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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在通讯军官训练班的时候,浙江籍的同学陈道华有几次带他到西安王曲黄埔军校七分校当少将通讯科长的叔父家里玩耍和吃饭。当然除了吕出,陈道华也带过其他同学到叔父家去;叔父惟独对这个黑眼睛聪明机灵的十五六岁的黑脸儿少年留下了较深印象。有一次陈道华对吕出说:“我叔父对你挺夸奖,叔父说,你们同学中将来有出息的就是吕重山。”
人生际遇中像这样的简单相识太多也太平凡,它们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对一个人的人生根本不会发生什么影响。吕出也没有想到过,陈志力陈道华叔侄俩个会在他的人生中、在他人生的关口上,起到那么重要的作用。
……
几个月以前。
1947年8月一个赤日炎炎的中午,在郑州城里一座普通民宅院子门口,站岗的卫兵用枪托挡住了一个身穿破破烂烂的国民党士兵服装叫化子样的青年。青年蓬头垢面,脏污的脸被汗水冲开一道又一道蚯蚓状的痕迹,一双深陷的眼睛被饥饿折磨得黯淡恍惚,说话也似乎有气无力。青年蹒跚着脚步想迈进门槛。
“你找谁?”卫兵声音很严厉,他怕是一个滋事挑衅的散兵游勇。
“找——陈团长。”
普通民宅的大门口停着一辆美式吉普。显然,主人在家。
“你是干什么的?”
卫兵正在盘问,上房的台阶上出现了身穿威武的少将军服的陈团长。陈团长径直朝大门口走来,身边跟着警卫员、副官。
“陈团长。”叫化子似的青年打起精神迎上前去敬个礼。
“你是谁?”陈团长惊异地打量着对方,显然丝毫也没有辨认出来。
“我是吕重山。”
陈团长想了一下:“是不是陈道华的同学?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这么狼狈?”——陈道华的叔父满脸狐疑,追问道。1947年的这个盛夏,在中原战场上,国共两党的军队已经进行了几次大规模的战役。胡宗南开到河南境内的两个军,三十军和四十军在被解放军打垮和受重创以后这时候正驻扎在郑州一带。这个多事之夏,刘邓大军在胜利转战鲁西南之后,越过陇海线、黄泛区,正千里跃进大别山;陈谢兵团进入豫西伏牛山区;陈粟大军也从鲁中进入鲁西南作战。战争正酣,战火正红——这个时候,如此狼狈模样的吕出突然出现在陈宅门口,少将团长不可能不满腹狐疑满心疑问。
吕出愣了一下:“从共产党那边被俘跑回来的。”
陈团长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略微想了想:“这样吧,我急着出去有事,让太太给他做顿饭。”这句话是给卫兵交待的,然后又转身对着吕出:“陈道华在三官庙辎重六团,你去找他,有事你们一起来。”
说完,陈志力匆匆出门。
十五里乡间路吕出足足走了三个多小时。这三个多小时他感觉像是走在希望与绝望交织出现的悬崖险壁上。他用这有意延长了三倍时间的路途延长着对未来命运的思考。陈志力能够仁慈地赐他一碗饭吃,陈志力是否也能仁慈地给予他的未来一个强有力的庇护?刚才,他说他是当了共产党的俘虏跑回来的时候,他从陈志力那张刀削斧凿般严峻的饱经沧桑的脸上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的反应。他究竟将如何对待他?——他让他找他的侄儿陈道华,会不会是推诿或回避?陈道华又将如何待他?分别几年,作为一个共产党的“俘虏”他跑回来,国军军官的陈道华假如同他反目为仇怎么办?——可他,却是经历了千难万险,冒着九死一生,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来找他们的!他们叔侄能给他带来生的希望和命运的转机吗?
……
河北冀县。共产党晋冀鲁豫解放区。
一个多月前的一个薄明的早晨,身穿解放军灰军装的吕出孤独地踽踽走在寂静无人的村道上。鸡鸣狗吠。他的身后,一座农家院落,一个摇曳着暗红烛光的窗户。那里,就是他刚刚离去的地方。院门口站着一个也是穿着灰军装的中年军人,那军人目送了一会儿他的背影,“吱呀”一声,两扇木门轻轻合上……寂静中的任何一点声响都格外吓人。“吱呀”的关门声像惊雷似地惊颤着他的心脏。他站了一会儿,二十一岁的小伙子还没有完全学会英雄有泪不轻弹。他的眼角沁出了两滴眼泪。他明白,此刻他站在生与死的十字路口;此刻乃至以后,他将用他年轻的生命滚爬在一条完全无人知晓的、荆棘丛生的险途上。他将进入黑暗。他将注定孤独。他将九死一生。
这个世界上,惟一知道他的秘密使命的,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是那个刚刚送他出门的灰军装的中年军人。他说他叫盛志光。
盛志光的背影早已消失在两扇木门的后面,吕出再也望不到他。他抹了把眼角的泪,继续往前走去。他不知道,他那时根本不知道,此后一生他将用将近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去寻找这个叫“盛志光”的人……
他的灰军装的口袋里装着一个纸条、一百多块冀南票。纸条上写着:“××同志要到边远地方执行任务,请予放行。”上面盖着冀县共产党县政府的长条红色印章。这张纸条,可以保证他在解放区的生命安全;至于解放区以外,它就是张“催命符”。吕出来在进入游击区时毁掉了路条。一百多块冀南票,也只能在解放区使用,那是仅够一周的生活费。除此以外,他肩上扛着十来米粗布。也是在游击区,这十来米粗布给他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便装。
路条。冀南票。灰军装。这些足以表明他曾经有过的一段历史的物证痕迹抹得干干净净。这时,他到了河南境内,滑县与浚县的交界处。
一条大河横在眼前。这条大河叫卫河。以卫河为界,卫河以北,是共产党统治区;卫河以南,是国民党统治区。河虽不宽,但水流湍急,坐在一条乘着十来个人的渡船里,望着被血红的太阳涂染成血一样颜色上下翻滚着血水似的红红的河水,吕出觉得,这条河,就像是他即将进入的炼狱,孽火熊熊,他或者被焚烧成灰,化作一汪血水,从此在人世间不留痕迹地消失掉。,没有人再知道他的生,也没有人再知道他的死;或者,他将在熔炉里经过三味真火的炙烤,成为一个圣徒……
过河二十华里,在一个小村庄里,害怕发生的事情偏巧让他遇上了。一群国民党士兵正在这个村庄里抢粮。他转身想逃跑,几杆枪横在他面前。
“走吧!我们要回新乡,正没人背粮,倒是个好劳力!”
抢粮的川兵横着枪狰狞地嘻嘻笑着,赶牲口似的把这个穿着个对襟小褂的农村青年逼进背粮的老百姓中。二十多斤粮食扛上肩膀不算重,吕出慢腾腾地跟着这个川军搜索排走到天黑走到新乡。他这是被抓了壮丁了,他想,背粮食只是借口。但因祸得福的是,他因此也平平安安地越过了里里外外几道封锁线。几道封锁线是游击区,国民党的地方武装共产党的地方武装红白两军混战区域内,任何人的头都不能保证能平平安安地长在自己脖子上,杀红了眼睛的国民党的人会把你当共产党的人杀掉,同样杀红了眼睛的游击队武工队什么的也会把你当国民党的人杀掉,更不用说枪子儿不长眼睛,飞到谁身上钻个窟窿也算是寻常事情。
被抓了壮丁的吕出到了目的地发现这是一个团的军营。繁星满天。星光灿烂的天空下面,出现了一道铁丝网和一些荷枪实弹的士兵,所谓的军营实际上是利用一座旧厂房临时驻扎了一团人马。经过站岗的士兵进了铁丝网,吕出明白他算是插翅难逃了。
“我是125旅的报务员,要回部队去。”
125旅是川军,抓他壮丁的这个团是川军127旅的,按说是兄弟部队。吕出给搜索排长报出他的番号,说他是在冀县和共产党打了一仗的川军125旅的被俘军官。
“这个旅早到洛阳了!你咋去?先留下留下,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搜索排长不给他行这个方便。他无奈,磨磨蹭蹭了几个星期,人家发给他一身军装,穿上就成了川军搜索排的士兵了。
这次开小差的愿望因铁丝网的存在难以实现。就在他苦于无计脱身的绝望中,一个川军军官在闲聊中偶然提到了陈志力。驻扎在这个军营里的还有一个通讯排,人不亲行亲,通讯排长一听吕出是个报务员,而且是黄埔军校七分校通讯军官训练班毕业的,立即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哎呀,我也是七分校的!”排长说,“你认识不认识陈志力?”
“老科长呀!当然认识!他的侄子就是我通讯班的同学。”
“好呀好呀!”排长亲热地连连拍打着他的肩膀,“真想不到千里有缘相会,在这里遇见个七分校的同学!”他转身即对搜索排长说,“对我的同学关照一些!”
这些寒暄吕出没有多大的兴趣,川军里一下认了个“同学”可能会对他的处境有点帮助,但这也并不是他希望的。他要重返西安。假如这个川军军官提到的陈志力仍住在西安王曲他的府宅里,陈志力对于他也就是个远在天边的人了。“客从长安来,还归长安去。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吕出惆怅着……
川军通讯排长起身要走时,突然说出了一句话:这句话使他怦然心跳,希望,也许重返西安的希望——他想,可能就在陈志力的身上了。
“陈科长现在就在郑州城里住,门牌号码是北乔家××号,有时间你和他联系一下。”
陈志力居然不在天边在郑州城里!吕出心想,这简直是命运赐给他的意外机会。假如他写信给陈志力呢?不行,他必须到郑州去找陈志力!
新乡与郑州之间隔着一条黄河,滚滚滔滔的黄河上横架着著名的郑州铁路桥。这桥是法国人修的,1938年为阻止日寇入侵中原,蒋介石下令在炸开花园口的同时也炸掉这座大桥,守桥的法国人为这座桥向中国士兵跪下,以基督徒的名义起誓他将和这座黄河大桥同生共死。郑州铁路桥没有炸毁,但对此时身在新乡的吕出来说,警戒森严的铁路大桥是他无法逾越的障碍。它阻隔在他和陈志力之间。
假如不是命运的特殊恩惠,吕出无法解释其后不久发生的另一件事。在和川军军官闲聊中知道了陈志力的确切地址后没过几天,这个川军团要从新乡换防到黄河以南的洛阳去。这次换防的目的是为了对付已进入到伏牛山区的陈谢大军。到洛阳的火车拉着吕出也拉着一团的川军官兵轰隆隆地碾压着郑州铁路桥。过河了!过黄河了!吕出庆幸着自己,庆幸着自己就这么样不可思议地轻而易举地过了黄河!
这支川军部队到了洛阳又马不停蹄地开赴登封。这天,一条长蛇阵的军用大卡车满载着士兵迤逶行进在洛阳到嵩山的公路上的时候,吕出还不知道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将出现在这条蜿蜒盘旋的公路上。“嘟嘟嘟”的休息号音一吹响,大家蜂拥着跳下卡车。此时是中午时分,烈日当空,晒得流油的川军官兵纷纷钻进小树林里、大树底下的荫凉地方。吕出也下了车,他站在卡车旁边。一条长蛇阵的卡车停在半山腰上,车头冲着山头,车尾冲着山下,刚才开足马力爬坡的这些卡车,这时像是累趴了的老黄牛,正咕嘟咕嘟喝着驾驶员灌给它的清凉饮水。吕出无心观赏蒿山风景,他手搭凉篷愁眉苦脸四处张望……
突然,从登封方向对面开过来一辆卡车,也是军车,在耀眼的阳光下卡车前面的挡风玻璃刺目地反射着阳光,驾驶室里两个国民党士兵的身影显得有点虚晃。因为是下坡,卡车风驰电掣着,一阵风似的眨眼间旋到了吕出眼前,就在卡车车厢部位即将从他面前一闪而过的瞬间,吕出刚刚看清车厢里拉的是货物,装了半满,上面盖着军用帆布,闪电般的念头倏然闯进他的大脑。
他该利用这个机会逃跑!——停在路边的卡车恰恰挡住了川军们的视线。千载难逢,但却也转瞬就会交臂失之!
他一纵身,身体挂到车帮上,然后,一个腾跃,翻身进了车厢。
闪电般的意识和闪电般的行动,几乎是一种本能,他成功了。
川军没有发现这个逃亡者。卡车沿着盘旋公路呼啸而下,吕出像个蜥蜴一般伏身在军用帆布上面,军装和帆布都是绿的,天作之合地浑然一体。
这辆卡车将他又带回了洛阳。暮色苍茫的洛阳火车站,吕出摸着口袋里仅有的15元法币,脚步蹒跚地贪婪地盯着一个又一个小吃摊,煎饼羊血泡馍的香味扑鼻诱人,他馋涎欲滴。太想吃了!饥肠辘辘的肠胃咆哮着向他提出抗议,无数只馋虫啃啮和蠕动在他的肚腹里,哦,哪怕只吃半个大饼;半个大饼,他可以和魔鬼签个契约!想吃饭和想逃生的欲望都那么强烈,吕出盘算着,吃掉了这15个法币,他就到不了郑州,见不到陈志力……
不!他硬是吞咽下了口水。
坐在咣咣当当的货车车厢里,从黄昏走到深夜,从深夜走到黎明。吕出蜷缩着身体坐在肮脏的地板上,一夜没有合眼,一夜,整整一夜,饥饿和希望交织在一起。等到这天中午他终于找到陈志力家的大门口时,整整一天一夜滴水未尽,他真的想要瘫倒在那里,但希望,支撑着他最后一点意志。
……
十五里乡间土路,吕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仿佛没有勇气走完这条路,仿佛没有勇气承受或许是他全部希望的最后破灭和最后打击。中原大地,青纱帐像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风吹叶动,沙啦啦作响。玉米快成熟了,饱满的金色颗粒灌满浆汁。吕出躺进玉米地里,躺一会儿,站起来又走一会儿,这样躺躺走走,等到他找到三官庙辎重六团军营的时候,他头发上脸上身上泥人似的糊满了泥巴。
“你找陈道华?嗯?对,他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