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整个机场都沉浸在一片节日般的欢乐喜庆的气氛里。从祖国后方来的慰问团就要到机场来慰问了，几天以前就开始进行了忙碌的准备工作，到处贴满了欢迎的标语和墙报特刊，俱乐部里装饰一新，营区里搭起了几座高大的松枝彩门。昨天晚上，上级领导机关来电话通知，慰问团已经从后方出发了，大约今天早晨就可以到达邻近他们机场的一个部队开始慰问活动，要他们准备迎接。随同慰问代表们来的，还有一个地方剧团和一个部队的文工团。团党委把接待慰问团当成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特别派出以参谋长耿英杰和政治处主任周文敏为首的接待慰问团的队伍，专程赶去迎接从祖国来的亲人。他们在天还没亮时就带领车队动身了。
在机场上，战斗值班仍然是最重要的、压倒一切的工作。除了一小部分人员在营区准备欢迎慰问团的到来外，大多数人仍然在机场紧张地忙碌着。飞行员们在天不亮时就来到了机场，装备严整地守在休息室里和飞机下面，等候着今天第一道战斗起飞的命令。而那些辛勤的地勤工作人员和各种保证飞行的值班人员们，又都已经在严寒里忙碌了大半夜或者整整的一夜了。
当天空刚刚开始发白的时候，也正是机场上最宁静的时刻。清晨，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完成，最后一架飞机的发动机试车的轰鸣声停止了。人们都怀着一种清新的愉快的心情，等待着指挥所发出的敌情预报和战斗起飞的命令。
这时候，在跑道头上飞行员们休息的那间小木板棚里，洋溢着热烈而欢快的笑声。年轻的朝气蓬勃的飞行员们，在一起谈笑，他们的话题自然地围绕着今天要来的慰问团上面。
慰问团的到来给这个机场带来了一件大喜事，这就是：高骏涛和他多年不知下落的妹妹经过辗转联系，终于要在前线见面了。七年前，在日本帝国主义对他们家乡进行的一次残酷“扫荡”中，他的家乡变成一片焦土，母亲、姐姐和小弟弟都活活烧死了。当时高骏涛没有找到九岁的妹妹，就参加八路军离开家乡了。原来他的妹妹死里逃生跑出来，随着一批群众被转移到山区的根据地里，被抗日民主政府作为孤儿收养下来；抗战胜利后她才被一个嫁到外村的姨母找到，上学时就随着姨家起名叫林志芳。一年多前，她参加了一个部队的宣传队，开始了战斗的道路。现在，他们文工团已经到前线的地面部队里演出了一段时间；那次路过白云里车站时，恰好碰见了老赵，才知道高骏涛的确实下落。不过当时老赵却把她当成了老高的爱人，回到机场后还闹了一场笑话。今天，他们的文工团也要随着慰问团一起到机场上来。
这件喜事也顿时在整个部队被传为美谈。
不过此刻，当政治处刚刚油印出来的一份《战鹰报》从机场的宣传鼓动棚送到飞行员们的手上时，它的内容立刻把飞行员们的话题吸引过去了。
那张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用红纸印出的战斗小报上，上面是一条“热烈欢迎祖国亲人慰问团！向祖国亲人汇报！”的大字标语。下面是几行这样的标题：
我部参战五十一天共击落击伤敌机九十八架！！！
看着这样的战绩，飞行员们一方面为他们这些日子创造的胜利感到喜悦和自豪；一方面看着这“九十八架”的数字，又多少感到有些遗憾：他们多么希望报上印的是：“一百架”的整数，来作为欢迎祖国亲人慰问团的献礼啊！
高骏涛中队的四个人，看到这油印小报上的数字后，心情都和人们一样强烈，但是表现出来的形式又都各不一样：尉迟恒好像这种“遗憾”的情绪并不太大，至少在外表上人们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坚定地相信：第一百架敌机一定能很快打下，至于是在祖国亲人慰问团到来以前还是到来以后，意义是并没有多大区别的。高骏涛也没有讲什么话，不过他不时走出去看看天空，明明是盼望很快有一场战斗。他并不是因为祖国亲人慰问团即将到来，想特别显显自己的本领，他只是感到要为祖国人民创造更大的战绩，这是一个战士当然的责任。至于报上印出来的是不是整数，他感到这一点倒是无关紧要的。江文玉了解中队长的想法，他自己的遗憾情绪虽然没有十分明显地表现出来，但是他希望立刻有一次战斗起飞的心情却更加急切。他感到如果立刻战斗起飞，打下一两架敌机的胜利是完全有把握的，用整整一百架的战绩向祖国亲人慰问团献礼，当然比九十八架更有意义。
程双虎的这种心情，表现得更加强烈和急切些。他看着战斗小报上的数字，就热烈地嚷嚷道：“天爷，要是整整一百架多来劲！就差两架，今天说什么也能干下来呀！”
一个飞行员说道：“恐怕也赶不上向慰问团亲人献礼了。耿参谋长和周主任早上就带人去迎接了，要是今天敌人出来得晚，慰问团在这之前赶到了怎么办？”
杨国海也说道：“反正我认为今天一定能打下一百架，至于在慰问团到达以前还是到达以后，我看意义都一样。”
“那怎么都一样？”程双虎立刻同他争辩道，“我看意义就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呢？”杨国海不紧不慢地同他辩论道，“祖国人民主要是看我们的胜利战绩，至于你是上午打下还是下午打下，亲人们还计较那些呀？”
“亲人们不计较，可咱们自己得计较！”程双虎仍然不输理地大声道，“能够上午打下的，干吗还放到下午去打呀？”
杨国海笑了：“天爷！我也没说上午能打的要放到下午打呀！可敌人不这么早来，你把它怎么办？再说上级也有个部署，来了也不一定先叫咱们上去。可能别的部队也有差个一两架就够到一百架整数的问题呀！”
他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程双虎也笑了。
在人们愉快的谈笑中，高骏涛发现，尉迟恒不知什么时候到休息室外面去了。
高骏涛知道，尉迟恒是个非常细心和喜欢思考问题的人，此刻一定是又到外面琢磨什么事情去了。他不觉想起，昨天晚上全中队的同志在研究防备敌人突然偷袭机场，考虑向团党委提出一些应急措施的建议时，尉迟恒就考虑得比较周到，提出的一些建议也比较具体。尉迟恒分析如果这次敌人突然偷袭机场，可能就不会像以前夜间进行空袭那样，轰炸破坏我们的营区、指挥机构和器材油料仓库，因为敌人知道我们的机场没有夜航设备，我们的技术经验也还没有达到夜间起飞的水平；敌人的白天偷袭，主要企图是压住我们的机场，炸毁我们暴露在外面的飞机，达到在地面摧毁我们的战斗力，使我们根本无法升空作战的目的，因此他们袭击的主要目标可能就是停机坪和跑道。高骏涛感到，尉迟恒的分析很有道理，也很有说服力，实际上他也已经考虑到了这些可能。当然，这一切都还只是判断。敌人是十分阴险狡猾的，他们究竟会在什么时间、采用什么手段来实现他们的阴谋，我们还无法未卜先知。
但是，如果我们事前能有充分思想准备，从最坏的方面来设想可能面临的危急情况，多作几手应急的措施，一旦出现危急情况，就能尽量减少损失，并且迅速地变被动为主动，进行反击，给敌人以更沉重十倍的惩罚！在大家研究可能采取的应急措施的时候，尉迟恒又提出了一些具体建议：进一步加强机窝的防空隐蔽布置；对跑道旁边的值班飞机，也要注意做好防空伪装；另外，他还根据高骏涛提出的“一旦跑道被炸，我们可以直接从滑行道起飞”的大胆想法，补充了一些具体意见。此刻，他一定是还在反复思考这些问题，以便万一出现意料不到的情况时，可以迅速拿出办法。高骏涛深深了解这位不声不响的战友，是具有这种特别细心认真的“锥子”精神。高骏涛也有些想法正想同他商量，便提着自己的飞行用具也走到了休息室外面。
高骏涛的猜想不错，尉迟恒手里拿着一张纸，正从滑行道那边向这里走过来。
高骏涛迎到他面前，关心地笑着说道：“我看你不在里边了，就准知道是出来琢磨什么问题啦！又有什么新的收获吗？”
尉迟恒温和地微笑着，仍然轻言慢语地说道：“我出来看看机场的风向有没有变化。要是出现突然情况，万一需要从滑行道起飞，可以有些帮助。”
高骏涛知道，如果万一需要直接从滑行道起飞，风向和风力的影响都是很重要的条件；因为滑行道比起跑道来又窄又短，在一般情况下，根本不具备飞机起飞的条件，更不用说他们这种高速度的飞机了。他不禁感到尉迟恒真是考虑得周到仔细，便问道：
“跟刚才预报的情况有变化吗？”
尉迟恒道：“风向没有变，就是风力稍为增大了一些。”他把纸上的记录递给高骏涛。
高骏涛看着，抬起头来坚定地说道：“这样的风速，对起飞没有影响。”他又向前面的滑行道那边看了一眼：由于团党委已经召开紧急会议作出了防备敌人突然偷袭的决定，机场上已经采取了许多应付突然偷袭的紧急措施，机窝里的飞机进一步加强了伪装，跑道旁边除了必要的战备值班车辆和人员以外，很少看到其他的车辆和人员，滑行道上也经过了仔细清扫和检查，并且尽量减少人员和车辆的来往，以便一旦出现紧急情况时，飞机可以尽快滑上跑道。高骏涛和尉迟恒一边走回休息室前，一边说道：
“我刚才在想，昨天咱们在研究万一出现紧急情况，同意咱们中队最先升空掩护大队起飞的时候，还是把顺序变一下：你和双虎在前，我和小江在后面。”
尉迟恒一听就知道了高骏涛的意思：当偷袭机场的敌机发现我机强行起飞的时候，一定会迅速赶来压制，进行俯冲射击，前面起飞的飞机可能出敌不意迅速升高，后面起飞的飞机可能就更容易受到敌机的扫射和攻击，高骏涛是想把更危险的任务让自己承担下来。这时，尉迟恒仍然平静地笑了笑，亲切地说道：“你老兄今天是怎么了？决定了的事又变，这可不符合你那干脆利索的性格啊！”
高骏涛也笑着分辩道：“不过，昨天也没有最后作出决定啊！”
尉迟恒笑道：“那是因为两票对两票，你的意见没有通过。”停了一下，他又真挚地说道：“别再想这些了，老兄。当然，后面起飞有后面的危险，可是前面起飞不也有前面起飞的危险吗？问题不在这儿，你不是有句话：咱们共产党员、革命战士，就是为战胜困难和危险来斗争的！这对我、对你不都是一样？问题是党的需要，革命的需要，应当你们先起飞，我们后起飞，这还有什么好争的呢？你就把心思都用到打破封锁，消灭敌人那上头去吧！”
听着尉迟恒这真挚恳切的语言，高骏涛觉得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他相信自己的战友，就像相信他自己一样；不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情况下，尉迟恒都是一定能排除万难，达到胜利的目的的！
就在这时，指挥所的电话铃声紧急地响了。
值班参谋拿起话筒，简短地应了一声，他的脸色立刻变得严峻起来，一面急促地回答着：“嗯。好。好。”他放下话筒，立即向指挥桌前的姚凯报告：“团长，敌F一86飞机八架，已经低空从海面飞临机场上空！”
姚凯“哦”了一声，他本来已经有所预料，但仍然感到有些惊讶地说道：“来得这么早，这么突然！”
作战参谋看着指挥桌上的时钟道：“敌机速度很快，起飞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
姚凯迅速思索了一瞬，果断地命令道：“按紧急方案执行。向机场发出战斗警报，高炮进入一等！”
“是！”值班参谋回答，迅速拿起电话，向机场转达姚凯的命令。
几乎就在这同一时刻，战斗警报的电铃声在机场的飞行员休息室和其他地方同时震响起来。
有人急促地喊着：“一等！”
程双虎大喜地跳起来：“送上门来了！”抓起飞行帽和飞行图囊就向外冲去。
顿时，像有一道电流迅速传到每一个人的身上，飞行员们立刻敏捷地跳起来，丢下一切手边的事情，提起自己的飞行帽和飞行图囊，只听见一阵紧张而急促的“嗖嗖嗖嗖”的脚步声，休息室里面很快就变空了。
这一切都只是发生在两三秒钟内。刚才还充满着欢笑声的、热闹拥挤的休息室，一下子就变得这样空，这样大，这样静了。只有飞行员们随身带来的那些书、学习本和飞机模型等等的小物件，空荡荡地摆在桌子上和板铺上。
这时，在外面机场上，飞行员们已经跑向了各自的飞机；他们一边跑，一边戴着飞行帽和手套。机务人员们也早已在飞机跟前守候着，放好了铁梯子。飞行员们来不及招呼，几步跨上铁梯，跨进座舱里去；机械师们也紧跟着跨到梯子上，站在座舱旁边，帮助飞行员们套好伞带，整好衣服，只等一声起飞的命令。
柯万昌帮着高骏涛迅速把一切都整理好了，向他做了一个愉快的“一切妥当”的手势。这时高骏涛戴着飞行帽，已经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他的无线电机已经打开了，在沙沙的电流声中，他第一个大声报告塔台：“泰山一号，三二七准备好！ ”接着就像队伍连续报数似的，响起了一连串报告“准备完毕”的声音。
但是，今天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地迅速传来起飞的命令，而机场上的防空警报器却突然呜呜地叫了起来。怎么？这是说，敌机已经临近机场上空了！这时候，机场上的飞机如果再起飞，占不到应有的高度，反而会成为敌机射击的最有利的靶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