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返回,站稳脚跟即潜伏下来,到小组秘密诞生,再到解决了情报来源,扎扎实实地一步一步走到这时,已确属不易;而到这个时候,吕出同“盛志光”失去联系已一年多……别人能看出吕出的焦虑别人能忍住要说的话,李福泳能看出吕出的焦虑但李福泳忍不住他想要说的话。李福泳硬是给吕出注着血珠的创口上洒盐。
“唉,你说了算!你是领导;但谁是你的领导,还是一团漆黑!”
李福泳和吕出开着玩笑。夜半更深,纪义、徐学章、李福泳几个人还在埋头案牍,在徐学章新婚的小房里用蝇头小楷抄写整理着他们分头搞来的胡宗南部所有军用电台的通报机密情报。几个人的眼睛都熬得红红的,勉不了说些笑话解解闷。
吕出心里很难受,他觉得心像针扎了一样。他特别悲凉。特别孤独。李福泳却像个做错事的大孩子,一下子搂住吕出的肩膀:“怎么,你生我气了?不理我了?”
吕出破涕为笑。对这样一个李福泳你无论如何生不起气来。
一次,李福泳沉思半天突然问吕出说:“共产党假如将来说我们是投机革命怎么办呢?”
吕出惊讶地看着他。
“你看,现在只要有头脑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天下很快就是共产党的了。这个时候我们参加革命,像我们这样的人以后共产党会怎样看待我们?”李福泳固执地提出着他的问题。
“好吧,你想想看。”吕出情感激动地说,“假如国民党抓住了我们,假如发现了我们是共产党的谍报人员、是‘匪间谍’国民党会不会因为我们参加革命时间短而不杀我们的头呢?再说,你再想想看!有谁会提着自己的脑袋去投机革命呢?!天下有没有比这更傻的傻瓜?!”
李福泳信服了。李福泳被吕出精辟的分析和义正辞严的革命道理说服了,他的一张热情的瘦削的脸上立即熠熠发出光彩,他十分信赖地一把搂住吕出的肩膀,紧紧地搂住他,像是要将他的生命融进吕出的生命里。
“不说了!吕出,干吧!咱们一起干吧!就是真掉了脑袋,我也决不后悔,在所不惜了!”
将近半个世纪以后,老人吕出的眼前浮现出李福泳热情的脸庞,他痛,他心痛,他实实在在心痛!当年他能说服李福泳提着二十三岁的脑袋同他一起干革命,他认为他也早已说服了自己——当然也能说服一切大脑健全的和有良知的人们。可是,当他笔笔蘸着血泪写那份陈诉书的时候,他实际上却还在回答李福泳在将近半个世纪以前对他提出的问题。老人吕出如此痛泣——
……
天呐!如果我们在投身秘密工作后不慎泄密,被国民党人发现我等为“共谍”而上了断头台,岂不成了国民党人为共产党人除害了?!……
吕出不知道,假如早殁的李福泳还魂人间,他将怎样回答李福泳?
12
当年吕出没有那么多远虑,战争逼人,他血气方刚;血气方刚的青年吕出被战争的严峻局势逼得周身血管几乎要爆裂。
就在郑子健对他说“指挥所要进关”后不久,1948年3月下旬,裴昌会的灵宝前方指挥所改为五兵团指挥所。指挥所果然进关,长驱西进至西安以北的三原。裴兵团的回陕作战,使本来在西北战场上就占绝对优势的国民党军队更加如虎添翼。彭德怀手中只有10万余人,而胡宗南部、宁青二马和兰州张治中部,共计40余万。在当时整个中国国共双方军事力量的对比上,西北战场极为悬殊。由于受制于有限兵力,裴昌会又两次突出奇兵,彭德怀这年春天与秋天在西府(关中西部)宝鸡和东府(关中东部)荔北战役中连吃两亏。随同裴昌会兵团司令部一起行动的电台报务员吕出将这两次吃亏的全过程看得一清二楚。
第一次吃亏,彭德怀攻下了宝鸡,宝鸡在陇海线和川陕公路上,军事位置非常重要,宝鸡一失,既切断了胡宗南的两条重要的交通线,同时也封住了宁、青二马进入关中的咽喉。这一要命的局势,胡宗南、马步芳、马鸿逵都不可能坐视,彭德怀也明知一胡二马会像赌输了钱的红了眼的赌徒一样拼了命地要来夺回宝鸡。彭德怀估计到了这些,量力而行并不打算久留宝鸡。只是宝鸡是胡宗南的一个重要的给养基地,几个军用大仓库的东西不搬不拿实在可惜;而西北野战军转战陕北连续作战,此时也确实粮草匮乏弹药奇缺急需发上一大笔横财。结果就在一野部队快快乐乐在宝鸡城里搬东运西搬粮运弹忙得不亦乐乎而稍稍多滞留的一两天时间,战争风云骤变。
五兵团司令部的二十多辆军用大卡车、吉普车浩浩荡荡从三原出发越过泾河星夜兼程一路西去直趋宝鸡附近的蔡家坡。兵团司令部出动,一路上护卫森严,卡车上架着机枪,前后左右警卫连夹持护道,所有士兵头戴钢盔,一律荷枪实弹手持子弹满膛的美式汤姆式冲锋枪。这种阵势坐在卡车机器木箱上的吕出一看便明白,宝鸡失守,大战在即,一场恶战将在陇海线上进行。五兵团辖三十六、三十八、七十六、九十共四个整编师(即四个军),整编七十六师就是被彭德怀打垮之后而撤出了宝鸡的那个师,整编九十师也在陕北作战中受到重创,但兵团司令裴昌会的手中这时尚有三十六、三十八两个主力军,彭德怀的一、二、四三个纵队此时也都摆在宝鸡一线。当天黄昏时分到蔡家坡,人困马乏,刚刚架上电台,吕出他们正端碗吃饭,突然紧急命令马上集合出发上车。
“怎么刚停下又走,不是要打宝鸡吗?”
大家纳着闷。这时,兵团司令部的通讯参谋兴冲冲跑了来。
“马家军出动了!我们要搞口袋了!”
此言不虚。“口袋阵”的阵法是胡宗南部五兵团沿西兰公路(西安至兰州)由东往西,马家骑兵由西往东,东西两支大钳,将彭德怀一野部队包围在泾渭河谷地区予以歼灭。当这一罪恶阴谋实施的时候,吕出心急如焚但一筹莫展无可奈何。兵团司令部的全部车辆掉过头再走回头路,从西兰线上从东往北大迁回和大包抄。车进永寿县监军镇,此镇是自古以来军团屯积粮草的兵站故尔叫“监军镇”。监军镇上战云密布,西安绥署的二十多辆装甲车巡洋舰似地虎视眈眈着。吕出心下一沉,他仿佛已经听见这些铁甲怪物沉重的履带碾过泾渭河谷,碾过战壕掩体横冲直撞肆虐在血肉模糊的阵地上……兵团司令部继续朝东北迂回,风驰电掣从永寿到彬县再到长武,这么个大弧形的迂回路线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裴兵团不直接攻取宝鸡,显然是围而不打滞留彭德怀在宝鸡想要聚而歼之。
大包围完成了。
不幸,彭德怀一野正落进胡马的口袋里。
闪电般的马家骑兵突然出现在一野防御阵地前面,彭德怀没想到马家军反映这么快,来势又这么凶猛,四纵队无法抵抗住马家骑兵的凌厉攻势,一个纵队几乎全军覆没。此时,一切都晚,孤军深入太过纵深的一野部队处境艰危,连彭德怀司令部也险些遇难。彭总司令部黄昏时分进入一个村庄,胡宗南的先头部队已攻击到离这个村庄只有三华里的路程,全部美式装备的机械化部队眨眼间就到跟前,彭德怀命令全部轻装,能扔就扔,于后半夜夜幕正浓的时候,悄然撤退……
西府一仗,是一野部队在所有西北作战中损失最大的一次。此役,一野损失兵力达一万五千左右,其中伤亡近七千人,被俘八千余人。
坐在兵团司令部的卡车上沿西兰公路从永寿到泾川的路上吕出目睹了解放军此役战败的悲惨情景。公路上,一条逶迤长蛇似的解放军战俘队伍被国民党士兵押解着衣衫褴褛神情沮丧地缓步走着,这队伍真长,望也望不到头,整个西兰公路五兵团司令部所过之处,仿佛满眼都是这些被硝烟熏黑了脸的、衣衫破烂和血迹斑斑的解放军战俘……
第二次吃亏,时隔几个月。在东府大荔以北的东、西汉村及大壕营村,方圆不到十平方华里的狭小区域里,彭德怀投入一、二、三、四、六共五个纵队两万余人,裴昌会投入十七、三十六、六十五共三个军五万余人,双方一场恶战。彭德怀此时刚刚取得澄合战役的胜利,战争由北向南推进,以彭德怀的战略眼光,战线推进到大荔一线,将兵指潼关,陇海线上六十华里以内的华县、华阴等一大片关中平原地区胡宗南也保不住,这样,兵临西安城下将是指日可待的事情。胡宗南当然也看到了荔北一仗输赢得失的危急形势。胡宗南志在必守,彭德怀志在必得。双方兵对兵,将对将拉锯般的战斗打了十多天,战斗进行得十分残酷。裴兵团司令部的军官在评论这场战役的性质时说:“共军这是西府吃亏,东府报仇。”挟仇而来的一野部队这次调上来的是胡部官兵认为的“共军最厉害”的王震二纵队,二纵果然厉害,猛虎一跳,吃掉了裴昌会前沿的一个旅,此时,焦灼不安的裴昌会冒险走了一步棋。
译电员到电台来送电报,兴冲冲地对几个报务员叫嚷:
“我们六十五军要上了!裴长官作了决定,调六十五军上去和共军二纵拼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