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最后的一个月,丁玲由盛夏陡然进入寒冬。6月初,作协党组已经就丁陈问题的复查做出结论:“反党集团”不能成立,要摘去这个帽子;周扬、刘白羽也承认,1955年对丁陈的斗争过火、有偏差。这些,只差一点便公开宣布。就在这关头,风云突变,一二天之后,最高层做出了反击右派的决定,改变了几十万人的命运,而丁玲在其间尤其像是行走于阴阳交界处,变化迟一点到来,脱离苦海,若早一点到来,则坠入深渊——事实是后者,她实在背运。
除了当事人命运遭际的戏剧性,两年中,丁玲一案也将中国文坛变成一个大舞台。那些吮毫染墨的诗人、作家、评论家,不论名满天下的前辈,还是初涉文坛的后生——几乎都是我们今天所仰望的一些名字——纷纷在从未学过表演艺术亦无导演指点的情形下,在里面扮演一个角色,万般生动,纤毫毕现。
首先不能不提到的人,是作家康濯。1955年丁玲事发,即因康濯写了一份材料,“反映丁玲在文学研究所的一些问题”。康由此进入中国作协五人肃反小组,继而再成为中国作协党组成员。但是,到了1957年鸣放期间,文坛舆论对周扬等很不利,丁玲的案子眼看就要翻过来,此时,康濯心生悔意,在会上洗刷自己:“我一提材料,就说我起义了,位置就这么摆了,摆了我就下不来。”此语引起同为作协负责人的郭小川极大不满,在日记中称其发言“令人作呕”,“此君的自我保护欲十分之强,斗争一尖锐,就又露出他的嘴脸来。”难堪的是,未久,风向转了过来,康濯急忙再度调整形象,作了另外一个重新严厉批判丁玲的发言。据说,韦君宜不顾压力,当即就“大声批评康濯反复无常”。
另一个在斗争中与丁玲“反目”的密友,是陈学昭。作为密友,陈学昭揭发出来的东西,非得以耸人听闻来形容不可。她指证丁玲不单讲过检查《文艺报》即是整她,讲过“一本书主义”,讲过中国现代文艺界代表人物就是鲁迅、郭沫若、茅盾、丁玲,甚至讲过“周扬卑鄙无耻”、“周死了孩子,心里高兴”!
郭小川,这个我在大学时代因为一首《团泊洼的秋天》而对之心存感动的诗人,这个我脑海中的悲剧受难者,在批判丁玲的过程中,态度是那样鲜明、坚决,即使自己关起门来悄悄写的日记,也没有流露犹疑和同情。
许广平在发言中说,丁玲对她讲:“写东西才是自己的”;由此“我开始体会丁玲同志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原来她的写作是为自己的。”关于冯雪峰、丁玲、周扬对于鲁迅的态度:“我以老朋友的资格,希望他们(冯、丁)回到党和人民这方面来。很可恼的是还不断有别有用心的人,借鲁迅的名字来攻击周扬同志。去年鲁迅墓迁葬时,周扬同志和我都在上海,我在预拟的发言中把鲁迅说成‘作为一个中国人民’,周扬同志建议改为‘鲁迅不只是中国人民当中的一个,而是中国人民最优秀最忠实的儿子’,鲁迅墓碑上的题字,也是他请主席写的。”
中国影剧史上德高望重的夏衍,批判时出人意料地谈起了丁玲的私生活,称当年在上海“有一种很普遍的传说”,“这时候雪峰和丁玲有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戏剧泰斗曹禺发言:“丁玲同志是老作家,老党员,过去我对她期望是大的。但我也觉得她骄傲自满,很不谦虚,喜欢有一堆人捧着她,围着她转。”透露丁玲获斯大林奖后对他讲“以后要写几本好书了”,并将这么一句表示,说成“口气里有一种过于自负的味道”。
老舍的发言:“有一次冯雪峰同志指着我的鼻子,粗暴地批评我的作品,我接受了他的批评,没有闹情绪。……我钦佩丁玲、赵树理等党员作家的成就。但是,我对配合卫生运动,写打苍蝇的快板等通俗作品的作家也不轻视。……我不争待遇,没上过北戴河、颐和园,市人民委员会屡次叫我到颐和园去休息,我不去,我有自己一个小院子,为什么要上颐和园而把别人休息的机会挤掉呢?”丁玲在颐和园有一个小院子“云松巢”。“丁玲同志,我不是抱着幸灾乐祸,看热闹的态度,我以前尊敬过你,我爱党,爱作协,现在你反党,破坏团结,我又不能不恨你。你以为你是‘朕即文学’,没有你不行,我看没有你更好,除非你能改过自新。我希望你改过自新。说老实话吧,别顾面子,丁玲同志,洗干净灵魂吧!你能改过,我还会向你伸出手去。你不改,我们连看也不看你!”
在批判现场,陈明先生亲耳听到,一个人发完言后下场时一边走一边说道:“丁玲是最坏的女人!”那是一位“平素关系不错的老作家”。陈明先生没有明言,是哪一位“老作家”。
也有另外的方式,例如孙犁。1986年3月7日,丁玲去世的第三天,闻知噩耗的孙犁写下《关于丁玲》,其中回忆:“又过了几年,北京召开批判丁、陈的大会,天津也去了几个人,我在内。大家都很紧张。在小组会上确定谁在大会发言时,有人推我。我想:你对他们更熟悉,更了解,为什么不上?我以有病辞。当时中宣部一位负责人说:‘他身体不好,就算了吧。’直到现在,我还记得这句为我排忧解难的好话。”
据认为一贯与丁玲彼此也颇有些“相轻”的赵树理,反而似乎没有试图如何表现。他留下了一个记录。那是1957年6月6日关于纠正丁陈错案的作协党组扩大会上,刘白羽对1955年的工作“失误”做了说明后,赵树理说了一句:“白羽谈起来,好像都是误会。团结是双方的事,从研究错误出发。”
形形色色,各显其神。
其中,仍然有持正和不畏惧的人。韦君宜当场指斥康濯“反复无常”时,是这样的人。还有李之琏、黎辛、张海、崔毅等,他们因为在丁案中的持正,后来也被打成“反党集团”;这样的人,历史不该忘记。还有文讲所的徐刚和曾在文讲所学习的部队作家徐光耀,他们在回答组织的调查时,都尽量以实相告,不揣摸“上”意而故意抹黑丁玲。
在“丁陈反党集团”这个平台上,50年代中国文人、艺术家和知识分子中间最精英的一部分,做出了富于时代特色和历史内涵的回应。这是文学史的重要内容;文学史,不仅仅由作品、作品批评和文学思想构成,某种意义上,这类事件的发生和表现,比创作了什么作品、提出了什么理论观点,更真实。都说“新时期”以前,现实主义从文学中消失了。其实没有消失,而是换了一个形式。作家虽然不用现实主义方法从事创作,却用实际行为共同完成了一次又一次充分的现实主义叙事。
6
故事没有结束。不仅没有结束,更让人感慨的段落还在后头。
一个杰出的、正处在创作生涯黄金时刻的女作家,其名字从此从中国所有报刊上消失了——除开被批判、被臭骂的时候。
一个文坛上显赫的人物,一个女强人,一个也许曾经最接近于中国作协主席位置的女人,连同她可能创造的历史,消失了。
一个级别为副部级、在北京拥有两座四合院、在颐和园还配有消暑的别墅小院、不领工资完全靠稿费生活并且积有3万元巨额存款(当时大学教师月薪50余元、普通工人月薪30余元)、行则软卧宿则宾馆的“富且贵”的女人,沦往北大荒,土墙茅屋,挑土、挑鸡粪、切鸡菜……
但这些都不是我所感慨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