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出还来不及细细品尝胜利果实就隐隐地感觉到了危机的迫近。最初的征兆还不太明显,一两个报务员离开绥署电台调到边远的甘肃武威、平凉电台去也算正常,因为电台和报务员属于流动性质,某个报务员配属到某军某师电台其调配权在绥署通讯营。但接二连三地频频调动报务员,且调走的报务员又都是参予了这次的罢工事件和酒宴上露了面的,这就很不正常了。吕出很快便明白了对方这是采取了化整为零然后分而治之的策略。这种策略,蒋介石用过,胡宗南用过,那是用来对付和吃掉杂牌军的办法;营长柴亮如今也将他们化整为零,司马昭之心就昭然若揭了:对付这些敢于造反犯上作乱的报务员,他决不手软。他要后发治人。而最后的目标,吕出想,肯定是要惩办“为首的”——他和那个上海小伙儿。
“老大哥”郑子健也走了,他和吕出握别,他说:“重山老弟,看起来我们当初对这件事的危险性估计得还是不足,表面上我们胜利了,柴亮、董焕章他们让步了,但实际上,他们咽不下这口气也低不下这个头。当时不这么做,绥署的十几部电台停摆,上边追查下来,他们责任不小。可事后他们不报仇也不可能,先平息事态再做处理,他们稳操胜券。我们太幼稚,仍然逃不脱如来佛的手掌。”
吕出心情沉重的抬起头。
“枪打出头鸟,我明白。”他苦涩着,“我做了出头鸟,惹得那些当官的、台长们全都成了我的死对头。”
“你是和一个腐败的官吏群体作战,你有点自不量力。”郑子健很深地望着他的眼睛,“以你的脾气性格,我当初要是劝你不那么做,你不会听我的。你是那种见了棺材也不掉泪的人,你想做的就非做不可,这我太了解你。那么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吕出茫然地摇摇头。
沉吟半晌,郑子健用力地抓住吕出的肩膀:“重山老弟,以后你不论遇到什么,你到哪里,一定要告诉我一声,我会惦念你的!”
吕出举目无亲,吕出也走投无路。正在这时,幸存留下来的几个同学悄悄告诉了吕出一个确切的消息,他们听到他们的教官们也是他们的台长们放出口风:“一定要抓上两个!要杀一儆百,杀鸡给猴看,否则,谁造反都行,行险而侥幸,此风不可长!”此话杀气腾腾。
上海小伙儿煞白了脸,跌足长叹,。带着哭音道:“怎么办?我们可怎么办呢?——开小差跑吧,到地方上肯定要被抓回来,抓回来也就没命了!不跑吧,又是等死,他们无论找个什么罪名都能把我们关了、杀了!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急得要掉眼泪。
这是实情,军队对逃兵的处罚从来都十分严厉。
“可以走的路有两条,要么到重庆去,要么到前方去,反正不能再在胡宗南的军队了。”愁眉苦脸了一会儿,一个同学出主意说。
吕出觉得这倒不失为一个高见,如果不在胡宗南的部队而到别的军队系统,柴亮鞭长莫及,他或许会因此逃脱魔爪吧?
坐以待毙,不如自寻生途,吕出开始了行动。这个时候,西安林林总总分布着蒋介石各大战区的办事处,这是由于抗日战争的局面、西安作为蒋军的大后方而造成的特殊情况。阎锡山二战区、河南五战区、湖北六战区、河北十一战区办事处,就像各国的领事馆一样,分布在西安的大街小巷。吕出和上海小伙儿找到河北十一战区长官部办事处,这里正好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天赐良机。
河北省大片沦陷的国土此时随着日军战败即将收复,河北民军组建的保安司令部正好要成立通讯营,两个胡宗南绥署通讯营中尉报务员通过熟人朋友的介绍找上门来自愿改弦易辙到该部当报务员,河北民军求之不得。十一战区办事处当即高高兴兴给了两人一部5瓦电台,捡了个宝贝似的派了部小卡车让两人带电台带人去追赶已经开赴到河南新乡一带的河北民军。
徐学章和几个同学与吕出依依惜别。他们舍不得吕出离去。在那场为改变生存条件而进行的罢工行动中,他们结下了生死情谊。
“你要走,把我们也带走。不管你到哪儿,我们大家同走一条路!”
徐学章说得动情动容,白皙的脸庞上泛上了红晕。他觉得自己嘴笨,在这生死离别的时刻说什么也表达不出他内心深处的感情。
“我们这是到战区去,情况如何还很难说。你们留下,将来说不定我们还会再见面。”吕出劝说大家。
徐学章更加难受,他说不出一个字。吕出带头为大家,他感到,他留下问心有愧……吕出闪动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他仿佛看透了徐学章的心事。通讯班时期,吕出只觉得徐学章老实本分,可亲可爱,腼腆得像个姑娘,但通讯营里他带头起事闹事,徐学章却至始至终忠实地追随着他。吕出发现了徐学章性格中的韧性和忠诚。他不背叛朋友。现在,他走到天涯海角去,徐学章也愿随他共度风险……
“你有高堂老母,你母亲带着妹妹刚从洛阳到西安,学章,你该留下照顾她们。我走了。”
吕出止住同学们送行的脚步,纵身爬上小卡车。车轮胎卷起一股黄尘,卡车上站着的吕出渐渐消失在徐学章泪眼朦胧的目光中……
吕出亡命出西安。
徐学章和几个同学在原地站立了很久很久。他们觉得,吕出是一去不返了。吕出踏上的是不归途。因为就在吕出离开西安的当日,通讯营长柴亮获知了吕出逃跑的消息,通讯营所有的电台接到了一份通缉令:通讯营中尉报务员吕出开小差逃跑,请各部予以拦截。
通缉令是用电报拍发的。相当现代化的通缉令。以前也曾有人当逃兵,潼关守军抓住送回后,关押两个月交军法处审讯。徐学章他们因此为吕出捏了一把汗。
也就在这同一天,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中国历史开始进入一个新阶段——亡命出逃的吕出呢?
4
两年多以后。
1947年10月的一天,吕出突然回到了西安,他是作为通四团二营的中尉报务员回来的。抗日战争胜利以后,国民党曾进行过一次军队整编,这次整编,胡宗南的电台系统划归国防部联勤总部通四团建制,原先的通讯营整编成通四团一营,一营营长仍然是柴亮。
那天,秋高气爽,吕出提着一竹篓橘子笑嘻嘻出现在一营郝家村电台的院子里,在该台做报务员的薛浩然一见吕出惊喜万分地扑了过去,亲热地一边拍打着他一边叫着:“吕出你回来了!你小子果真回来了!”
此前两个月,薛浩然接到吕出从郑州写来的一封信,在信中吕出告诉他说,他已在通四团二营任职,不久即将回西安休整。薛浩然接信后把消息告诉了一营的同学,同时回信说:“庆贺你已脱离虎口。”——这件事当然颇为矛盾,“脱离虎口”的吕出为什么偏偏又要“重进虎口?”通讯营罢工事件发生的时候薛浩然、李福泳虽然不在西安,但那件事在整个通讯营里都搞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
“不管怎么说,吕出当时出走是为我们大家。现在他回来了,一营的头头不会放过他,就是为了朋友义气,我们同学也要全力保护他。”大家在一起商量。此时,李福泳已经提升为绥署一营电台台长,徐学章也仍旧在绥署电台当报务员。徐、薛、李所在电台都在西安小雁塔附近。
几个人商量着如何保护吕出过关的时候,同时,一个共同的巨大的疑问悬在他们心头——
1945至1947年,日本投降后国共重开战。
两军交战中两年多的“空白”,吕出人在哪里?又在干什么?
5
对吕出的疑问不仅仅是薛浩然、徐学章、李福泳他们。吕出归来的消息传到远在灵宝前线的‘‘老大哥”郑子健耳朵里,郑子健立即给吕出电汇了50万法币,50万法币不是一个太小的数目,它是一个普通居民三个月的生活费。这对于刚刚回到部队生活困窘的吕出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援助,更重要的,他要用这笔钱还有众多同学凑起来给他的“救济款”去贿赂余怒未消的一营那些教官们、长官们。
郑子健从灵宝休整回西安,一到西安就到处寻找吕出。因为二营休整无事可干,吕出就像回娘家似地整天泡在一营各个电台上。郑子健在李福泳的电台上一把揪住四处逛荡游手好闲的吕出,亲亲热热地不再松手:“重山老弟,两年多不见像隔了十年、几十年,太想你了!走,请你吃个饭!”
“走!一起去!”大家起着哄。
郑子健不客气地把众人一推:“不,你们都给我滚!”
几盘凉菜摆上桌,两人喝酒。“吕出,根据我的判断,你即使不是红色的,也是粉红色的。”郑子健边喝酒边满含深意地望着吕出,“我没有猜错吧?”
吕出明白他约他单独出来喝酒的意思,但没有想到他会问他这个,而且这么直截了当。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如果他不是共产党员,至少也是个共产党的地下人员,是给共产党干事的。吕出假装听不懂,笑笑:“你好像看见我掉进染缸里了?”
他想避开话题。
郑子健见他不愿深谈也就不再迫问。两人说说闲话,最后,郑子健还是说出了他的担忧:“战争还是很复杂的,国共两党的战争也不知要打多久。重山老弟,我们这是生在乱世当中,乱世虽说可以出英雄,乱世也同样可以让很多人无辜掉脑袋。你要小心!以后万一有什么困难,找我也行,同学们帮忙也行。明白我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