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敌区:失踪的“敌方谍报人员”;
策反“神话”:千年文字会说话……
代号——“力量”?
1
……
“笃、笃、笃。”
夜深人静,有人敲门。
徐学章、李福泳、纪义三人惊跳起来。门刚一打开,吕出裹着一股寒风走了进来,还是走时的那身打扮,一身半旧的中山装,青年学生模样。三个人喜出望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吕出回来了。吕出一走四五天,这四五天,留在敌营里的其他三个象是度过漫长的四五年。吕出他们能不能回来?万一被沿途盘查的绥署特务机关认出了这是两个潜往解放区去的绥署服务员,吕出、薛浩然也可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被秘密处决死无葬身之地……几天里三个人象婴儿似的特别害怕孤独,婴儿似的特别软弱谁也离不开谁,相互叹息也相互安慰相互支撑着苦熬着等待着最后的结果。是福是祸他们准备一起承受。
吕出盼回来了,吕出的身后应该有身穿长袍的活泼调皮的薛浩然的身影。薛浩然没有进门,有一会儿三个人觉得是吕出和薛浩然这一对“黑人牙膏”(两人都脸黑齿白)这一对调皮鬼故意同他们逗着玩所以特别开心,不敢大声喧哗嬉闹怕影响了街坊四邻三个小伙儿用眉梢眼睛里充溢满了的欢乐迎接着“久别”的吕出。等到弄明白了吕出身后确实没有薛浩然,等到仔细辨明了吕出黝黑的脸上更多的是沉静和严峻,三个人这才想到事情也许有点什么蹊跷和不寻常。徐学章嘴慢,纪义相对能沉得住气,连珠炮似的发问的还是热情奔放的李福泳,李福泳抓住吕出的胳膊一口气问了许多许多:“薛浩然什么时候能回来?薛浩然到底到哪儿去了?”除了问薛浩然,李福泳简直不容别人插嘴地抢着说抢着问,“电台怎么办?电台怎么办?……”
吕出讲了晋绥公安总局和N边区保安处,讲到秦博和孟宗禄,说秦博说薛浩然让“断”在了孟宗禄处……
“嗬!原来我们没有头,现在一下子找到两个头,有了两个领导!”纪义相当兴奋,他穿着长袍潇洒地在狭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双手使劲儿地搓着,以拳击掌说:“干吧!两个头就两个头,这说明解放区真需要我们的情报,我们的情报肯定是很有价值,不然怎么这么红火,两家都抢着要呢?嘿!天大的喜事,我最怕的是没有人理咱们,最希望的是两家或更多家都要!”
诗人气质的纪义以他洋溢的热情感染着李福泳和徐学章,但诗人气质的纪义对解放区只是一个“概念”。吕出有隐忧。他浓眉不展。吕出从秦博问到他关于他和孟宗禄的关系问题时严肃的表情和严重的口吻以及薛浩然被“断”在了孟宗禄那里种种迹象里感到了不祥。
“电台的事情,只留了个东西,CQQ的呼号也留给了他们。但他们不懂。现在马上做不到,将来能不能做到也不知道。”吕出说。
李福泳失望了。李福泳的失望沉重地写在瘦削热情的脸上也表现在了他长长的一声叹息里。李福泳热切盼望着空中联络的实现是他渴望用他超群的报务技术为他将生命投入进去的解放军的胜利服务,而吕出热切盼望着空中联络的实现更多了一层战场上解放军官兵血流成河和解放军战俘公路上逶迤长行的强烈情感刺激。但在秦博那里,他不敢多说电台,更不敢说出由他掌握着解放区的电台直接和李福泳他们通报,他害怕过于热情地坚持电台联络被对方怀疑成他们是打入解放区的国民党谍报人员,到解放区去搞共产党的情报,无论对秦博还是孟宗禄,他吕出都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2
仅仅相隔一天,薛浩然也回来了,同样也到了徐学章的家里。
韩城之行,就象中央红军和四方面军长征到了毛儿盖由于张国焘的个人野心分裂红军一样,由于孟宗禄,吕出艰辛创建起来的这个情报小组实际也面临一次分裂。在孟宗禄那里,孟宗禄本人就亲笔向他的上级N边区保安处龙原分区写了份报告《万国祥材料,力量——薛浩然材料整理》,这份材料就将薛浩然列入了N边区保安处的情报力量。按照孟宗禄的布置,薛浩然此后只应和他、和孟影进行单线联络,而不应再和吕出他们发生横向关系。这本来是地下情报人员必须严格遵守的组织纪律,但孟宗禄忽略了一点,这就是人际之间的感情和人的品质及道义上的吸引力。吕出对薛浩然,小组其他成员对薛浩然有着魔力般的相吸相引,他们水乳交融的兄弟情谊,他们共同经历的艰难曲折建立起的生死信任,“组织原则”也不能将他们生离活剥。薛浩然从小组走出去,还归小组来。小组没有被分裂。小组在它稚嫩的生命中经历住了一次来自人为因素的考验。
五个人亲亲密密地团聚在了徐学章家的小屋里,他们仍然是一个整体。对于晋绥公安总局和N边区保安处两个共产党的情报组织,吕出说:“不管是秦博那里还是孟宗禄那里,谁来人我们就给谁情报。”吕出不厚此薄彼;在国民党营垒里的他们,丝毫没有或根本不懂共产党那边的“门户之见”。他们只认共产党,只想把宝贵的情报送到共产党手中。
他们甚至不要共产党的一分钱。
为筹集这次赴韩城找共产党的路资,小组成员卖掉了他们所有值钱的东西。被伙伴们取笑为特别会理财过日子的薛浩然将自己的一块手表和一支派克钢笔送进了当铺里。而在孟宗禄那里,孟宗禄根据上级指示临行前要给薛浩然送点“礼品”,礼品是金条、金戒指、大烟,这些东西拿回到国统区可以换成票子。面对黄灿灿的金条金戒指和“黑色黄金”鸦片烟,身穿纪义式长袍围巾的薛浩然突然生气了。薛浩然感觉受了污辱,共产党把他们当成了“情报贩子”。他情绪激动地站起来说:“你们太艰苦了。我们再艰苦还有国民党的军饷!我们不是为了要钱、要黄金!”
不要金钱,不要黄金;黄金和金钱也买不回五个年轻生命。
从吕出、薛浩然相继回来,他们就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有陌生的不速之客来到徐家小院和纪义家的院子。两家的女性们,这几个普普通通的中国妇女,纪义的母亲和大姐,徐学章的母亲、妻子和妹妹,这些可敬的女人们明知她们的至亲骨肉她们最钟爱的亲人们在从事着一项危险的事业在拿他们宝贵的生命冒险,她们仍然答应了亲人们的请求:如果有人来到家里,只要说出“你舅舅问你要钱”——吕出和秦博约定的联络暗号,或“你是万国祥吗?”——薛浩然和孟宗禄约定的联络暗号,那么女人们就得好好招呼来人并且尽快通知给他们几人中的任何一个。
“你舅舅问你要钱。”很快来人了。时间是吕出返回西安后十天左右。
“你是万国祥吗?”这个联络暗语象是永远消失了,在长达三、四个月的日子里,没有人来寻找“万国祥”。
事情颇为费解。孟宗禄怎么会不派人来取情报呢?既然当初和秦博为交涉吕出的归属问题两家的矛盾都闹到了工委书记面前,既然“一家一个”地将薛浩然判归了孟宗禄,孟宗禄“要人”的热情与坚决表明他对西安绥署报务员“万国祥”这一情报关系的重要性认识得相当清楚,可是人放回了,却也疏远和冷淡了。是他怕吕、薛的赴韩是一个圈套?怕国民党特务机关趁机打进了N系统情报机关,而从此将自己坠入到一个阴谋与圈套的暗流中,从此使自己成为即将掌握全国政权的共产党的罪人?孟宗禄不能拿着自己多年党龄的政治生命去做一次风险赌博?不能因一个小小的“万国祥”毁了自己的一世英名?野心和得失的计较,这种冥冥之中最说不清楚的事情究竟怎样发生在薛浩然去后的孟宗禄心中恐怕天地之间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说清楚——能说清楚的只有事实,孟宗禄没有派人来和“万国祥”联系。那么,假如吕出也“争”到了孟宗禄那份“力量”的报告上呢?提着脑袋过封锁线的风险的韩城之行很可能将是一次无谓的冒险,小组的情报也自然无法送出。
……
“你舅舅问你要钱。”
第一个来到纪义家院子里的是十多天前和吕出、薛浩然结伴去韩城的西安民立中学教师。教师倾向于共产党的事业,这次对上了暗号,做了共产党的交通。寡居在家的纪义大姐忠实地履行着年轻人交给的使命,按照吕出事先的交待告诉来人说明天吃早饭再来。
辛勤耕耘播下的种子眼看就要长成绿荫和开花结果,五个年轻人简直心花怒放。“交通”是上帝的使者,“交通”带给他们的是来自上帝的福音。是夜夜幕降临,五个年轻人聚齐在徐学章的家里。徐家在日本人占领洛阳以后逃难到西安,住在西安著名的“贫民窟”道北一带,苦苦巴巴苦熬几年搭建起三小间胡基垒起的简陋房屋,屋中间只用木板隔开。后来在西北解放战场上发挥了重要作用的许多极为重要的军事情报就诞生在徐家的这幢小屋里。深明大义的徐母从“你舅舅问你要钱”家里总是来些奇奇怪怪的陌生人和几个年轻人总是神神秘秘地相聚一起不知疲倦地抄抄写写到天明等珠丝马迹里早就猜出了他们是在干共产党的事干砍头掉脑袋的事,徐母从来没有阻拦过她的宝贝儿子、徐家唯一的男人和徐家的独根独苗。只有一次,徐母问儿子说:“你们几个经常在一起都干些什么?”儿子保守组织秘密,儿子也不愿意万一事情败露,牵扯进白发老母和亲人,但儿子从小在这样一位母亲的教导下不会对母亲说谎。儿子只说了一句:“妈,你只相信你的儿子不会做坏事,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徐母庄重地点点头。对媳妇对女儿徐母说:“我养的儿子我知道,他干的事情肯定是好事,他交的朋友也都是好人。”不懂政治的老太太用老百姓最纯朴的好人坏人的善恶标准衡量年轻人的行为,用宽厚的母爱爱着儿子也爱着几个年轻人,在四周浓浓的黑夜包裹中,在警察宪兵穿着大皮靴拉着警笛随时可能闯入的白色恐怖包裹中,漫漫的严寒冬夜里,徐家总有一间温暖的小屋留给几个年轻人。这是三间小屋中最大的一间,本来是徐学章和新婚妻子淑琴温暖的小巢,可是只要干秘密工作的年轻人一来,徐母就叫女儿、媳妇同她一起挤住在内屋一张狭窄的床上。年轻人熬到深更半夜,老太太心疼他们,寒气逼人又冷又饿的时候,老太太和媳妇淑琴点火做饭给年轻人送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饭菜……
就在那间后来为还共产党的债被卖掉的小屋里,入夜时分,几个年轻人把窗户厚厚地蒙上一层窗帘,地上摆放着一张吃饭小桌,桌上摆开着一副麻将牌。这是以防万一有人闯入的时候他们就伪装成聚堆赌博打麻将。密写用的白帆水是嫂子淑琴提前给泡好了,小楷毛笔和旧线装书摊开在桌上,准备工作就是要把旧线装书仔细无损地拆开,在里页的夹缝里密写上象看不见的蝇头小楷,最后得将书再装订成原来模样。纪义和李福泳平时练就的一手好毛笔字这时派上了用场,两个人坐在条桌前埋头抄写,其他人则整理、誊抄、校对着这些平常搜集来的情报。当他们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他们俨然象是成熟的革命者,他们的心里全都升腾着一种革命者的庄严感。
3
陆路交通晋绥公安总局驻S省情报站秦博处先后派了三个人,来来回回取走了相当有价值的情报。教师第一次取回的情报是西安的城防部署和火力配备,而且还有份细致地画在一张长宽一百公分的柔软宣纸上的西安城防工事图。秦博和张关克如获至宝,如果说先前他们尚还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还对这意外“捡来”的敌方绥署报务员怀有一丝疑虑的话,第一次的出马成功,取回来如此机密重要他们本来是可望而不可求的攻取西安亟待得到的军事情报,应当说,只有这时他们的疑虑才真正完全烟消云散了。
他们极为振奋,随即派做交通的教师第二次去西安。二次去西安回来,同情共产党事业的这位教师却死活再不敢干这种随时掉脑袋的危险营生。那天他走到渭河码头,码头上的国民党岗哨吆喝一声拦住了他,他迫不得已地被搜身。这次他遇上的是一个非常精明的特务,特务让他双手举起然后用鹰爪似的手把他的棉袍从四边向里一点一点地捏揉。教师的棉袍里的确暗藏机关,那是密写的胡宗南部团以上单位的序列、驻地、人员、火力、后勤补给等绝密情报资料。没有受过职业训练的教师一时间刹白了脸,因为特务的手一寸一寸很快就会摸到那里,这时,四块藏在袖筒里的银元救了他的命,毕竟喝过墨水的人,在这危急关头还能够急中生智。慌忙间他把银元塞进对方手中,递上一个笑容可鞠的亲热的笑,压低声音说:“请老总喝个茶吧。”这位交通死里逃生随之胆也吓破了,再去必然暴露。秦博和张关克想再选交通。
选中的这第二个交通姓宋,也是个小学教师。宋交通这次闯下的祸甚至连吕出的命都差点儿搭陪进去。老宋到了西安见了纪义大姐说了暗号,纪义大姐告诉她说:“吕出刚走,到北院门去了。”老宋二话没说就直奔北院门而去。他不知道北院门那座原先的国民党政府大院这时候其实已经变成了一个虎狼之地。西安市民走到那里都绕道而行,那里是绥署二处行动队训练班基地,武装军统特务们在此接受着包括绑架、暗杀、投毒、爆破在内的全套血腥杀人训练。老宋来到这里,竟大摇大摆堂而皇之直往大门里闯,深宅大院的门口从外表看来连个站岗的都没有,但它的四周却隐藏着许多游动暗哨。
老宋刚走进敞开的大门,一个便衣挡住了他:“你干什么?”
老宋仍然不知道深浅,大大咧咧地:“找人,找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