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个人的中学时代,大概总会遇到一两个挚友,
相识与争吵,陪伴与离别,支持与辜负,
许多事情随着时间推进,逐渐从生命里铺展开来。
当这些成为回忆,我才惊觉自己正度过呼啸而过的青春。
但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身边总有陪伴的人。
1.她大概是那种,我怎么想也想不到会成为好朋友的人
薛小舒是一个偶尔单纯到蠢的姑娘,但这并没有妨碍她成为我最好的朋友。
那年我刚满十八岁,浑身戾气,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常常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我讨厌怎么做都做不对的数学题,我讨厌父母在饭桌上看着我欲言又止的神情,同时为了不让我有压力又故意转移的话题,我讨厌好多人如临大敌,讨厌老师总站在讲台上讲一些自己的人生感悟。
我偶尔会冒出一些荒诞的想法,比如,每个高三学生头上都戴了一个紧箍咒,老师、家长和亲戚一夜之间都变成了唐僧,总是喋喋不休地在告诉他们,你一定要努力学习,你不努力就是在毁掉自己的未来。
第一轮模拟考试,我考得不好。班主任按照成绩排座位,我选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薛小舒成了我的同桌。
她有170公分,微胖,皮肤很白,但黑眼圈有些重,像睡眠不足的病人,额头上也冒着几颗红亮的青春痘。她很喜欢读《爱格》《花火》这类少女杂志,从隔壁班借到新刊的时候,她会挑政治、历史这样的副科时间来读,把杂志藏在课本下面,背挺得很直,装作在认真听课,然后小心翼翼地翻页。
有一次,她悄悄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要不要看?这一期有乐小米的文章,很好看的。”
我内心挣扎了一下,但还是点点头。她像献宝一样把杂志偷偷递给我。
自那之后,我们有了一些交流。她应该属于那种一张纸能够写清楚自己前十几年经历的姑娘,家境富足,无忧无虑,活得像个不知人间疾苦的精灵。
她开始将我当作朋友,就算我像个刺猬总是抵挡着她的靠近,她还是以一种不肯退缩的气势,向我表明她的决心。
成长有一种让人茫然和彷徨的力量。对于高考和未来,我假装不在乎,其实心里还是有些恐慌。
可我不知道跟谁说,周围的同学都很忙,原本天资聪颖的人正在更加努力,稍微没有天分的也在实践“勤能补拙”,就算像我这种既没有天分又不太努力的学生,也在偶尔愧疚心发作的时候,翻出练习册和习题集奋笔疾书。而我为了和大家一样,也扎进题海,似乎做完一道道题目,就能抚平我内心的波动。
寒假前,班里开始流行一些跟高考相关的励志文章。职烨的那篇《花开不败》成了我和薛小舒压在胳膊下面的每日必读。那些感同身受的句子,自带一种力量,让我们的内心不再那么慌张和动荡。
我们开始投入学习,慢慢地与数学、英语握手言和。那真是一段想起来就觉得像场电影的日子。所有人都五点前起床,窗外能看到朦胧的月光,像落到地上的白霜。
学校水管里的水冰凉,我常常一把泼到脸上,感受陡然收缩毛孔带来的清醒,飞快地洗漱,然后一路小跑到教室。教室里九盏长型节能灯有些刺目,要走到座位上利用抽课本的间隙缓一会儿,眼睛才会慢慢适应那种不适感。
我和薛小舒会互相提问需要背诵的内容。她文言文背得最差,抽到她不熟悉的课文简直是在谋杀我的耳朵。但还不等我笑话她不够用心的时候,她就开始拿政治哲学部分提问我,我顿时如临深渊,开始正襟危坐逐条背诵。
2.这么多年这么多夏天,都不及十八岁那年闷热的后排
有次课间休息的时候,薛小舒突然问我:“你最受伤的经历是什么?”
我想了想说:“小时候被好朋友出卖啊,我刚跟她说了自己的秘密,她隔天就跟所有人说了。”
她咧嘴笑了一下,开始讲起了自己的经历。薛小舒的爸爸在当地监察局,家里住职工小区。薛小舒上小学的时候和小区里的一个姑娘玩得不错,暂时叫她小X吧。小X在大人面前比较乖巧,但早恋、逃课之类的事情一样都没落下。
小X常让不开窍的薛小舒帮着圆谎,有时候跟家长说出去补习了,其实是跟小男友滑冰去了。
但小X悄悄地对许多人说薛小舒在学校早恋,不好好学习。这也是让她至今耿耿于怀的事情,因为始终不能理解对方为什么这么做。
没过多久,小X的家长直接找到薛小舒的父母说:“你们工作忙是一回事,但要好好管教小孩,不然都带坏了其他小孩。”
薛小舒憋着泪,站在沙发边上目送小X的家长离开。父亲在她头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好像要说什么但看着她的表情又咽下了。
后来,小区里的小孩都不再和她玩,大人也常常对着她指指点点的。但薛小舒没有提起小X。
我问她:“她诬陷你,你干吗不解释?”
她特别无公害地说:“我跟我爸妈说了,他们相信我就足够了。”
“你这就是好欺负,如果你把事实告诉大家,就不会让小X得逞了。”我有些愤愤不平。
“也许,她有什么不能说的原因呢?小X爸爸脾气特别不好,估计是害怕挨揍吧。”
“可你这善良都被狗吃了。”我说完,在心里又小声地说,但这才是你啊,大笨蛋。
我和薛小舒每天早读之后就会结伴去食堂吃早饭。确切地说,应该是去食堂或便利店买一份早饭,然后带回教室里吃。
离开座位的时候,我才会更加清晰地感觉到高考逼近的感觉,许多人脸上都带着一丝想要隐藏的紧张,步履匆匆地去,步履匆匆地回,三点一线。
我基本上都会和薛小舒去一趟洗手间,然后去食堂,打一壶热水,再从食堂返回教室。那半个小时是我最轻松的时间,有一种从牢笼中挣脱,在自由奔走的感觉。
她和我会聊一些自己的事情,那段时间正流行胡歌、杨幂主演的《仙剑奇侠传》,我们常常到便利店买卡贴,一张一张地攒起来,那成了我们的一种放松的方式。
一旦踏进教室,大家似乎都在收敛自己身上的玩心,不由自主地切换到比较积极主动学习的状态。我从讲台走到自己位置的路上,看到低头做卷子的同学、垒成“长城”的教材和写在黑板上的倒计时,身心疲惫。
这样的时候,薛小舒常会嬉笑着给我打气,说:“别担心,慢慢来,不要和他们比。你就像《犬夜叉》里的杀生丸大人一样,是个高冷且不理世俗的姑娘。”
我差点吐出一口老血,杀生丸不用高考,姑娘我可要从独木桥上杀出一条路来啊。但还没开口,我就感觉到自己原本压抑的心情不知怎么就消失了。
克伦威尔说:“友谊之光像磷火,当四周漆黑之际最为显露。”
是吧,那段时间身边的朋友都变得非常重要。
那段时间,陪在我身边的朋友除了薛小舒,还有蚊子、君哥和Monkey,她们每个人都带给我许多力量,组成了一段最精彩的回忆。
年假结束后,我从家里带了一个黑色MP4,里面下满了陈绮贞的歌和照片。政治课的时候,我常常把耳机线扯成两根,在衣服里藏起来,一人一个耳机悄悄地听歌。
我的数学成绩有了起色,选择题和前面几道大题的正确率逐渐提高。薛小舒的英语听力和阅读能力也在逐渐跟上。
但每一次发在桌子上的试卷都像一颗定时炸弹,我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偶尔会因为低分心情不好,这样的时候薛小舒就是个软柿子,任我“欺凌”。
那种烦躁郁闷的感觉像一颗颗苍耳掉在了头发上,刺与刺扣紧发丝,我想要摘掉它们,但越着急越无力。
沮丧的我别扭地趴在桌子上看着窗外,黑云压城城欲摧,天阴得厉害。
薛小舒会轻轻地碰一下我的胳膊,递给我一张纸条。
我打开,看到她用黑色中性笔写道:“别担心,你可以的。不过这一次考得不好,下一次再努力啦。你说过自己不会这样轻易气馁的啊。”
揉碎了纸条,我猛地站起身,戴着耳机朝操场跑去。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雨,我淋着小雨一圈一圈地跑起来,好像耗尽体力就能够耗尽糟糕的情绪。
我双腿开始酸胀的时候,看到薛小舒正站在跑道旁边看着我。我停下来,俯下身,先让快要炸掉的肺缓一缓,不断地大口大口喘气。
回教室的路上,她跟在我身后轻轻地说:“漩涡鸣人可是从来都不放弃的,你也是,一定要坚持下去。”
天气越来越热,心却越来越静。曾经以为永远过不去的白日与黑夜,就在一道又一道题目的换算中消失了。
我不知道度过了多少次这样失落又奋起的时刻,我和所有备考的人一起迎来了那场战役。
炎热,干燥,让人紧张到失眠的六月初,就那样过去了。
我们两个人毕业前并没有讲什么约定的话,反而沉默地告别、祝福。高考后我去了天津,薛小舒去了烟台。
3.距离对不够熟悉的人来说,才是比较好用的借口
迈入了大学的我们,开始各自忙碌,像飞出笼子的鸟儿,不停地挥动翅膀,迫不及待地呼吸自由的空气。
但我知道距离并没有阻隔亲密,她给我打长长的电话,告诉我自己最新的遭遇,我抱着手机,扶着水房的栏杆一边仰望星空一边笑话她还是那么傻里傻气。
她知道我谈了第一场恋爱,我知道她开始留起了长发。
她学的工程造价专业,我选了新闻系。
她喜欢的漫画在断断续续地更新,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榕树下
签了约,加了荐。
彼此陪伴,成了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小事。我们无声地约定好了,像是签了一张滴血盖章的盟约,一起走过难捱的青春,一起奔赴闪闪发光的自己。
2012年9月23日,我22岁生日,她坐了一晚上硬座火车专门到天津找我。
我大概有一年多没有见她,那次见面才恍然觉得她有了许多变化。
她瘦了,波浪一般的长发披在肩上,穿一件白衬衫,一条卡其色裤子,配一条细窄的金色腰带,整个人看上去非常干练、清爽。
我们一起去吃饭,对着一桌子美食忆苦思甜。她送给我一个黑猫存钱罐做生日礼物,光滑细腻的陶制品,尖尖细细的眉眼,我特别喜欢。
那几天,我们选人气最旺的景区,挑对方喜欢的纪念品。两个人从意式风情街跑到五大道,从鼓楼辗转到滨江道,直到暮色四合才乘公交车返校。我们一起去吃号称“天下第一”的酸辣粉,坐在街头让自称中央美院老师的老先生给我们画铅笔素描,在景区不惹人注意的角落自拍。
她陪我吃蛋糕许愿,陪我度过平凡温暖的一天。
我一直以为薛小舒毕业之后会回到父母身边。她是家里的独女,家境又还不错,有亲戚在机关,托关系找一份有编制的工作也不难。
但毕业前她对我说,她要去长春,在一家并不知名的建筑集团做工程造价员。
那段时间我去了北京,在杂志社忙得焦头烂额,当然知道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生活下去会多么辛苦。那时候北京已经有雾霾了,但我们都以为是天气不好,还没有想到是空气太差。
我并没有劝她放弃,但言语中还是会透露出不要天真做决定的态度。
长春到底只是一个过渡。
薛小舒的工作太过安逸,整天从早坐到晚,学不到什么提高能力的知识,白白浪费时间。她每月拿三千多块钱的工资,能养活自己,但别想活出曾经想要的日子。
有段时间我们经常在线上聊天,春节前薛小舒终于熬不住辞了职。她从北京转车,我接她住两天。
在并不宽敞的小隔断里,我们挤在一张床上聊过去、现在和未来。她脸上闪着光,有对年后上海那份工作的期待和向往。
我问她:“你怎么突然在意起将来的事情了?记得高中的时候,你还说自己是个小富即安的姑娘。”
“我也不知道,到了大学才渐渐明白一些你之前讲过的道理,不知怎么就想试一试不被安排的生活。”她翻了个身,脸对着我,“之前总把生活想得很简单,但真正经历起来,还是有些复杂和多变。不过这样才有意思啊。”
我们对一份工作的情感,基本是充满热血,但结局总黯然收场。
这里面充满了生活赋予个体的使命感,没有终场,只是测验。
她拎着贴满了卡通人物的玫红色行李箱,我送她去火车站。晚上十一点半的夜车,我买了两杯咖啡,跟她站在北京站巨大钟表下方聊天。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然后拥抱,目送她离去。
4.姑娘,你不要走得太急,越好才能越远
年后,原本就一根筋的薛小舒,在去上海这件事上显得特别固执。
她住进了公司宿舍,三个人一个房间,薪水低到除了日常开销根本别想买大件。她却不无期待地对我说:“建筑行业都是年终拿奖金啦,每月这1500块钱就是生活费。”
我无言以对,只好偶尔给她邮寄一些东西。便宜、实用,不会成为她的负担。
在薛小舒的叙述里,我大概了解了一些情况。新公司里南方人较多,同事之间早已组成了一个一个带着壁垒的圈子,她融不进去。而作为毕业没多久的菜鸟,对许多东西都只是一知半解,遇到不会的问题去问同事经常碰壁。
对她来说,刚进入公司的那段时间称得上度日如年。
我了解那种站在行业圈外的痛感,明明知道自己做得不够,但不知道如何获取更多的技能,当遇到不能处理的事情会异常无措。就算自我安慰已经有了进步,但这种侥幸过后会更加无助、恐慌,没有一丝安全感。
我们都需要那种能够握在手里的经验,可以解决实实在在的难题。就像造价师可以准确算出一座楼所需要的钢筋水泥;老师可以讲好每一个知识点,给渴求知识的学生答疑解惑;记者能够做好访前准备,在采访现场应对自如;侦探可以根据蛛丝马迹,找出嫌疑人,让悬案水落石出。
这些实践积累出的经验,正是刚刚入职的人所想要迅速得到的秘诀。
2014年的夏末,上海梅雨季节过去了大半。周六下午我跟薛小舒视频聊天,她一张大脸撞进屏幕我吓了一跳,立刻问她:“你这是肿了吗?”
她不好意思嘿嘿一笑,说:“最近熬夜太多,一到晚上十一点就饿得难受,想要撑过去,但每次都忍不住去楼下买吃的。”
她眼底青了一片,皮肤状况也不够好。我问:“你就不能早点睡吗?工作都是一天一天做完的啊。”
“还没有入门,测算的东西很多,我加班是为了保证自己算的数据没有错误。不过还是一次一次被领导打回来,我都快崩溃了。”她停了一下,从旁边拿了几张打印纸,“这就是我们最近在做的项目,表格是我做的哦,这个通过了。所以今天睡到自然醒。”
“那你之前都睡多久?”
“最多三个小时。”
我突然有些心疼,隔着屏幕说她:“熬夜容易猝死,你这是奔着英年早逝去的吗?”
“看图纸、做表格、画图,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觉得不够用,感觉多睡一秒时间就少一秒。”她讲得有些自在随意。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对自己的专业知识不够自信,总觉得自己算的东西不对,怕量得不对缺工程量,造成损失。
她最忙的时候一周要完成两个大厂房,加起来一万多平方米,对她来说已经算是大活儿了。她基本连着一周都没怎么睡觉,晚上在公司通宵,困了就在桌子上趴一会儿,她说自己坐着一闭眼就能睡着。
她胖了二十斤,成了一个看起来对自己疏于管理的胖子。我以如果她不好好照顾自己,就半年不理她来威胁她,要求她重新规划好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合理饮食,正常休息,增加运动,注意身体健康。
好在薛小舒是个听话的姑娘。如今的她依旧忙碌,每天的工作内容还是对着图纸,看平面图、立面图、详图以及投标文件,当然也需要用软件计算用料等,但她在慢慢调整自己,不再像个拼命三娘。
我一直以为她是个不够努力且不上进的姑娘,一脑子卡卡西和杀生丸,整天幻想自己变成漫画里的人物,不是穿越就是变身,让人担心她融入不到现实的世界。但,她真的变了,爱好依然是动漫,但对人对事都成长了很多。
一个人拥有积极的态度会使她看起来散发着光芒。我喜欢她现在努力的样子,带着一股劲儿,在不断地突破自己,奋力往前闯。
六年前,她是一个被父母保护得像白纸一样的姑娘。
六年过去,如今的她已经拿起画笔,在完成一幅叫《我》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