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吧,每个文身都是有意义的。跟我睡过的那些混蛋都是畜生,我每次跟其中一个畜生分手,就把他文在身上。你看到的那只熊是我的初恋阿雄,一个小镇上的痞子,不过还挺可爱的,特爱去录像厅看港片,现在丫都是款爷了,当初我要嫁了他就好了。还有那只豹子,那是阿辉,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穷得跟叫花子似的,现在还在宋庄讨饭呢。还有那儿,那儿,对,就那只天鹅,那是小楚,比我小三岁?不对,四岁吧,长得跟你有点像,也那德行,后来去德国留学了,再没回来。你问这个呀?这是虎子,个儿可大了,劲儿挺足,就是那玩意有点小,我后来就是受不了这个,跟他分了,所以别以为爱健身的男人都强,那些个把自己练得五大三粗的其实那方面都不怎么样,在别的地方找自我安慰呢。看到没?大腿上那只蝎子呀,是一年前我在后海玩的时候碰上的美国佬詹姆斯·肖恩,长手长脚的,人也挺逗,不过后来?”
阿青的裸体就是一本情史,她若无其事地在乔洋面前为他解说翻页,直到他倒抽了好几口凉气,初恋幻影在他的头脑中被一挺名叫淫乱的机关枪扫得粉碎。更奇葩的是,乔洋刚刚跟穿好舌环、话都说不圆溜的阿青走出刺青馆,她就用含糊不清的口吻跟他说:“哟弗兰奥门次库方?”他半天才回过味儿来,听懂她说的是“要不然我们去开房”,而他又该如何吻住那只满腔血腥味的嘴巴?只好断然拒绝。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乔洋都跟阿青保持适当距离,并暗暗发誓永远不会成为她皮肤上的某一只动物形刺青。
小桃在乔洋眼里就是一个清新小妹,头发永远不漂染,乌黑地垂在背上,带一点微卷;棉麻质地的长裙子和小外套几乎就是为她发明的,衣柜里大概有上百个图案各异的和风手袋;她不太化妆,经常素面朝天地看着窗外放空,偶尔也会涂杏色唇膏;她不漂亮但很清透,细长的四肢和扁平的身材也很占便宜,细眉淡目的,系正宗森女。在乔洋心里,小桃一直是一个养眼的女生,他有一阵子确实被她迷住了,也曾去她的寓所玩过一次,这才发现原来她是富二代,有自己的单身公寓房,连米缸都是日系的,按一下开关就会落下150克米,很精准且人性化。
在跟着小桃去艺术电影院看了几十场日本电影之后,乔洋彻底爱上了行定勋和中谷美纪,然后疯狂恶补东瀛文化,所以有几期杂志做出来的净是一股和服味。小桃的简单通透让乔洋倍感安心,但也只是安心而已,他视她为妹妹。小桃似乎也对乔洋没有太多想法,尽管总是给他做蛋包饭吃,他埋头进食的时候她却在看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些东西叫耽美小说。渐渐地,乔洋终于发现了小桃的病态,他们一起看完《罗生门》后出来,乔洋正一个劲儿赞京町子如何妖艳迷人,孰料小桃却皱眉道:“其实武士与那山匪才是真爱,你没看出来吗?那女人就是个第三者。”
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看完山田洋次版的《东京家族》之后,小桃很严肃地跟乔洋说:“妻夫木聪其实和小优不是一对,你没看见他在片子里老跟西村雅彦眉来眼去的?”
乔洋当然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叫腐女的奇特生物,但像小桃那样将全宇宙都以攻受来分也确实罕见。所以好端端一部戏,看的时候兴致盎然,待回味的时候,她就无端端跑来跟他讲片子里有两个男人其实可以凑一对,搞得乔洋胃口尽失。小桃的行为,不仅严重强奸了演员的性取向,还暴露了自己的性饥渴。乔洋对腐女的反感由此产生,最过分的是后来他发现小桃竟然偷偷意淫——他跟对门建材公司的一个中年男人有基情,这让他彻底崩溃,只得板起面孔,与这位外表小清新、骨子里重口味的小妹妹划清界限。
付安娜似乎与乔洋是两个世界的人,乔洋甚至不明白她为何也会每天放一份早餐在他桌上,明明他们就是完全没办法联系在一起的两类人。付安娜看上去比陆安安还要聪明,却总是尽量把自己搞得很俗辣,动不动穿着巴宝莉新款嘚瑟进来,跟几个女人炫耀说:“看!巴宝莉秋季新款,国内暂时还买不到,好几万呢!”
大多数心地纯良的男人碰上付安娜这样的女人都产生不了任何想法,一是她有些太招人恨了,动不动就炫富;二是她为人不够坦诚,同事多年她居然还不肯告诉人家她住哪个小区,不是逃犯就是有什么巨大而不可告人的秘密吧;三是她还没漂亮到万人迷的份上,过于自恋外加自我保护意识过强,让她完全与可爱沾不上边。乔洋每次看到付安娜,都觉得她是一只用名牌把自己武装到牙齿的蜗牛,谁都不忍心撕去她的盔甲,让她的脆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乔洋刚进《摩登》的时候,带他的师傅就是付安娜,她教他的时候倒也不摆架子,却有些心不在焉。她似乎对乔洋的工作业绩并不关心,反而更在乎南茜她们几个女人负责的版面做得如何。有一次,乔洋亲眼看到付安娜拿着小桃负责的那个文化评论专栏的文章跑到陆安安耳朵边嘀咕,之后陆安安就把小桃叫进主编办公室狂训,小桃是含着眼泪走出来的。乔洋清楚付安娜就是传说中的小人,于是更不敢得罪,他只能用自己的男性魅力稳住这个丧心病狂的女人,让她错觉他对她万般仰慕,殊不知心里一直在诅咒“大妈,麻烦你早死早超生”。
但是,再聪明的天使也会死在老奸巨猾的恶魔手里头,擅长见风使舵如乔洋,也终有被付安娜视为仇敌的时候。话说由于半年前副主编辞职在家安心做主妇之后,那位子就一直空着,陆安安刁钻得很,拿它当诱饵让大家拼命加班干活,不仅把副主编的工作都分摊掉了,还无端多出几个P的版面任务。起初的时候乔洋作为新人,是断不可能迅速升职的,孰料他负责的街拍版面和艺术版面反响奇佳,令所有人刮目相看,搞得付安娜也不得不一直跟陆安安强调“乔洋是我带出来的”。
当陆安安宣布一个月后将推举一位副主编上台的时候,乔洋就开始不断出状况:他电脑里做的文案会无缘无故消失,抽屉里的创意书总是莫名地缺个几页,有一次他好不容易约到一个时尚名流接受专访,约好了时间去那里等,却大半天不见人影,打电话去问才知道那名流前天就接受了《摩登》里另一个人的采访,不久之后,《摩登》上就有了付安娜为那名流写的专访文章。乔洋忍无可忍,找了付安娜上天台决斗,年轻人火气旺,碰上这种事总要问个明白。
“同事就只是同事,不需要彼此了解得太深入,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做法。作为同事只有一个目标是相同的——升职加薪,所以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孰料付安娜的回复却是如此轻描淡写。
“那您又何必每天还带早餐给我吃?同事间不需要这么亲密。”乔洋冷冷道,他已恨不得把她切碎了喂狗。
付安娜眼中掠过一丝寒光,缓缓道:“可惜你不吃,你若天天都吃我的早餐,恐怕现在连爬上天台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一刻,乔洋脑中闪过一千张变态杀手的脸,每张脸都和付安娜的一模一样。
为了不再跟那些女人纠缠不清,为了让自己彻底失去升职机会,以便躲过付安娜的阴谋陷阱,为了能在《摩登》这个虎穴龙潭里安安稳稳过日子,乔洋决定把自己变成一个同性恋。虽然他仍然只爱女人,但在《摩登》这样的环境里,他宁愿假装自己是个死基佬,以便逃过许多无妄之灾。
4
房慧一度认为,这个世界上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只有古小川。
事实上,身为心理医生的古小川有点长得太帅了,他的帅是那种高端大气上档次、像从广告牌上直接走下来的帅。看起来像中德混血的优良基因在他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配上被上帝精心雕琢过的鼻梁,两只眼珠隐约呈现蔚蓝深海的色泽,然而毛孔还是略粗的,黄皮肤,栗色头发剃得短短的,鬓角干净地搭在耳沿上方,整体就像某种错位杂交的名贵植物,最后绽放出妖异的花朵。没有人能抵挡古小川的“美貌”,无论隔着多少层衣服,女人都能想象到包裹下藏着怎样平滑结实的胸肌,他的腰腹又圆又窄,包在西装裤里简直就像套在一件瓷器上,尺寸如此标准。起初,房慧总是看不清他的腿,他将它们藏在天然大理石刻制的写字台底下,像一个神秘的王家陵墓,等待勇敢的探索者;后来当古小川身下的轮椅不停滚动,把自己移到她跟前,以便为她换一个舒服的枕头时,她才知道完美男神其实也有他的不完美。
就因为这个不完美,房慧被古小川彻底征服。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俩有类似的困境,都是外表光鲜,却有难以回避的尴尬缺陷。
“三年前,我跟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男人交往,他真的是?各方面都优秀,还送我金蛇项链。”房慧强调“优秀”二字的时候使劲吞了一下口水,看着古小川没有表情的面孔,她开始不确定那个男人是否真有那么优秀,“我们约会了七八次之后,都认为时机到了。可是?他碰我的时候,我只觉得恶心,死活不愿意脱掉内裤。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病了?从那之后,我又找过几个交往对象,包括相亲认识的,可就是?怎么也走不到那一步。”
“你最近一次性行为是在什么时候?”
古小川的腔调冷冷的,她猜想他大抵是从病人那里听过太多这类奇葩扭曲的事情,耳孔和灵魂都已经麻木了,一个麻木的、坐轮椅的美男子对任何女人来讲都是天大的诱惑。
“我?”房慧觉得喉咙更加干涩了,“大概是五年前吧,他是个律师,人挺好的。”
“当时有快感吗?”
“嗯,有,像浮在云端。”
“后来为什么分手了?”
“因为法国潘诺。”
“什么?”
“法国潘诺茴香酒,我最爱的餐前饮品,清爽而浓烈,像个矛盾综合体,法国人把它称为‘黄昏时的漱口水’;只要加冰加水,就会变成乳白色。可他居然说不喜欢,居然说喝起来太腻啦!这种味觉迟钝的男人,我坚决不要!”
她突然激动起来,身下那张厚实的黑色牛皮躺椅稳稳地托住她——它已经托住过太多这样情绪不稳定的病人了。
古小川一言不发,只是不停记录,听到“坚决不要”四个字时才抬起头来,腔调极度冷艳地吐出一句话来:“你应该还是处女吧?”
这句话就像钢钉一样把房慧牢牢扎在那把舒服得将她融化的椅子上,她原想回击说“放屁”,却仿佛有个声音在她耳边不停尖叫道:“坦白从宽!坦白从宽!”
于是,房慧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她甚至都不敢问古小川是怎么发现的,走路姿势?腔调语气?她精心编好的关于性生活的台词里到底哪一句泄露了老底?伪装被撕裂的那一瞬,房慧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被卸下了,比剥光衣服更彻底,皮肉不停地往下掉,痛楚,然而轻松。
“可是你不讨厌男人,对吧?”古小川脸上纹丝不动,但房慧猜想他心里一定在狂笑——“我又打败了一个病人!”
她没有说话,接下来她希望时间停滞,记忆被折断。
“你也希望自己被破处,尽快享受到最好的性体验,对吧?”他步步紧逼,房慧看到他手持利剑,正向她防守最坚固却也最脆弱的城堡进攻。
“古小川,你他妈是个混蛋!”其实,房慧的潜台词是——“我马上就要逃走了!”
古小川耸耸肩,摆出一副随便你怎样的姿态。
“你他妈作为心理医生,最重要的工作是安抚病人,对吧?不是把他们搞到下不来台,对吧?别以为你长得帅就了不起,长得帅占便宜吗?对我这样的大妈就可以看不起?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你?我告诉你一个字——操!”
“你都没被人操过,能完全理解操的意思吗?”
在崩溃之前,房慧冲出了古小川的心理咨询室;她不恨这个男人,只恨自己有病,是真的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