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大学一年级时,有位老先生向我们鼓吹:“你们要精读一本书!”大家听后,无不哗然,莫不笑其迂腐。“吾生也有涯,吾知也无涯。”日读夜诵,多方汲取,犹嫌不足,岂可只读一本书?
老先生其时已年过花甲,脊背微弯,戴副很厚的近视眼镜,是位饱学之士。据说旧日曾作过几句妙文,为上级所赏识,许以高官,而坚辞不就,仍在杏坛执教。因为有了这段奇闻,在思想改造运动中被冲得乱翻筋斗。好像苦头仍没吃够,不知审时度势,在学子面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以哗众取宠,而反复弹“读一本书”的老调,令人大惑不得其解。
同学们每次相聚,必将他议论一番。我们的春光,在笑声中慢慢溜走,而他那句老话,却在百嚼之后溢出余味。于是笑声消失,悔愧渐生。回忆老先生当年之意,绝非教我只读一本书,余则不问。而是要立足于一本书,旁及其他,既有深度,亦有广度,以防涉猎不深之弊。老先生可能以为他的弟子悟性甚高,一点即通。谁知愚如我者,虽屡遭棒喝,仍冥顽不灵。
平生所读之书,虽未“破万卷”,但亦可开出一长串数字。年轻时心高气傲,求知甚切。每到图书馆借书,必抱回一大摞,多是随便翻翻,依时送回,少有能一读到底的。与人道及,便自诩读了若干,不知天高地厚。
真正读一本书就容易吗?从做学问的角度看,毕其一生,未必就够用。如《史记》,不仅是部史书,也是部文学著作。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博大宽广,涵盖八方。若将它研究透彻,就是大学问家了。若说《史记》是部大书,五千言的《道德经》便是本“小书”了。但它深奥玄妙,是老庄思想的根基,环绕它深入,有做不完的学问。从诸子百家中,任择一本去攻读,都会业有所成。我们看到不少专家学者,都是以某一方面之所长,而饮誉当世。
胡乱地读了多年书,眼前仍是一片空疏。若问哪本书读懂读深读透了,则无言以对。也许是对老先生们的话领会太晚了,所以少壮虽努力,老大仍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