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编六十五师是国民党粤系精锐主力,六十五军从潼关调进关来作战,说明裴昌会已经决意孤注一掷了。关于以广东籍士兵为主体的六十五军的凶残,在老百姓中有传闻说,“这些蛮子兵鸡鸭鱼肉什么都吃,连小孩子都煮煮吃了!”这话有讹传,因为广东人吃蛇吃青蛙吃田鼠这些陕西人根本不敢吃的东西,所以他们就觉得这些说话哇哩哇啦的广东人大概连活人也敢吃。然而六十五军的士兵每到一个村庄就跟鬼子进村一样烧杀奸虏无恶不作却是真的,没有受到过日本人残害的陕西人却受到了六十五军的残害,在一个村庄里,这些蛮子兵竟然强奸了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老百姓怕六十五军怕得要命,国民党其他部队也怕六十五军。这些蛮横不讲理的广东兵打架不要命打仗也不要命,因此译电员说调国民党最厉害的六十五军去跟共产党最厉害的二纵去拼命。
“亡命之徒”的六十五军在西北战场上突然出现,荔北一仗就立即打出了威风。两三天激战下来,二纵队伤亡惨重,彭德怀被迫撤至澄城以北,退出和国民党的正面接触。从六十五军报给兵团司令部的战报上,吕出知道了这场战役的后果——“共军遗弃的尸体两千多具,田野一片血污……”
而西北野战军的统计数字是:荔北战役伤亡9119人,被俘534人,合计9653人。这样的伤亡在西北作战史上也属罕见。
13
吕出不能再等待下去了,他心急如焚。
共和国诞生以后当许多秘密不再是秘密以后吕出才知道了当时打进胡宗南部的中共情报人员还有其他人,关于胡宗南部的军事情报这些地下组织和人员也搞到不少。但是共和国诞生以后同样不再是秘密的一个问题便是,当时即使是占据着极有利位置的中共情报人员冒着生命危险含辛茹苦想方设法通过地下交通线把情报送到组织手里的时候,这些情报却已经“时过境迁”了;甚至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情报等送回来的时候却已经成为废纸不再具有任何价值。原因很简单,战场上敌情瞬息万变,军事情报的极端特殊性是它对时间的极端苛刻要求,陆送情报不能解决战场的变幻莫测,一句话,这些很有价值的军事情报的丧失仅仅因为这些情报人员手中没有现代化的通讯工具——电台。然而当时二十二岁的吕出悟到这一点并不是靠后来不再是秘密的这些史料,他是从战争中体验战争,从交战双方的具体交战过程体验情报发送的有效性。西府战役和荔北战役解放军将士的血流成河血污一片,将他的心痛痛地泡在了一汪血河里,马家骑兵的出现和裴兵团的大包抄他至少在三四天前就能够用电台报告给共产党的军队;荔北战役凶残的六十五军要调上去同王震二纵拼命;兵团司令裴昌会做出决定的当天他就知道了,而两天之后六十五军才进入荔北战场,两天,就这两天时间,它可以为彭德怀司令部赢得多么宝贵的掌握战场主动权的时间啊!
吕出从荔北战场回到西安,同李福泳、徐学章、纪义商量,发送情报的事情再不能延误下去了。吕出说:“看来我们只有秘密潜往解放区建立工作联系一条路了!”其实,在这年八九月间战争相对平静的日子,这个极为风险的潜往解放区的路子他们已经尝试过。“解放区”在他们的概念里就是刚刚收复不久的延安,就是红色区域陕北。吕出想只身潜往陕北。他曾两次从五兵团司令部所在地三原悄悄溜号出来,坐上北去的火车到封锁线耀县,想从耀县进入共产党陕北最前沿马栏,两次尝试,两次失败。他的一身国民党军服可以在国民党统治区保证他的安全,但在封锁线游击区,这身军服便可能给他招来杀身之祸——他和共产党区域没有任何联络。共产党抓住一个偷偷潜入解放区的国民党军官,又有谁能想到、谁能相信这个军官是想给共产党送情报的?!“韩城刚刚解放,盘查可能不太严密,或许比到陕北容易一些。”北上不行,吕出决定东上。东上的有利条件是薛浩然的家乡正好在新解放区韩城,人熟地熟,相对他们一无所知的陕北稍稍有把握一些。商议已定,跟随二处电台钻在商洛山中的薛浩然扛着半扇猪肉正好笑嘻嘻地进到徐学章家的院子里。
从西安到韩城,路程不过几百公里。今天看起来的一个寻常事,当初却是头颅倒悬在梁上。五个年轻人神色庄穆,像对待他们一生中最庄严最严肃最神圣的事件一样对待着小组的这次行动。
徐学章家的三间茅棚小屋最东边的那间小屋,昏黄不定的灯光亮着一宿又一宿……
谁去?——谁去都意味着生死参半,谁去都意味着将踏上一条生死路。五个年轻人面临着一场生死抉择;而临生死抉择的五个刚刚二十出头风华正茂尚未来得及享受人生和爱情(其中他们当中惟一“已婚”的徐学章也刚刚品味新婚的缱绻尔尔)的年轻人心中没有畏惧,没有怯懦——而且,假如为这件事情死难,他们也没有遗憾。在他们青春的躯体里有的只是勇迈和豪情;血管里奔腾的殷红的血液中有的只是热烈如火。他们必须去了。未来的历史将证明小组的这次行动将是改变西北战场的一次重大行动。
他们像国务大臣举行国务会议一样面容严肃着。风流倜傥的铁路职员纪义首先被否决了,纪义不能离岗,纪义一离岗马上被发现。李福泳继之被否决了,李福泳是他们当中惟一的电台台长,岗位太过重要,未来的空中联络、吕出设计出的最重要的华章首先要由李福泳担纲主演。费口舌的是否决徐学章。徐学章平时腼腆随和这时却特别固执。本来小组建立,这几个至交好友都不忍心将他牵连进去,徐家那时刚刚经历一场大灾难,养家糊口的铁路工人徐学章的父亲猝然病故,徐家天塌下来了,徐母、妹妹和刚进门的淑琴三个女人的口中食身上衣都落在这家惟一的男人徐学章身上。徐学章有个三长两短,这三个女人活不下去。薛浩然劝说徐学章:“我们干好,革命成功不忘你,到时候分一份功劳给你。”这话当然幼稚,但却是朋友们的一番情意。徐学章这次仍像参加小组一样坚决,薛浩然劝他,他跟薛浩然争。最后吕出说:“你俩别争。我和浩然去,你们三个留下。我们到解放区后或许留下,或许回来,这就取决于解放区对我们信任不信任。如果信任,最好不过的是我俩用延安的电台同你们联系,你们呢,留在这边搜集情报,延安要什么情报我们随时都可以叫出你们。”这是一个设想,这个设想吕出想的还是他念念不忘的空中联络。空中联络,内外需一对电台,重要的是还必须躲避开敌台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二十四小时的空中监测。他和薛浩然、李福泳和徐学章,彼此熟悉对方的手法和呼号,也熟悉国民党电台的规律和特点,这样建立的无线电联络,将减少风险和可能发生的牺牲。听起来是个无懈可击的计划,留下来的三个人心里却很难受,仿佛留给他们的不是生,吕出、薛浩然他们将去的也不再是未卜的生死途……
他们已经生死相依,他们舍不得彼此的分离,他们特别舍不得离开吕出,吕出回来一年多,他们在精神上已经习惯了依靠着他,也依恋着他。
找私立中学的那个青年教师办假学生证、提前打探路途情况、准备化装的衣物、筹集路资以及吕、薛走后将如何掩护等等,几个年轻人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而表面上,他们只是趁这战争的间隙在徐家院子里拆洗被褥和整理行装。
数年后,他们回忆说,这次行动,小组是经过细致、充分的准备才上路的。至于“风雪夜归人”,乡关何处?他们不知道——谁来接收他们的情报?这个核心中的核心问题却是他们此行最为渺茫和最为无知的。吕出给伙伴们说了一个思路,叫做“认庙不问神”,他进一步对伙伴们解释说,只要我们找到共产党这个“庙”,不管是哪路“神仙”,先烧香磕头就行;这就是说,只要是共产党,谁接收他们的情报就给谁。
晋绥公安总局和N边区保安处是两座庙。只认定共产党这一座“庙”的吕出本来应当想到孟影曾给他、也给薛浩然提起过的N边区保安处韩城县保安科科长孟宗禄;在失掉和“盛志光”的关系以后,“孟宗禄”就是惟一他虽未睹面却闻其名的共产党人。由孟影作中介去找孟宗禄,本来是顺理成章情理中事,最现实也最简单便捷。吕出从情感和理智两个方面都并不排斥这个共产党人的孟宗禄。但问题是孟影,从情感和理智两个方面他都不敢贸然让孟影参予小组如此重大的行动。然而出发前一天,吕出、薛浩然、纪义、李福泳都住在徐学章家里,薛浩然突然拿出一份电报,电报是由孟影从商洛山中拍来的,廖廖数语:请不了假,如去,盼一晤孟宗禄。
“怎么?你给孟影说了?”吕出心里不愉快,冷冷地看完电报。薛浩然和孟影有一层“乡党”关系,乡党与乡党关系稍近一点,吕出不能指责,但秘密的韩城之行关乎小组存亡,这样性命攸关的大事,绝不应参与进“乡党”私情私意。
吕出不高兴就立刻挂在脸上。
薛浩然也不高兴。他私自电邀孟影同赴韩城,完全只为一个目的,与其像无头苍蝇一样到解放区去乱碰乱找,不如叫上孟影直奔孟宗禄,他想增加这次行动成功的系数。
“我没有暴露我们的意图,只给他发个电报,说要回家能不能同行?”薛浩然辩解地说。
吕出默默收拾行李,脸上明显带着歧视和鄙视,他认为孟影是胆小鬼,是托词不敢同行。话没说出,但这是他对孟影的基本看法。在他物色未来的生死同道的时候,他曾有意识多接近喜欢接触进步刊物的孟影,孟影明显有寻找出路的打算,因此,他曾问孟影说:“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孟影像是深谋远虑地深思片刻后回答说:“政治斗争容易出岔子,要看一看再说。不管怎样,不能把老本儿赔进去。”生命只有一次,孟影珍爱自己的生命,吕出这时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