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出点点头,他知道郑子健所说的“困难”指的是什么。那是说,假如他有生命危险,他和同学们也会一如既往地帮助他。“危险”到底来自什么?郑子健不说,吕出也不说。
6
一营长柴亮果真并没有忘记那次的耻辱和仇恨。
柴亮去和二营交涉:“我们那边下通缉令抓的一个逃兵,你们这边明令任用,是怎么一回事?”
兰营长双手一摊:“柴营长,这事不能怪我,我们也没有办法。要问,你得去问陈团长,吕出到二营当报务员是陈团长一手安排的。”
陈团长叫陈志力,吕出他们上七分校通讯军官训练班的时候,陈志力是七分校通讯科的少将科长,而他的侄子陈道华则是吕出通讯班的同学。这种渊源关系,柴亮和通讯营的那些老教官们当然清楚。可是仅凭这么一点关系,一个少将团长把一个被明令通缉的逃兵公然安排回电台上,柴亮和那些老台长们想不通。
一营交涉一次不行,又交涉第二次。这次话就说得更加难听,态度也更加蛮横——在通四团的序列里,一营是王微的基本部队也叫“嫡系”,一营从来也就没把二营放在眼里。
“吕出跑是从我们一营跑的,现在回来了,就该交给我们由我们处置。不然,伤了和气,大家都不好看!”
一营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非要二营交出吕出,否则,决不善罢甘休。
“营长咬着不放,那些台长们也跟着嗷嗷叫,说非出口恶气,非惩办你不可。吕出,你说怎么办?”几个同学商量。“要是实在不行,再大闹它一场!大不了我们大家一起关禁闭、坐牢!”
“要闹,我会跟着再闹!”徐学章紧跟着响应。
吕出显得很冷静:“我看没这必要了。既然他们有气,那也正常,咱就给他们消消气,好有个台阶让他们下。大家帮帮忙,替我说说话,疏通疏通。再四处造造舆论,说他们这是要打击报复。”
薛浩然心领神会。他人本来就活跃,这个时期更加活跃,在一营营部,他笑嘻嘻地和那些营连长们开着玩笑:“吕出开小差是营里逼走的,要是我当时是那种处境我也会脚下抹油,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谁那么傻,等着不痛快呀?冤家宜解不宜结嘛,大人不计小人过嘛,你们大人大量,何必跟一个小孩子家计较。再说,吕出和我们都是王主任的学生,也是你们的学生,老师跟学生,有什么仇什么恨呀,别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长官们被他说得心里舒坦,“唉,吕出要是像你这么样讨人喜欢点就好了,他要不是那样横挑鼻子竖挑眼儿地挑我们的不是,谁有意跟他过不去呀!”薛浩然更加巧舌如簧:“这还不简单!吕出现在后悔都来不及呢,哪天让他给各位教官、长官负荆请罪还不行吗?”
大家笑了,不过还在怀疑:“那小子犟着呢,他能服输?”
“等着瞧吧!”薛浩然眨眨眼睛,带着点诡秘和调皮的样子。
而在另一些场合,薛浩然又是另一种样子。
“吕出这事,柴营长抓住不放,这分明是报一箭之仇!”
他说得义愤填膺,听众大都是报务员们、通讯班的同学们:
“吕出已经被他们害惨了,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兵慌马乱的年月,到处被抓兵,颠沛流离,四处流浪。这实在混不下去了,才回来讨碗饭吃,这些人还要仗势欺人,公报私仇,打击报复,真是一点人性都没有了!”
参与或没有参与那场罢工事件的同学,此时已经为吕出的处境感到愤愤不平。让薛浩然这么一鼓动,大家觉得,在吕出这个问题上如果袖手旁观保持沉默,那就太对不起朋友,就是良心上也要受到谴责。
他们也去找连营长,也去找教官,申明他们的态度说:“追究吕出的往事实在不应该,这样子做只会让人觉得是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徐学章表现出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勇气和胆量,他直接去找营长柴亮。一明两暗的房间,柴营长坐在东厢房里的办公桌前。
“你找我什么事情?”柴营长问,有点奇怪。徐学章呆过的所有电台的台长,几乎没有人不对这么个好小伙儿竖大拇指,徐学章受到台长们、老报务员们的宠爱甚至溺爱,他们对他有个昵称:小伙儿。这“小伙儿”的发音当然模仿着徐学章的家乡河南洛阳人的腔调。“小伙儿”从来不惹事生非,也从来不善于和人交往,柴营长从当营长起,徐学章几乎没跟他说过话更别说主动到营部找营长。
“小伙儿”一说话就脸红,这回他还有点脸红,而且红得厉害。
“报告营长,吕重山回来了,听说你还要抓他。”徐学章显得很紧张,话说得也有点结巴。柴亮手按在下巴上,宽阔的大脸庞上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笔直地站在他桌子对面的这个看上去身体单薄的中尉报务员,完全一副毫无表情的样子。空气十分凝重,柴亮的一双毫无表情的眼睛像瞪着的死人眼睛一样可怕。徐学章像是横下一条心,不顾一切地继续道,“当初我们通讯营那件事情,吕重山是为我们大家,改善大家的生活,营长,你也答应了我们的条件。但是当时你要抓他,他开小差跑了。现在他回到二营,你现在没有抓他的必要了。”
柴营长凝止着一动不动:“好吧,我考虑考虑,你们有同学也来这里说过。”柴亮的脸上仍然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咦?像是铁树开花嘛!”徐学章前脚走,营副后脚进门,“最老实本分的小伙儿也跑来给吕重山说情——哑巴也开口了!”
柴亮仍旧不吭声。但徐学章找他,这件事情在他看来像是一个信号,它表明人心的向背。假如他仍旧不放过吕出,很可能就会触了众怒,再惹起一场轩然大波……
7
问题是吕出变了。
吕出整个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碰上被他得罪的一营的台长们,因为绝大多数是他的教官,他迎上去,立正,敬礼,恭恭敬敬地“何教官”、“李教官”地称呼着对方。这种称呼,等于承认自己是对方的弟子,带几分亲昵,带几分讨好,双方的距离也仿佛在这种带有怀旧感情的称呼中乍然缩短。对方无论是从鼻孔里“哼”一声还是从牙缝里“唔”一声,吕出即双腿并拢着诚心诚意地“悔过自新”。
“何教官,我以前冒失,做了些错事,以后会注意改正。”
“唔,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就好!”
教官摆出一副得理不让人的样子,趾高气扬着。吕出并不计较,脸上仍然挂着歉意的笑容。
对“笑面虎”一台台长董焕章,吕出亲自去登门道歉。
“董教官,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气,但我那时候年轻,不懂事,你一定要原谅我呀!”
吕出进门提了一筐橘子,董焕章推辞不要。吕出说:“来看教官,你们辛辛苦苦把我们训练出来,就是报师恩,说什么也不能空手来空手去的。”
徐学章也在一旁帮腔:“对呀,董教官,你就收下吧。吕出诚心诚意给你认个错,你就原谅他以前的冒失吧!董师母,你说呢?”
徐学章在董家是熟人熟客,虽然他也跟着吕出闹腾了那一次,也在酒席宴上上了营长的“黑名单”,但因为他出名的老实本分,被柴亮他们认为他肯定是“胁从”或“胁迫”。那次风波之后,他被营长“特赦”。别人远调边戎,他调到了董焕章一台当报务员,有了这层上下级关系,两人还是河南老乡。董焕章挺喜欢徐学章,董师母也挺喜欢这个河南小伙儿。
董师母说:“有理不打上门客,娃娃哪能不犯错,犯了改了就还是好小伙子。”
董焕章笑着,笑得极不自然:“我没什么,关键是柴营长那里。”
柴营长却难以求见。吕出去了两次营部,柴亮都借口有事走开了,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让董师母捎话给柴亮,说吕出想当面道歉认个错,约好的时间柴亮又避而不见。
这天他找到柴亮家里。
“报告营长。”吕出精精神神地敬了个礼。
柴亮沉着脸坐在藤椅上,微微抬一下屁股算是打了招呼。
“我过去一些事情做错了,很抱歉。可是柴营长,不管怎么说,不管从哪个方面你也应原谅我这个年轻人。我那时候太小,太不懂事。今天登门向营长谢罪,请营长高抬贵手,我就感激不尽了。”
柴亮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冷冷地笑了两声:“哼,哼,山不转水转,你还是转到我面前来了!”吕出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脸上现出一副后悔莫及的表情。柴亮盯住他看了一会儿,仿佛想看透吕出内心是真后悔还是假后悔。以吕出的性格,他知道他最忍受不了的是羞辱,刚才那句话分别就是羞辱!你当初不是说我“吃兵皮,喝兵血”吗?你小子恶语伤人!今天,你怎么站在这里给我“谢罪”?!“你回去吧!好好工作!还有一些人到我这儿给你说情,我会很好地把这件事处理了!”说完,他挥挥手,像是要赶去心头的不快。
“那我就谢谢营长了。”
吕出赶紧鞠躬。柴亮这才神情稍缓,站起了身。站在原地,眼睛盯着吕出的背影一直到他消失在大门外面。
“营长见我了,营长说放我一马,不准备追究我了!”
这之后吕出见到一营的人就逢人便说,一副天真和兴高采烈的样子。这多少有点“假传圣旨”。至于营长柴亮是不是准备“放他一马”,吕出自己心里也没底;以他对此人的观察,此人心胸偏狭,报复心理极重。在柴亮等人没有公开表示“放他一马”之前,他心里的一块石头仍然不能落地。
他想,借助钟馗打鬼。这个打鬼的“钟馗”,他想到的就是通四团的少将团长陈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