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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们从来就不是站在对立面的(2)

后来她堵上了耳朵,不想听见心里正在进行的争吵,如果听清楚了那些疑惧、揣测、嫉妒、极端的情绪,丈夫回到家,就会立刻演变成真的戏码。歇斯底里的哭闹,咄咄逼人的质问,整夜的失眠……

她敛声屏气努力营造的平静被突兀响起的电话铃声打破,没开灯的房间里,急促尖锐、久久不肯偃息的声音像是对她一种刻意的挑战。

她终于去接了电话,听筒里响起一个温柔而熟悉的声音:“凌,是我。”

她握着电话,再不吭声,两端僵持地沉默着。许久,那边先打破沉寂,“言诚在我这里,我们一直在喝酒聊天,现在他已经有些醉了,等会儿我送他回去,你累了先睡。”

“我去接他,告诉我地址。”凌筱脱口而出。

云涛没有马上接话,只是这么个短暂的空隙,凌筱心里被打断的争吵又开始了,在云涛开口以前,她抢先说:“当然,我是怕你麻烦。”

“不麻烦。”云涛还是那一贯温柔的语气,挂掉电话以前,他突然叫住凌筱。

“还有什么事吗?”凌筱又把听筒贴到耳边。

“昨天——”他仿佛有些难以启齿,“昨天我是不是表现得太急切了?”

她怔了怔,故作糊涂,“什么急切?”

“不用再怀疑了,凌,我回来的原因就是你心里猜测的那样。”他说,“你没必要紧张,该紧张的是言诚,如果他现在稍微清醒一点,就应该盘算着怎样对你更好。”

凌筱握着听筒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调整心绪和呼吸以后,她冷静地说:“你们都太会自作主张。我现在是已婚,再明白不过妻子的责任——”

“别激动,”云涛用安抚的语气说,“我只是想在旁边陪着你,总有你需要我的时候。”

“既然你这样说,”凌筱因他的自以为是发出不屑的冷笑。“现在我需要我的老公,那么你赶紧把他送回来。”

“我会送他回去。”说完他没有挂电话的意思,“你说的话我都会做到,只除了那一句。凌,即使再过个六年,六十年,我也没办法做到。”

这次他挂了电话,手支下巴望着电话沉思了会儿,他才把目光转向桌面上的那张折痕已旧的信笺,上面的一排字,无论过多久,每看一次,他看到的都不是钢笔字,而是一张满眼含泪,沉沦于悲伤绝望里的脸——

“你已经失去我了,现在和以后,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永远都不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他小心地折好,装进一个泛黄的信封里,这才又捞起听筒。

“我已经照你说的那样给他打过电话了。”

“是吗?谢谢!”

“不用跟我道谢,”他不悦地说,“我不想猜测你让我打电话的用意,也不是非得明白。眼前顶重要的是,告诉我你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公园街153号,你应该很清楚地记得这个地方,现在盖了电信大楼,二十几年前,这里是公园,我们第一次打架的地方。”

“最多二十分钟。”

他把桌上的文件整理好,临走前,他看了一眼相框里的画,赵言诚曲着膝盖蹲在笼子里,一双眼睛透过笼子的铁栅栏可怜又羡慕地望着他们。

那个不复存在的公园曾经充满了欢笑和泪水的回忆,像野草一样遍地生长的君子兰,阳光下振动着透明双翼的蜻蜒,飘浮着水草的清澈溪流,犹如水晶般纯净的氛围,他们曾整天置身于那样一个梦幻的环境之中,寻找属于自己的乐趣。

对凌筱而言,赵言诚的乐趣就是她的痛苦,是她快乐童年的阴影。

揪着凌筱粗黑的小辫子,他拖着她飞快地往后跑。他那张典型的淘气精的脸,让公园里的其他小朋友望而生畏。

凌筱哇啦哇啦地叫,嘴里吐出从学校里学来的脏话诅咒他,两条腿又快速拼命地往后挪,哪一步跟不上,她就得摔到地上。

一旦她摔在地上,大哭出声,赵言诚就马上松开辫子,在她旁边转悠转悠,一会儿揪揪她的脸,一会儿扯扯她的头发,得意地在旁边大叫着:“没用的臭丫头,没用的臭丫头。”

凌筱哭得更大声,盖过了他的欢呼,忍无可忍地说:“我要跟爸爸妈妈说,也要跟叔叔阿姨说。”

每当她宣布这句话,赵言诚再怎么恐吓都没用,回到家的下场要比凌筱要凄惨十倍。他也不告饶,只蹲在旁边,两个人难得和平又安静地待上很久。

其他的小朋友这时围拢过来,好奇地望着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发出夸张的嘘声:“哇,他们俩个相好,凌筱是赵言诚的新娘子。”

他们拔了很多君子兰的白色小花往凌筱和赵言诚身上撒,赵言诚站起来揪着当中的一个暴打,揍扁那个家伙后,他鼻子里发出气急的“咻咻”声,指着凌筱的鼻子说:“我才不要她!你们听见没有,我才不要这个臭丫头!”

欺软怕硬的孩子们又发出另外的嘘声,指着凌筱说:“哈哈,没人要,凌筱没人要,哈哈哈,臭丫头没人要……”

赵言诚很开心很满意地大笑,凌筱被围在当中,受了屈辱又逃不出去。沈云涛碰巧牵着狗经过,离他们尚有一段距离,就大声说:“赵言诚不要,我要。”

如果说赵言诚是用暴力让所有的小孩儿屈服于他,那么沈云涛就是天生就俱有让人服从的气质。他一向表现得比同龄的孩子成熟,懂的东西比别人多,他说出的话没人质疑,只有崇拜。利用这样的权威,一句话就压制住了起哄的小孩儿。

这并不代赵言诚也会受到压制,他虎头虎脑地冲到他面前,踢了沈云涛的狗一脚,才幼稚地对他发威:“不要脸,你跟凌筱都不要脸!”

“你再说一遍?”沈云涛的语气沉着冷静。

“不要脸,你们两个人都不要脸,噗——”

他的肚子结实地挨了一拳,沈云涛松开狗链,两个矮小的身体扭打到一起,在君子兰花丛里翻来滚去。

受伤的狗一经松开,一溜烟地奔向另一条远处的狗寻找安慰。凌筱比狗讲义气,赵言诚屈居下风时,她趁势去踩他的肩膀一脚,赵言诚把沈云涛摁在地上打时,她就扑到赵言诚背上发狠地咬。

那天沈云涛的狗丢了,他和凌筱寻到吃晚饭未果,才回到各自的家。凌筱先去赵言诚家里告状,然后去沈云涛家里,他因为丢了狗被罚跪不许吃晚饭。

凌筱撒谎要云涛教他功课,顺利地把他救出来。她回家拿了面包和牛奶,两个人偷偷趴在赵言诚家走廊的窗台上,吃面包,喝牛奶,看赵叔叔用藤条教训可恶的赵言诚。

事隔二十多年,他们坐在电信大楼后面的湖心栏杆上,赵言诚把手搭在沈云涛的肩上,那张泥昏神醉的脸似乎很有必要用冷水泼个几遍。沈云涛承受着他的重量,心里不禁怀疑,即使把赵言诚扔到湖里,他也未必能清醒过来。

“站起来,我送你回去。”他扶起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

赵言诚并未顺势起身,而是抽回手,弯腰把脸埋在手掌当中。顷刻,他才缓缓站起来,和沈云涛同样的高度,眼睛平行地凝视他好一会儿。

“我想等她睡了再回去。”他说,“要是她还没睡。也许会跟我吵,也许是很平静地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无论哪种情况,我都不想面对。等她睡了,什么都不想了,明天我会跟她解释。”

沈云涛并不强迫他,转身望着黑沉沉的湖面,扑到脸上的风混着湖中残叶腐烂的味道。

“听起来你们过得很累。”他并不确定地说,“你不回去,她还是会想,一个人猜测着更觉得孤独难受。”

“如果换成你,现在你一定是在家里,或许已经完美地解决了。我跟你不同,凌筱的性格比我还冷静,每当她露出那种冷静克制的表情,我又很不可理喻地想打破那种平静。”赵言诚的醉脸上带着迷茫疑惑的神情,“尤其是你回来后,我总有点儿在生闷气的感觉。”

沈云涛的面色微怒,“别给我机会,你知道我在等待什么。”

赵言诚不以为忤地哈哈大笑,“其实你心里清楚,即使我给你机会,你挽回她的可能性就已经很低,更何况,她现在还是我的妻子,单单这一点,我不离婚,你的等待都是徒劳。”

“要不要试试?”沈云涛挑衅地问。

“不是已经在试了?如果不是,我这两天的闷气是白生了?”赵言诚反问,“算了,我们从来就不是站在对立面的,每一次发生的争执,我们目的不过都是很老套的那一个:怎样才能使她幸福。”

“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沈云涛说到这里话锋一转,“我没权力干涉你们,不过,我答应过她送你回家。现在走吧,你的车停在哪儿?”

赵言诚倒没有再执拗,率先走在前面,尽管他觉得自己已经走得很稳,在沈云涛眼里,他的形象简直是个无可救药的醉汉。

扶他到家里,凌筱如赵言诚所愿,已经在卧室里睡着了,沈云涛把车钥匙交给赵言诚,没有多停留一分钟就出来,回到办公室里继续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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