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绕着小雁塔的这十几个电台报务员们开始“大串连”,“今天有班没班?没班。走,转转去。”从黄雁村到何家村,从郝家村再到边家村,疯狂老鼠似的每天从这个电台窜到那个电台,滚雪球一般队伍越滚越大,从几个人一直滚到十几个人、二十几个人。这是一种变相的游行示威。示威者们跑到一个电台去,吆五喝六地推牌九、玩麻将,或者成群结队地进城逛街、看电影。台长们明显感到这里边有点不对劲儿,但人多势众的报务员们这时候对他们从前的教官、如今的顶头上司们连正眼看一眼都不再看就扬长而去。
郊外的土路上成了他们抨击上司最安全、丝毫也不担心“墙外有耳’’的辽阔场所,大家纵情嬉笑怒骂,也冷静地分析局势和商量对策。面对同心同德的知己们,吕出这时候掏出肺腑之言。
“事情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他列举出种种搜集来的贪污行径,“这些当官的黑了肠子地吃空缺、拿钱不干活,如果我们大家心甘情愿这样下去,你们能忍,我也能忍。但这样忍受下去我可以断定他们还会得寸进尺变本加厉地欺负我们。我为鱼肉,人为刀俎;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吕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灼人地望着大家。
年长吕出几岁的同期同学郑子健老大哥似地拍拍吕出的肩膀:“重山老弟,这件事看样子你已经深思熟虑过了。你想好了,我们大家也都想好了。这样吧,我们大家决心同生共死,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决不退缩。只是,我们得讲究点策略,不让当官的抓住把柄。”
郑子健的家在沦陷区,通讯班刚毕业那会儿他分配到了某军电台上,一辆卡车把同行六个报务员拉到目的地,卡车上搬下来一堆行李,台长数来数去少了一个铺盖卷,查询到最后,原来其中的一个报务员根本就没有铺盖卷。这个报务员就是郑子健。台长惊讶了:“没有被子,你怎么睡觉?”郑子健只能苦笑一下。他的贫寒是真真实实的。当报务员一年多,他仍然和同学钻一个被窝,也仍然置不起一床被子,后来,郑子健蘸着苦涩给他们的王主任写了封信,请求配给他一床被子。王微为此专门作了批示,这样,郑子健才终于有了一床自己的被褥……
老大哥似的郑子健稳重、厚道,他的话在同学中很有份量,此时,他选择了和吕出同生共死。
徐学章此后一生和吕出的亲密关系也发生在这时。
这个时候,徐学章的精神发生了一次七级地震。作为一个贤惠的母亲教导出来的乖儿子,徐学章以从母亲那里秉承下来的忠厚善良善待着周围的一切人,他觉得他们的教官、台长们都很好,他们同学能留在大机关工作,在教官的身边工作,是他们大家的福份、光荣和骄傲;这些人是他们的靠山,保护和庇护着他们。因此他和他们之间是一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他们是一个大家庭。他们利益同在。他必须听教官、台长们的话,维护大家庭的共同利益。所以在通讯营里他像在母亲身边一样是个听话的好报务员。他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值完自己的班,再值台长的班,台上的报务工作他一个人就承担了一大半。再苦再累,他从不叫嚷,别人为粮饷迟发、伙食下降、夜餐费少发或不发发牢骚,他仍然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从来也不生气。他觉得这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就像日出日落、月缺月圆。现在,吕出像是拨开了他眼前的一片浓浓的阴霾,他第一次眼睛睁得大大地开始审视他和这些被他认为是“恩师”的台长们的关系,他第一次惊讶了:原来我们的教官还剥削我们?
曾经被吕出的秦腔长吼搞得既痛苦又敬畏的徐学章这一次又被吕出搞得痛苦不堪也兴奋不堪。他决定“造反”。
他们已经羽毛丰满。绥署的十几部电台,他们同学这时几乎都是挑大梁的业务骨干,由于“吃空缺”,电台上的人手本来就少,新来的报务员业务不熟,长年从不上机的台长们也久已生疏了业务。吕出他们正是看准了这点:他们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电台正常运转将靠他们;电台不正常运转也在他们。故尔他们无须乎公开向台长们宣战,公开打出“罢工”的旗号——假如他们敢公开罢工,那当然会授人以把柄,罢工的报务员也就必然要“军法处置”。他们不,他们采取一种非常策略的罢工形式,他们仍然“坚守”在岗位上,只是消极地抵抗:出勤不出工。译电室送来的电报,他们照样签收,签收之后就原模原样地放在那里,束之高阁了。值班日志上,照样堂而皇之地签上尊姓大名。台长们一看,那么多报积压着,一问,对方不紧不慢地但理直气壮地回答说:“有困难嘛,没有通成。”通成通不成报,那是天上的事情,台长们也无奈。
正如吕出他们估计的那样,严重的局面出现了。新手们做不出报,滥竽充数的报务员和台长们只好上机发报,养尊处优的台长们上了机器才知道机器已经不听他们的使唤,耳朵不灵了,指法也迟钝了,报抄不下来,发报也十分艰难,几天下来,电报就积压了一大堆。
绥署的十几部电台几乎陷于瘫痪。
……
一场好戏进入精彩。
“小辣椒,吃出来看不出来!”
这天,绥署通讯营最大的电台一台台长董焕章碰见吕出,一边笑眯眯地拍着他的肩膀,一边阴阴险险盯着他的眼睛说。董焕章是这次“风暴”直接的受害者。一台台大编制大吃空缺也多,剥削也就更甚,董台长不仅吃报务员的空缺,也吃摇机兵的空缺,在吕出统计的吃空缺“秘密档案”里,董焕章是台长中最大的一个贪污犯。而且,绥署第一台是惟一有女报务员的电台,女报务员们是些官太太,台上最累最重的活儿是由男报务员承担。他的男报务员这时候也像喝了迷魂汤一样跟着吕出跑,如法炮制地将电报积压下来,官太太们叫苦不迭,董焕章只好赤膊上机。见到吕出,董焕章气得眼睛发绿,因此他的笑容看上去十分怪异,像是戴在他肥厚的脸上的一个面具。
吕出却无辜地笑着:“董台长,我没做什么呀?”
董焕章心想:你小子明白装糊涂!骗我?嘿嘿!——我当初就没把你看错!
董焕章是吕出在通讯营里遇到的最厉害的对手,他的一双眼睛也算是“火眼金睛”。早在此一年前,吕出惹过一个麻烦,那是在王微和二处处长刘庆曾一起合办的一个叫“电讯研究组”的地方。电讯研究组组长胡龙腾是营副,也是他们从前的一个教官,平时因为性喜大喊大叫地训斥部下,人们送他一个谐音的外号:喉咙痛。胡龙腾规定组里的十名报务员每人每天必须记日记,由他定期进行检查,以此检阅每个年轻报务员的灵魂。问题也就出在日记上。
吕出目睹了胡龙腾的龌龊。他酗酒、搞女人、贪污公款;按说组长的这些“隐私”,其他报务员也都看见了。别人看见了装作看不见,怪就怪在这个吕出,他看见了,而且记录在日记里——明明知道日记要交,他还要像个史官似的以春秋之笔秉笔直书地记录。胡龙腾催问吕出交日记,吕出抗拒不过,只有交出。后果可想而知,胡龙腾大发雷霆,在发还的日记空白处,胡龙腾粗笔批注道:“久不阅弟之日记,阅后不禁伤神。弟乳臭未干,出言不逊,太使我失望……”
这件事情发生后,胡龙腾去找他的好友董焕章。在绥署的电台台长们中,董焕章有着“老大哥”美称。平时,他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人很和气,跟谁都称兄道弟,即使跟比他晚了一辈的年轻报务员打交道,他也笑眯眯地拍着对方的肩膀叫“小老弟”。董焕章因此也是一个有名的“笑面虎”,笑在脸上,阴在骨子,笑里藏刀,台长们中也就数他狡猾,鬼点子多。“喉咙痛”被吕出伤在心上,心绞痛着,一番哭诉以后,董焕章半天不语。良久,瞪着双目轻轻吐出一句话:
“这小子,就是好犯上!”
这话相当精彩。如果说“喉咙痛”水平不够只是就事论事的话,“笑面虎”董焕章却是一针见血,一言以蔽之地给吕出下了结论。他看出了吕出的“反骨”。通讯营报务员集体罢工或怠工事件一发生,董焕章第一个对此断言说:“那个骂人,这个是幕后;那个是‘李逵’,这个是‘吴用’。”
“那个”是上海小伙儿。
“这个”是吕出。
姜还是老的辣,“小辣椒”吕出毕竟还是暴露在了董焕章们的面前。急于平息这场风波的连营台长们在董焕章的操纵下开始对吕出进行软硬兼施。
……
董焕章的好友三台张台长故意地等在路上。
这是一片菜地,菜地里有个茅草庵子,茅草庵子里有个“桂花姑娘”。张台长就坐在茅草庵子里一边和桂花姑娘聊天一边等待着吕出。这片菜地正好在营部和三台之间,是吕出和那帮无法无天的报务员们的必经之地。太阳已经西沉,吕出他们终于沿着田间小路晃过来了。田野上由远而近传来吕出的秦腔长吼,粗犷的吼声里还夹杂着年轻小伙儿们的纵情大笑。张台长从茅草庵子里钻了出来,心里忿然着脸上微笑着。他的任务是“劝降”。
“吕出,有事可以好好商量嘛,可以解决,何必闹得这么僵的?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张台长把吕出拉到田头树下,好言好语相劝。
吕出仍然一副明白装糊涂的模样:
张教官,我们没有做什么事呀?我们大家只不过要一碗饭吃,要饭吃总没有错吧?”
张台长碰了个软钉子。第二次还是在菜地旁边,张台长抹下了脸:
“吕出,你不要为别人火中取栗,别跑得太远,跑到军法处去打嘴巴子官司!”
吕出一听这话知道最后的关头到了,当官的要把他送到军法处去审讯,随便给他安上个罪名,杀鸡给猴看。问题是他不能软弱,最终的结果他最初都考虑过了,他横下一条心,也黑下了小脸儿:“我要进去,柴营长也得陪我进去!”
……
柴营长叫柴亮,王微的浙江老乡,军师、团长们也把这个小小的通讯营长看做是个“通天人物”轻易不敢惹。问题出在这次柴亮大意失荆州,一开始底下打小报告说报务员们行为不轨图谋造反,他根本就没将这群羽毛刚刚丰满的报务员们放在眼里。现在他只有自食其果听从董台长他们的劝告,设宴平息众怒。酒席之前,吕出被叫到营部,柴营长单独跟他谈话。
“明天请你们吃饭,你们有气,有些不愉快,我们能理解。夜班费、改善伙食等等,我考虑都可以解决。”
吕出低垂下头,他知道这顿饭并不好吃。这是摆“鸿门宴”。
酒宴的前一天晚上,吕出心情沉重地对大家说:“你们不去,就等于我们这几个闹事,把我们几个暴露出来。”同学们安慰他说,都去!这顿饭谁要不去吃,就他妈的不是爹生娘养的汉子!吕出心里还是没谱,营长这一手很厉害,表面上是安抚,实际上暗藏杀机。去赴宴的人,就等于公开承认“造反”,也意味着要上营长的“黑名单”。营长以后要是报复起来,只需“按图索骥”就行。吕出充分估计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开宴。
连营台长们正襟危坐虎视眈眈,他们满满当当坐满了席位,另外空着的几桌,是留给造反的报务员们的。吕出来了,郑子健来了,徐学章也来了,出乎连营台长们的意料也出乎吕出的意料,公开承认“造反者”竟然有三十多名,三十多个报务员坐了满满三桌多。留在绥署的他们同学们,只出了一个胆小鬼,大家都来了!以后这个同学成了孤雁,同学们不肯原谅他;因为在最严峻的时刻,他没有勇气。
营长色厉内荏:“军人嘛,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能不完成任务!现在这些情况,你们也不要看不惯,以后你们也要当台长,也要吃空缺……”
报务员们愤怒着,他们为营长厚颜无耻地自我辩护气愤难当。吕出明知道在这种场合发言等于引火烧身,可是他还是站了起来,在同伴火辣辣的目光注视下,他慷慨陈词道:“在国家这种情况下,我们有些当官的做得太过份了!你们吃空名子,至少在50名以上,50名缺额的活儿,各位总不能都让我们负担吧?我们一个人干两三个人的活儿,可是穷得连鞋都穿不上,连晚上盖的被子都没有!”
报务员们的眼睛潮润了。
吕出越说越激动,他渐渐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你们吃兵皮,喝兵血!”
此语一出,满座皆惊。壁垒分明的两个阵营情绪都达到了沸点。连营台长们羞愤难当,千夫所指地一致怒目而视着吕出。而报务员们则对仗义执言的吕出投以赞叹的目光,有的情不自禁地竖起大拇指,神色飞扬地低声夸赞:好小子,有种!
吕出彻底暴露出他的本色本性。这次酒席宴上的演说他的咄咄逼人他的峥峥棱角他的锋芒毕露他的夺人气势乃至他的叛逆性格都统统暴露无遗。
他毕竟还是太年轻。
……
一切似乎都风平浪静。
酒宴过后,营长果然没有食言,伙食明显改善,夜餐费恢复到了五毛,吃空缺虽没完全杜绝但也有所收敛。报务员的最低斗争纲领得到了实现,大家又都回到各自电台上“滴滴嗒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