷带扯下来,有人却说:“别扯!”此人就是今晚会议的主持人,是一位中年人,说话有北方口音,后来我知道,他是老D,是他们这儿的三号人物。

老D清了清嗓子,看看大家说:“我们开会吧,今天老A有事,来不了,我代表老A主持会议。”我知道,老A就是当时共产党在南京地下组织的头脑,是一名中央委员。听说此人是演员出身,擅长化妆术,神出鬼没,少有人知道其真面目。像这种代老A我想在南京也许有两三个,甚至更多。

会上,老D首先明确,红楼小组从此成立,今后将不定期聚会。然后他分析了国内形势,指出国民党已经再度挑起内战,“战争的风雨一时也许停不了”,要大家做好长期埋伏的准备,打持久战。在布置任务时,他说以后工作重心要转入收集军事情报和在工人中组织武装队伍这两个方面。

我左边突然有人插嘴说:“那以后学生运动是不是不搞了?”

我不记得老D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也许没有回答。提这个问题的人是个小青年,书生模样,但性子似乎有点急,提问的方式也不机智,几乎马上让我猜到是个学生。他的眉角有一块猪肝色的红记,这对他做地下工作似乎不大有利。后来年底的会上我就没再见到他,听说是被捕了,不久我又听到他被杀的消息。他是这个小组最年轻的同志,却是最早遇难的。

一个暗号叫红胡子的山东人是我们几人间年纪最大的,有五十多岁,额梢上有一撮下垂的白发,暗示出他古怪的性格。那天会上林婴婴和他有点不愉快,是为天皇幼儿园的事情,两人有分歧。他后来很快离开我们,据说是去了上海,也可能是无锡。坦率说,我不喜欢这个人,他身上我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傲慢和怨气。

还有一位同志当时坐在我右侧,是个魁伟的人,二十五六岁,长着一头神秘的红头发,也许是染的,我不清楚。他乔装成医务人员,穿着白大褂,并且有一个医生的暗号,叫一把刀。他在那天会上几乎没说一句话,以沉默为我注目。很不幸,他几乎就在南京快解放的前几天暴露了身份,在拒捕中被乱枪打死。

林婴婴一直坐在担架上,在我们中央,穿一身坚硬的黑色衣服,使她显得凶冷、离群,而头上的绷带使她显得圣洁,所以总观起来,她那天身上有一种圣洁的冷漠和敌意。她一直缄默不语,我以为她今天不打算发言,但车子从郊外回来的路上,也就是会议的最后十几分钟里,她突然说:“我挨到最后讲,是想多讲几句。”

她说:“刚才代老A说了,今天会议的主题是粉碎重庆的分裂活动。我们得到可靠消息,蒋介石对我新四军的迅速发展壮大非常不满,把新四军说成是‘养虎为患’,他已经下令停止对新四军的供给,并且要求新四军撤离江南。戴笠一向是蒋介石的黑手,南京又是军统的老地盘,以前我们和这边的军统组织时有合作,这是抗日的需要。但如今时局已变,谨慎起见,老A要求我们从今天起断绝和军统所有合作和联系。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军统已经对我们下手,下一步也许还会加大力度,我们一定要慎之又慎,对我们安全高度负责。我昨天见过老A,他要我转告大家,回去你们要召集各自小组开个会,如果有军统认识的同志,该躲的要躲,重要的同志也可以暂时离开南京。如果有军统知情的联络点,该撤的撤,该换地方的换地方。”

就这样,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语调、言辞、神情很是坚定,热气腾腾,具有演讲的气派。她说完后,另一个女的,我后来知道她叫老P,问她:“我在香春馆军统知道吗?”我听着觉得她的声音有点熟悉,仔细想,好像是香春馆那个老板娘。那天我去香春馆替小颖收尸时,她接待过我。

老P说:“以前他们知道老J在那儿,还有人去骚扰过。”

老D说:“知道老J,不一定知道你。”

老P问:“老J什么时候能回来?”

老D说:“已回了,他在张罗幽幽山庄开业的事,管不了你那边了。”

车子开到鼓楼街附近后,老D宣布散会,然后他们几个人像约好似的,为自己炽热的信念所驱使,围成一圈,伸出双手,虔诚地叠在一起,齐声高喊:“中华民族万岁!共产党万岁!!”我的手虽然也被林婴婴强行拉过去,但口号我没有喊。

胆大妄为!竟然敢把一个军统特务公然叫来参加共产党的地下会议,而且会议的主题是反军统!她真的不怕我出卖她吗?要知道,我当时还没有被她发展为同志!开会的人,都是他们各小组领导,她这不是在拿整个组织的安危赌博?我觉得这实在不可思议。

然而,这就是林婴婴,冒险是她的作风。不,敢冒险只不过是她的一半,她的冒险不是鲁莽,冒险的背后是她非凡的胆识。从当时情况看,她有足够的证据相信,我绝对不会出卖他们,从逻辑上说我要出卖该早出卖她了。此外,这天晚上林婴婴手头还捏着一张底牌,足以保证她“胜券在握”。

老D宣布散会后,人陆续下车,最后车上除了司机,只剩下我和林婴婴,还有老P。我们最后都在香春馆下了车,下车前老P摘了口罩,我认出她就是香春馆的老板娘。

夜已经很深,街上人车稀少,黑咕隆咚,但香春馆照旧闪耀着艳俗的霓虹灯光。车子从香春馆后门开进去后即熄灭车灯,顿时我们四周漆黑一团。这里一盏照明灯都没有,只靠前方屋顶灯箱招牌散发过来的余光,依稀照见院内情形。这儿有个小院子,一排平房兼作围墙。下车后,老P带我和林婴婴进了一间屋,司机则去了另一间。我从司机的背影和走路姿势中,发现他好像就是林婴婴的那个司机——如果确实是的话,他一定专门乔装过,眼镜、发型、胡子、穿着,都和我以前见过的截然不一。我觉得这个夜晚对我过于奇特了,奇特得完全出乎我想象,因而不免让我有些心虚,好像随时要踩到陷阱似的。

进了屋,老P对我一五一十讲了刘小颖和秦准河前天晚上遇难的始末。不论是形体,还是长相,还是说话的声音、腔调、手势,老P都十足像一个我们印象中的老鸨,她首先坚决否认了革老在这里“有内线”的说法:“做梦,他!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可能有他的腿子?如果他有狗养在这儿,我的命早不在地上了,而在地下了。”不用说,这里是共产党的秘密据点。老P对林婴婴说:“因为他在这里碰到过老J,所以他怀疑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所以才几次三番派人来滋事。可我认为,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掌握什么有用的情况,连我的身份都不知道,否则他早对我下手了。来滋事既是为了探听虚实,也是想通过滋事促使当局来封掉这里。封掉了,不管是不是我们的地盘,对他总是有利无害的。”

林婴婴说:“这儿已成是非之地,你做好走的准备。”

老P问:“去哪里?”

林婴婴说:“幽幽山庄。”

在老P的讲述中,那天晚上这里根本没来什么大汉奸,来的是一个持双枪的杀手,五十来岁,罗圈腿,三角眼,下巴上有一条血红的刀疤。他第一次来是九点多钟,在前台付了钱,领走了一个房间的钥匙。一个小时后,一个女的(就是刘小颖)来了,直接上楼去了那房间,然后又来一个男的(就是秦淮河),也去了那房间。过了不多久,刀疤佬又出现,他一来直接去了那房间,进门就开枪打死了那个男的(秦淮河),女的(刘小颖)对他还一枪,趁机逃出房间,冲到对门房间,想跳楼逃跑,却被追上去的刀疤佬击中一枪,倒在楼板上。刀疤佬上去对她又补一枪,然后跳窗逃了。

照这么说,这是一次谋杀,刀疤佬是革老花钱请来的屠夫。

这是真的吗?我心如刀绞,既矛又盾,乱成一团。说实话,我也在怀疑这件事,从一开始我就担心这是一场阴谋,但我还是不相信。我思忖,虽然革老对秦淮河有所误解(确实是误解,纯粹是林婴婴从中捣鼓的后果),对刘小颖私自回城心怀恨意和惧怕(怕我一意孤行娶她为妻),但总不至于会对他们下毒手。虎毒不食子,刘小颖和秦淮河毕竟是跟他这么长时间的手足。甚至我想,即使他心存杀念,以我对革老的了解和时局的判断,他会找到更高明的杀法,就是:派他们去执行一项必死无疑的任务。

眼下,剿共行动大幕拉开,革老会这么蠢吗,请杀手灭手足?我对老P的说法半信半疑。况且,老P这么说也有离间我的嫌疑,好让我同革老彻底反目,尽快加入他们组织。这么想着,我尽量让自己保持镇静,对林婴婴和老P表现出应有的老练和持重。我对她们说:“如果你们能让我找到那个刀疤佬就好了。”林婴婴没想到我会这么冥顽,呵斥我:“什么意思,你还不相信?”我说:“我更相信你们说的这些是别有用心的。”林婴婴久久地瞪着我,最后憋出一句:“好,你等着吧,我会给你这一天的,那时候你别气得吐血!”

尽管这样(我半信半疑),这天晚上革老在我心里可怕的形象还是大过了林婴婴。这是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以前,我对革老只是有些反感,以后,这种感觉被日益放大、加深。至此,我和革老的路几乎已经走到尽头,一种崭新的生活正在前面不远处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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