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有一首题为《苏幕遮》的词: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这首词,前半阕写景,后半阕抒情,表达他久客异乡,思念故里的心境。柔情绵绵,满篇丽语。这样的看法,好像不应再有什么争议,但《蓼园词选》却说什么:“开头四句,不过借秋色苍茫以隐抒其忧国之意。‘山映斜阳’三句,隐隐见世道不甚清明……第二阕,其实忧愁非为思家也……此其所以先天下之忧而忧矣。”黄蓼园此公,真堪称是“突出政治”的能手!
范仲淹留给后人的词,虽有一卷之多,但一般的读者真正了解他,不是从他的词,而是从他那篇脍炙人口的《岳阳楼记》。那篇散文中,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表现出他的爱国热忱、关怀时局的心境。教育后人,启迪来者。这位大政治家、文学家,在读者的心目中,大概就是留下了这样深刻的印象。但是,我们绝不要以为,范氏的一笔一墨,一言一语,都是在“忧国忧民”;他有时也在忧己的。如此,我想倒较为合理。同是一个范仲淹,他不仅写过《苏幕遮》,还写过《御街行》,愁叹“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使他“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攲,谙尽孤灯滋味”。你看,他的感情是多么丰富、深沉!在这里,他又俨然成了个多愁善感的弱质书生。但是,我以为这倒是范仲淹的真实感情,是构成他的形象的一个组成部分。倘若将这些词和他的《岳阳楼记》割裂开来,倒是不能窥见全豹的。
陆游是个爱国的大诗人。他的作品金戈铁马,气吞胡虏。“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晚年僵卧不起,还思转战沙场。这大概就是陆游吧!但也不是他的全部轮廓。他的作品,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他的爱情生活很不美满,和前妻唐氏生分后,念念不忘。“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沈园》)对爱情那样坚贞,那样执着。真是海枯石烂,矢志不渝!他那篇著名的《钗头凤》,哀怨缠绵,深沉悲恻,堪称情词之绝唱。然而,会不会因为陆游是位爱国主义的诗人,作品充满“火药味”,便有人不承认他这类情诗的存在呢?千万别以为我提出这种假设,是故作文章。刘克庄的《后村诗话》,就认为放翁的词“一扫纤艳”。“纤艳”当然也就把爱情诗包括在内了。可见某些诗人,一旦在某些方面出了名,其他方面就容易被人忽视,甚至抹杀。按着某些批评家的法则,似乎只有把那些大诗人都打扮得堂堂正正,才合乎“规范”,才不损害他们的形象。
上述现象,都是发生在昨天,如今提起,似乎已无多大意义,但其实不然。时至今日,不是还有一些评论诗词的文章,在采用“微言大义”的方法,从一首描写山水的小诗中,从一幅风俗画里,牵强附会,生拉硬扯地去挖掘它们的重大意义吗?好像每一篇东西,都是政治的化身,都与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我们说,有的是这样,有的用这种方法就很难解释清楚。
诗人的内心世界是十分丰富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社会纷繁的现象聚拢于笔端,万物众生奔涌于眼底,既见国家的喜怒,也有个人的哀乐。无事无物不带有感情色彩,一切景语,都成情语。因此,我们研究他们的作品时,最好是从每一具体篇章出发,不要纳入固定的条条框框,必须看到他们是食人间烟火的血肉之躯,他们是一个个“情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