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都凉了!”阿青抬头看到南茜,指指手边那份没动过的咖喱。她今天在光头上压了一顶黑色漆皮的刑警帽,背心上钉满了用自己的手指拓出来的锡制品,紫色唇膏已被吃掉一半,泛着乌青的冷光。南茜一直好奇当初陆安安怎么会招阿青进来,按理说这种过分标榜个性的人骨子里都异常自卑,反而抓不住时尚的要害,同样穿得很脏的好莱坞潮人哈蕾娜都是有一个强大的时尚团队在背后打点,才将她推到现在的高度。不过阿青在《摩登》负责的几个版块倒是效果奇佳,只因她摸清了北京最孤僻的几个艺术家的底细,地下摇滚乐团更像是她的亲人,所以在杂志上开辟出了极具特色的疆土,尤其让人刮目的是,阿青文采风流,给模特照片随便配上几行字都能加分。可见庞克女也未必与时尚脱节,阿青有阿青的生存之道。
南茜坐下来吃了不到两口,便发现三个女人都拿异样的目光看她,像把她当成二维码在扫描。她只得问道:“怎么啦?这么看着我!”
结果换来三人齐声反问:“你为什么骂乔洋是死基佬?”
南茜手里的勺子应声落盘,她张大了嘴,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们什么时候?”
“也是不巧,我那会儿刚从厕所出来,就看见你在乔洋背后跺脚狂骂。这出戏,可真是惊心动魄哟!没想到一直安之若素的南茜大小姐,居然也有如此奔放不羁的时候呀!”付安娜阴恻恻地撕破了南茜最后一道防线。
付安娜那身春意盎然的香奈尔在小小的弄堂咖啡馆里显得格外招摇,那只绯红色的爱玛仕包包将她的阔太气场暴露无遗。然而,她偏偏还要留长及腰际的直发,以精致到一个毛孔的妆容让自己硬是停留在三十不到的水平。谁也猜不透付安娜的年纪,表情像二十岁,打扮像三十岁,心机像四十岁,情绪的淡定程度像五十岁。有一次,南茜和小桃试图合谋买通社里的出纳,想套出付安娜的身份证号码,以此破解其年龄之谜,孰料那出纳异常坚守原则,无论怎么威逼利诱都不肯出卖,教人不得不佩服付安娜贿赂有道;有秘密的女人,总是格外销魂,年龄不详、阅历不详、感情状况不详,连家庭住址都不详的付安娜,才成为《摩登》最具挖掘潜质的“摩登女郎”。
被付安娜听到的八卦,就一定会弄得水落石出,她有她的手段,你可以隐瞒一时,但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因为这女人总是有办法把别人的隐私打听得一清二楚,顺带还把你卖了。所以只要是付安娜张口,南茜那“地下党的个性”就形同虚设,乖乖招认才是正道。
南茜只得银牙一咬,将乔洋拒绝她的求爱并顺带出柜的事和盘托出,换来三个女人的一片长吁短叹。
小桃摸着原色麻布包上的机器猫图案,喃喃道:“我早就知道,长得像樱井翔的男人一定是‘同志’,你们知道吗?当初一个AV女优曝光岚团性丑闻,说每个成员都跟她有过性关系,除了我们家翔哥!所以啊,乔洋哥有这样的取向,也是正常的。乔洋哥,干巴爹!永远支持你!”
阿青看小桃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神经病,她冷笑一声道:“现在这个世道,‘同志’已经是时尚主流了,看过《天使在美国》没?看过《八号提案》没?好莱坞大明星都支持同性恋。而且这种哥们我在摇滚圈子里看得多了,咱也甭放在心上,待会儿去喝酒。”
付安娜的反应最淡定,她默默吃完盘子里的咖喱,起身去了趟厕所,回来的时候嘴巴又涂成了精致的桃红色鱼形。
“我挺同意阿青的看法,‘同志’就‘同志’呗,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再说了,现在时尚圈就流行‘同志’,咱们应该感到庆幸。”付安娜的眼睫毛在咖啡馆的明黄色灯光下扑闪如蝶。
随后,四个女人陷入了某种古怪的和谐气氛里,她们笑得甜美清丽,手里的咖啡像是某种装饰品,能让她们变得更优雅温柔。这四个女人常常让自己看起来高深莫测,话题不是电影就是维多利亚秀上新诞生的名模,谁也猜不透她们的身份,似乎也无法走进她们的生活。她们吃得从容不迫,仿佛带咖喱味的呼吸丝毫不影响她们的幸福指数,甚至一边聊天一边还看着自己的手指,观察它们是否有不平整的地方会有障观瞻。
这样端着架子摆着POSE的情形大约维持了有三十分钟,大家在讨论完GUCCI新款包包的难看程度和新一代蜘蛛侠有哪里比托比·马奎尔占优势的问题之后,阿青非常豪气地带着大伙儿走出弄堂,在附近刚开业不久的一间美式酒吧叫了一堆螺丝起子。
酒精很快燃尽了她们的理智,不多久,四个人嘴唇上都浮着一圈青盐,舌尖又涩又辣,身体经由无数条热线洗涤之后变得通透起来。最重要的是,酒精让男人胡话连篇,却能让女人诚实面对自己。
“你们就装吧!”
喝到酣时,南茜终于霍的一下站起来,一脸全世界都被她看穿的屌样子,只见她单手叉腰,一字一顿道:“装什么呀你们?告诉我你们都在装什么?你们要真这么淡定,何苦每天给乔洋带早餐?整天人前背后给他抛媚眼?现在我们的男神出柜了,你们一个个装什么淡定呀?就不能诚实点?把心里那点不痛快讲出来?装什么逼?你们装什么逼?”
“没错!”阿青终于也拍案怒起了,睫毛液被汗液完全融化,将她涂成一只精瘦见骨的熊猫,牙齿上沾满紫色唇膏的残痕。这大抵才是她的真面目——恐怖、张扬、疯癫、滑稽。
小桃已伏在桌上号啕大哭,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道:“人家是腐女啦!讨厌!人家是腐女啦!人家最爱GAY了啦!讨厌!讨厌!真讨厌!”
唯有付安娜还勉强维持常态,不紧不慢地从篮子里拣爆米花吃,见南茜发泄得狠了,也不过回报以几记冷笑。
“你笑什么?”南茜觉出了付安娜对她的轻蔑态度,于是恶狠狠扑向她;所谓的仪态和温柔,此刻已经在南茜的人生里抹除得干干净净,经营传统温良的形象需要毅力,而她早就绷不住了,继续说道:“你有什么资格笑话我们啊?你不就是个连家住哪儿都不敢讲出来的二逼女人吗?你在我们跟前摆他妈什么架子呀?”
“也没笑你们什么,我只是笑你们这些意志不坚定的女人啊,怎么就那么弱呢?不就是出柜吗?不就是基佬吗?科学理论早就证实过了,其实从一到十来衡量的话,每个人都是双性恋,只是几几开的问题,也许我们就是一九开,所以基本上喜欢的都是男人?哦不,阿青可能是四六开,也不一定。但乔洋呢,几几开都还不一定呢,只要有那一成的几率在,女人就有希望。你们有本事在这儿鬼哭狼嚎,就没本事把人家掰直呀?”
付安娜的一番话犹如醍醐灌顶,说得那几个女人连酒都喝不下去了,开始深刻反省自己懦弱无能的本性。
“可是,咱们努力了那么久都没泡到他,这回又要怎么把他掰直呢?”号称“腐女无敌”的小桃居然第一个投入掰直讨论计划里,让人觉得十分意外。
“简单。”付安娜的腔调依然阴恻恻,仿佛一个不为任何人左右的女巫,嘴角挂着一只黑猫的鲜血,“找个合适的女人。”
谁是那个“合适的女人”?
是的,那个“合适的女人”必须有麦当娜的狂野、斯嘉丽·约翰逊的三围,以及让所有“同志”看到就眼前一亮的惊艳气场。君不见所有“同志”都对安妮·海瑟微、卡隆梅·迪亚茨之类的女王范儿尤物奉为神灵,尽管他们口口声声说最爱的是杰克·吉伦哈尔。
所以要找到那个女人,必须淫荡,必须出众,必须艳丽,必须有一定的文化涵养,还必须懂得运用女人那点四两拨千金的智慧。
谁?那个女人是谁?
四个女人互相打量,目光鄙夷。在她们心坎里,彼此不欣赏是肯定的,做同事太久,对方的优缺点都了然于心,而且日常习性一旦被摸透,便失去了应有的魅力。所以她们当即认定,“《摩登》女郎团”里没有那个可以HOLD住乔洋的人。
“房慧,房慧怎么样?”付安娜报出一个惊心动魄的名字,让另外三个女人头皮发麻。
“没意见,就是她了!”
一锤定音。
四人分道扬镳。在各自回家的路上,唯有付安娜坐在出租车里对着窗外迷乱的灯火坏笑,她知道这场游戏终于要玩到最高潮了。
3
乔洋害怕《摩登》杂志社的女人,全得托陆安安的福。
在乔洋眼里,陆安安就是典型的怨妇,他不明白两次离婚经历怎么就能把一个女人进化为一只怪物——总是穿手绘中式服,头发永远高高盘起,手指节洗得发白,耳环永远是小而精致的,细若金线的眉形底下有一对自恋的眼睛,总是将眼皮压得低低的,看人的时候居高临下,仿佛她离婚全世界的已婚女人就都注定是不幸的。因此,好不容易约来的知名作者的稿子,陆安安也有本事改得面目全非,她规定《摩登》所有稿件里都不允许出现长句,当初莫妮卡·贝鲁奇和凯瑟琳·泽塔·琼斯在同一周宣布离婚的时候,她要求评论稿必须写“离婚女人更强更美丽”。
不管乔洋还是南茜她们,基本上都是以表面敬重、背后怜悯的态度对待这位女上司。陆安安需要有人夸她,她无论穿了多二逼的横条纹套装,踏进编辑部的那一刻都得被一堆“安安姐,这身衣服好赞哦”之类的激赞包围,否则她就会想办法找你的茬儿,让你难过。
乔洋很早就懂得如何讨女人欢心,一句谎言能让他打败无数传说中的高富帅,但同时他仍然保留内心的纯真,永远不会辜负自己的信念。所以乔洋乖巧,在痞子的皮囊下包着一个鲜活的灵魂。这灵魂久而久之就会吸引所有的女人,像慢慢绽放的玫瑰终要招蜂引蝶。
在《摩登》杂志建刊六周年的晚宴上,乔洋第一次穿了西装,把鸟窝整理得油光可鉴,并卖弄他修长的双腿。那天时尚界的名流来了大半,多半都围着穿得像民国穿越时空来的太奶奶陆安安转,陆安安心情大好,喝了不少黑方。散场的时候,陆安安突然扶住乔洋说自己不行了,让他送她回家,她潮红的面色像是刚刚服务完一个豪客的高级应召女郎。
请相信后面的发展并没有大家想象得那么狗血,但绝对够惊悚。乔洋把陆安安架进了她那两百平的三层楼小排屋,这是离婚带给她最大的荣耀,也是一个不得不永远与之相处的伤疤。进到屋里,陆安安把包往羊毛地毯上一丢便横在沙发上睡着了,乔洋没走,因为他对这位女上司的私生活实在是好奇死了——那些红木架上的古董,茶桌上带有漂亮的冰裂纹的青瓷杯具,甚至还有精致的文房四宝,旁边摊着一本佛经。
原来她还信佛啊!
乔洋笑了,他觉得信佛的女人都很滑稽,甚至偏执地认为她们精神层面极度空虚。要是自觉活得丰富多彩,谁还有心思念佛呀?
这传统的、充满中国古风的房子给用惯无印良品的乔洋带来无限的新鲜感,引领他不停探索,直接上了二楼。那扇不停渗出檀香味的门后就是陆安安的睡房,乔洋挣扎了一下便推门进去了,打开灯,看见一张胭脂色的西式大床,与楼下古雅的布置截然不同。那股迷乱的情欲气息让乔洋生出了一些坏心眼,尽管他对陆安安没有那种意思,却对这个品味出众的房子充满爱意,于是任性地往床上摔去,将自己埋在柔软的被子里很久很久,直到从枕头底下翻出四个面目可憎的布人。
四个布人乃两男两女,浑身插满缝衣针,背部写着名字。其中一个名字乔洋觉得眼熟,半天才想起那是陆安安其中的一个前夫,如此说来,陆安安内心果真恨意未消,一直在扎前夫和前夫现任妻子的小人。乔洋不由得又惊又喜,惊的是他没想到信佛之人还如此纠结于往事,喜的是终于得知了上司一个不可告人的隐私。这无疑给了乔洋巨大的鼓励,于是继续翻找,床头柜里又翻出了宝贝,一块被血水浸得漆黑的泰国佛牌。
这才让乔洋彻底背上炸毛了。虽然不是太了解,但他多少也听八卦非凡的小桃说起过,那叫“养小鬼”。很多影视女明星都在家偷偷养小鬼,远赴泰国请来涂了早夭婴儿的尸油的佛牌,在家用自己的血供着,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阴险目的。
乔洋吓得将佛牌放回柜子时腿都打战了,他以连滚带爬的姿势跑下楼梯,却见陆安安还在沙发上趴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吼道:“贱人!看你们怎么死!怎么死!”虽然脸被一头乱发蒙住了,却令她更显狰狞。
逃出陆安安家以后,乔洋整整三天没睡好觉,满脑子都是陆安安那个可怕的睡房。
当然,阿青对乔洋做的事情,也是令他刻骨难忘的。
乔洋是欣赏阿青的,虽然她脸平、胸平、屁股平,但自有一股锐气在,而且行事很酷,也是杂志社里唯一一个整天拎着环保袋上下班的女人。乔洋从小喜欢摇滚乐,因此常求着阿青带他去看一些地下演唱会,阿青站在台下热火朝天的样子特别美,让乔洋想起自己的初恋,也是这样无拘无束,带点迷人的小阴暗,其实都是内心单纯的表现。鉴于这种美好的想法,乔洋也曾和阿青狠狠相处过一阵子,那种类似铁哥们的相处,直到有一次阿青让他陪她去刺青店穿舌环的时候,顺便要文身师给她的胯部弄一个骷髅,在脱掉衣服的瞬间,乔洋发现阿青满身满背那神似日本黑社会的刺青,纵横交错,顿时让他密集恐惧症发作,每根寒毛都竖起来了。因为陆安安的关系,阿青一直将那些文身掩饰得很好,不穿半透明的衣服,也没有穿一个小吊带出场过,她总是用严密的长牛仔裤和款式精妙的网状衫掩盖掉最叛逆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