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我在潘家园、报国寺、几家古董店买过些东西。我在国外旅行时也会在古董店、跳蚤市场买点中国的老东西。但我不是收藏家,也不是玩古董的人。我买的东西和我的写作、阅读有关系。都是些别人不要的东西,破烂,垃圾,但必须是真家伙,是历史本身。这类东西潘家园、报国寺还能找到,但越来越不容易找到了,几乎全是假东西。你看这个灰陶器,汉代的,不知道当时是做什么用的,我拿它当笔筒。我读诸子,我对战国的东西非常感兴趣,戈呀矛呀削刀呀钱币呀,还有盔甲件、车马件之类。这是孟子时代的东西!那是韩非子时代的东西!它们使我的阅读立体起来。为什么我要读诸子呢?他们使我走出中国古诗的束缚,也使我走出当代西方诗歌、哲学、政治学、文艺理论的束缚。为什么要摆脱这些东西的束缚?是因为这些东西与我的现实感不能完全呼应。我读诸子很认真,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我读得很慢。读一本诸子和读当下的小说不一样,得下功夫。在读诸子的同时,我还会读一些它周围的书,关于这本书的其他的书。中国文化、中国学问、中国人的创造力、价值观,很多源于诸子。中国的知识形态和古希腊、古罗马、古印度的东西都不是一回事儿。现在咱们许多大学里的人对柏拉图比对庄子还熟悉,对亚里士多德比对荀子还熟悉。一些人对韩非子不屑,因为他讲专制,可你真正认真读过《韩非子》吗?中国的学问之源是乱世的学问,不同于古希腊也不同于古印度。一个人在乱世如何看世界?如何处理一些问题?如何看待国家?如何看待国家的未来?如何生存?如何持守道德?这些东西,诸子全碰到了。你读《晏子春秋》,晏子由齐使晋,与晋国的叔向全谈到了。
他们使我着迷。我希望我能跟那时的人有全方位的接触。我买这些东西要的就是这种感觉。我读到一段历史,我就要摸到这段历史的脉搏,所以我要和这些东西发生关系。我接触这些东西感受的是一种气息。我接触这些东西,就感觉古人在给我加持之力。古人会带给我力量、创造力,使我对身边有关艺术、写作、利益、政治的种种陈词滥调不屑一顾。
几年前我和几个朋友在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家里喝茶。他用的茶杯都是江户时代的。我问要是碎了呢?他说碎就碎了吧。——这些东西就是自然淘汰,这是历史的必然,肯定会越来越少。要是我们,可能会供着,供着也很好,保存古代的一个东西。对我来说,有的东西我也会摆在书架上,但有些我使用它们。我家里的烟灰缸是一只明仿战国的铁簋,不大,正好可以当个烟灰缸。
杨:您曾说过,以前别人都问您与诗歌、文学有什么关系,从来没有人问过您和艺术有什么关系。那么,您和艺术具体是什么关系?
西:前边已经说了那么多我对古画、古书的阅读和理解,你现在是要我说说我和当代艺术、外国当代艺术的关系吗?我当然不光是读古书、古画。我对当代艺术还是相当感兴趣的。我受当代艺术的影响很多。当然这是另外的一些东西了,不是宋画和诸子了。
外国做大地艺术的克里斯托夫妇(Christo and Jeanne-Claude)。我觉得他们的大地艺术和宋画的全景山水有同样的力量。塞尔维亚有个女艺术家叫阿布拉莫维奇(Marina Abramovic)做《巴尔干史诗》的。她作品里面的那些镜头,男人女人在旷野里……那些光着身子的老女人充满着生命力,也充满了苦难记忆。他们和大地之间的那种关系。这些东西对我触动很大。如果再说到对生命的理解,我们看油画,想一想,弗洛伊德(Lucian Freud)都已经把人画成那样了,你这里还小资抒情呢,这说得过去吗?还有捷克的一个摄影家杨·索代克(Jan Saudek)的摄影。他拍的女孩都是裸体。有个女孩手拿一把刀子,这个女孩在这张照片里有乳房,在下一张照片里居然没有乳房了,这让你震惊。他的摄影多在室内。他在墙壁上画满了星星。他把这些残酷的东西放置在一个童话的背景当中。简直是未经润饰的、野蛮的、原初的格林童话。这样一些艺术家他们对于生命对于世界那种穿透性的看法,让我产生认同感。还有英国那个劈牛的艺术家赫斯特(Damien Hirst)。尽管我不太喜欢他的作品,有些看了也不舒服,可是我要问我自己为什么不舒服。还有英国的一个艺术家叫安东尼·郭姆莱(Antony Gormley),来过美院,我见过他。他的一个作品叫《欧洲大地》,是排列在一起的成千上万个粗简捏制的小陶人。他来美院做的是一个类似的作品。小泥人儿是找了一些老太太帮他捏的,最后展览时现场效果很有冲击力。还有不少艺术家的名字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我在国外去过很多美术馆,我看过的西方古典和现代油画原作可能比我们学校研究和讲授西方美术史的老师看得还多。后来已经看到可看可不看了。但对西方当代艺术,我一直是关注的。对国内当代艺术我也关注,但现在觉得国内当代艺术给我一种疲倦感:缺乏真正的语言发明,多数艺术家只在使用中国政治和文化符号上打转转。艺术家们内心里瞄着市场和时尚。不过我要说,世界当代艺术,也包括一部分中国当代艺术,对我颇有启发。
视觉艺术领域,对我重要的东西,宋画是一部分,三代青铜器是一部分,埃及、印度的古代建筑、雕塑是一部分,欧洲中世纪、文艺复兴艺术是一部分,东欧、南亚、拉美的当代艺术是一部分,西方当代也是一部分。它们都是使我获得解放的艺术。
寿觉生
浙江诸暨人,1955年生于浙江建德,1980年考入中国美术学院国画系山水专业。1986年入山水画大师陆俨少门下,攻读硕士学位,1989年获硕士学位。现为浙江外国语学院艺术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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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