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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没有掌声,没有惊叹,更没有欢呼。吴可闻的声音和动作,像一道清光在深幽的天穹中滑动,时疾时徐,时顿时舒,周边既无月影,也无流星,更无夜云。这是一种近乎空寂中的皈顺和融化,似乎不存在戏院,不存在观众。

岑乙几乎痴呆了,但在迷迷糊糊中领悟了一个道理:耗尽世间赞美词汇的,一定不是最美;真正最美的,用不出一个词汇。

终于,到了幕间休憩时间,戏院突然解冻。这时岑乙才慢慢醒来,听到耳边有极轻的抽泣声音,但也就是两下。这是谁在抽泣?只能是黑衣人,但黑衣人怎么会抽泣?他被剧情感动,还是联想到了别的伤心事?

岑乙不好意思侧头细看,因为一个男人直视另一个男人的泪水总有点尴尬。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但声音中还粘连着一点点哭泣过的余音。

“在海叶阁的家谱收藏中,找出王直家的。不是太监汪直,是歙县海盗王直,他有时也叫汪直。估计后来他一定化了名,查疑似,追后代。”

岑乙想问两句,那声音又响起了:“赵府本身的财源也要打听。无官、无地、无产,却财富源源不绝。是不是有特殊来路?”

说完,岑乙就听到了有人起身离去的声音。忙转身,果然,黑衣人已经不见了。

王直的家谱?赵府的财源?——这是干什么?岑乙想。黑衣人,你为什么不多说几句?

正在这时,戏又开场了。岑乙再次痴迷,完全忘了黑衣人。

戏散场后,岑乙走出戏院,大门口仍然人头济济,大家还在等待吴可闻的离开。岑乙也好奇地站在门口等。

当然,到很晚,仍然没有等着。戏院里边,早已人迹全无。

这个像神仙一般的吴可闻,究竟是怎么走的呢?

7

从第二天开始,岑乙就着手翻阅海叶阁所藏的大量家谱。

翻阅了十天,没有王直家的。

又花了二十天查找可能化了名的疑似家谱,仍然毫无结果。

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

至于打听赵府财源,岑乙想来想去,觉得只能就近找三位阁老多多闲聊,从他们的话头话尾里寻找蛛丝马迹。岑乙知道这事急不得,便天天贴心地侍应着三位老人。

三位老人开始对他的贴心侍应有点不习惯,但时间一长看他没有特别企图,也就高兴了。渐渐,已经把他当作了最可依赖的晚辈,像是家里人一样。

三位老人之间,本来也有一点嫌隙,经岑乙前前后后转悠着,柔声细气协调着,所有的阴影都荡然无存。

于是,彼此已经可以无话不谈。

岑乙猜想,黑衣人把王直家谱和赵府财源连在一起,或许有特别原因,或许只是巧合。自己,只能打听赵府的财源。话题,不妨从几个珍罕版本的市场价格说起。

搜购珍罕版本,是衡量一家藏书楼资金厚薄的最后尺码。赵府对于三位阁老提出的搜购计划,从来给予满足。有几次,书商开出的是天价,阁老们惴惴地向赵弼臣说起,赵弼臣一听略显慌张。阁老们立即改口,说不必强求,但赵弼臣总是说容他考虑两天。两天后,回答一定是同意购买,而且立即支付银两。那个时候的赵弼臣,从表情到语气都与前两天不大一样。就像传说中的富豪,在夜深人静之时去求告过那棵摇钱树,那个聚宝盆。

如果府里本来就有巨大潜藏,那他两天前为什么会略显慌张?这是阁老们一直不可理解的。三位老人都相信,赵弼臣一定有一个求告对象,就像摇钱树和聚宝盆那样的一个人。但是,老人们都注意到了,那两天,赵弼臣好像都没有出门。在赵府,主人出门是一件大事,上上下下无人不知。

似乎,也没有外人来访。外人来访,在赵府也会有不小的动静。

岑乙每次听到这些,总感到额头冒汗,背脊发冷。

岑乙一再向三位阁老打听赵府主人的身家背景。早就听阁老们说,赵弼臣的父母亲二十几年前就去世了,那他还有叔伯弟兄吗?

“只有一个远房表叔,住在江西临川,是一介寒士。”一位阁老说。

赵弼臣自己的子女,也颇为荒凉。有一个儿子,是弱智,专门雇了两位医生在看护,住在城东一所别墅里。还有一个女儿在苏州,偶尔来扬州。

一天晚饭后,岑乙对三位阁老说:“我们四人,现在都供职赵府,对府上的神奇之事不能不有所猜度。我年轻,好奇心重,却不愿背离着三老,胡乱独思。我们能否约略探讨一下,赵府的丰沛财源,可能来自何处?我不是一个理财之人,但愚人总有愚问,只想知道一个最简单的答案。”

三位阁老摇头。他们多次想过这个问题,都没有找到答案,哪怕是最简单的。

邹阁老说:“扬州这城,财富主要来自经商。经商之财,无可限量。赵府无人经商,财富来路无非有三,一为御赐,二为祖传,三为厚赠。御赐并无记录,祖传若从翰林算来已有五代,所剩能有几何?因此,唯一可能,来自厚赠。但何人所赠?为何而赠?何厚至此?何久至此?不得而知。”

其他两位阁老,都随之点头微笑。

岑乙笑问:“三位才高八斗,有没有对赵府财源产生过一些最放达、最自由的遐想?”

邹阁老说:“那就是饭后传奇了,以前随口闲聊,说过一些。你们不妨说给岑乙老弟解解闷!”他示意两位阁老。

8

“好,我先乱说几句。”一位阁老立即开口,“只是一些无稽臆想。”

这位阁老喝了一口茶,挑了一下眉毛,笑着说起几种可能——

譬如,当年赵府祖先还在翰林院任职的时候,曾力排众议,为一宗几乎已经定案的“科场案”提出了有力的反证,结果把好几个考官的家庭从死亡间救出。这些家庭当时就立下铁誓,要世世代代侍奉赵家。被救的家庭不少,多数都比较发达,结果可想而知;

又如,赵府在宋代是皇室,宅基从未迁移。南宋灭亡前君王四处逃难时曾把库帑秘密分藏,赵府得了其中一部分,一直深藏在地窖,至今取之不尽;

又如,本朝先帝开放海禁,使明代禁绝的海外贸易秘图起死回生。赵府先人曾在闽浙为官,后人不仅找得其中一份秘图,而且把其中一部分重新激活。因此,便有商团按股份如期支应;

……

听起来,每一种可能都很顺耳。但岑乙估计,那个黑衣人所想的,是另外一些可能,似乎与王直遗存有关。

自那次谈话之后,岑乙常常失眠,猜想着各种可能。他很想不猜,但一想到父母亲的青石坟墓,又不能不猜。白天,他会围着赵府宅院一次次绕圈,每一步都是疑问。赵府宅院不小,有很多岔路,很多边门。

所有的墙,都青苔斑驳,古藤纵横。从南宋留到今天,实在是太苍老了。

太苍老,却还在。岑乙突然有点感动,这宅院五百多年,那么多战乱,不仅没有坍塌,居然还书翰山积、文气充栋,真不容易。他抬头看到围墙外的其他屋顶,想这扬州实在神奇。远的不说,就算唐代诗人把“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当作最高贵的梦想,那就一千多年了。这么多年,扬州还是扬州,赵府还是赵府,高贵还是高贵,其间坚韧劲头,从何而来?

这个问题,比那天与三位阁老讨论的问题更大了。当然无解,但想着开心。

9

一天早晨,岑乙刚跨进海叶阁的门,就看到邹阁老站在走廊口等着他。这是少有的事,岑乙立即把老人拉到一把椅子上,请他开口。

邹阁老今天特别和气,笑容间还带着一点不好意思。他告诉岑乙,扬州城里一位盐商去世了,急需一篇祭文。邹阁老是本城第一祭文写手,因此成了那家的恳求目标。那家请了一位中年说客前来牵线,但邹阁老考虑这位盐商年轻时曾贩过私盐,中年时又喜欢出入风月场所,名声欠佳,倘若由自己动笔写祭文,有碍一世清名。如果转请海叶阁的那两位阁老写,他们也一定会有同样的顾虑。无奈盐商家人多势广,不便得罪,邹阁老只得佯称“身疾笔疲”,请说客“另请高明”。

说客点了点头,说:“这事就不麻烦诸位老人家了,我们听说海叶阁来了一位年轻才俊,能不能请他动笔?”

邹阁老答应问问看。由于事情很急,他就站在走廊口等岑乙。

邹阁老把这件事情的麻烦全都告诉了岑乙,然后对岑乙说:“祭文并不印书刻碑,只在殡仪上一读而已。老弟尚年轻无名,写一下也无人记得,而且笔润相当丰厚,可否接下?”

听邹阁老说得那么诚恳,岑乙也就认真了。他问邹阁老:“那盐商除了贩过私盐、涉足风月,还有别的什么毛病和劣迹?”

“毛病一定不少,劣迹倒是没有。”邹阁老说,“人很豪爽,堪称乐善好施。”

岑乙一笑,随即说了一段话:“我虽年轻,却听说扬州盐商很少与私盐无涉,明暗而已。至于风月,如非官吏,一笑可也。死者为大,都是艰难人生,我来写吧。”

邹阁老频频点头,满脸笑容。没想到,岑乙又说了一段让他吃惊的话:“笔润就不要了。我在您这里薪酬不薄,如因笔润而靠近了盐商的圈子,成了他们的文侍,就不好。我写,只因为您。”

邹阁老一听,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直视着岑乙。岑乙随即也站了起来,两人的手握在一起了。

邹阁老说:“没想到你年纪轻轻,见识如此高超,佩服!”

岑乙则笑问:“那盐商的家人是怎么找到您老人家的?”

邹阁老说:“是一个我以前不认识的人来牵线的。那人身穿黑衣,谈吐不俗。他怎么知道这里进了一位青年才俊呢,真是奇怪。”

“他说了自己的姓名吗?”岑乙问。

“直到他走后我才想起,忘了问了。这就叫老。”邹阁老笑着说。

10

五天以后,赵府门房又递给岑乙一封信。拆开一看,还是戏票。吴可闻又要登场了。

这次岑乙算是老观众了,熟练地穿过人潮,找到二楼的座位。和上次一样,开幕前,黑衣人在旁边坐下。岑乙没有转过头去,他觉得直视那人是不合适的。因此只是微微点头,似笑非笑地牵了一下嘴角,眼睛还是看着舞台。

也像上次那样,在吴可闻演唱时,全场宁静得如同回到了太古。像上次那样,岑乙听到耳边有极轻的抽泣声,只有两下。直到幕间休憩,人声渐起时,黑衣人才在耳边说话。

黑衣人说:“为盐商写祭文的事,让我知道了你的为人,拿捏得很有分寸。那就可以坦示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了。现在天下不宁,天地会、蔡牵都在起事,而朝廷却库帑紧缺,和珅大人亲自下令寻找明代海盗王直的巨额遗存。王直的家谱既不可得,那就不走这条路了。好在已锁定南方几个极富而又不明财源的门庭,作为嫌疑对象。扬州赵府便是其中之一,你的使命,是查访赵府与王直的关系,以及可能的藏财之地。”

话音刚落,没等岑乙接口,黑衣人就起身消失了。

岑乙闭眼想了一下,心里也就踏实了。原先也疑惑过,为什么要把“王直家谱”和“赵府财源”扯在一起,现在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大事,并不是鬼鬼祟祟的黑暗行径。前朝海盗留下的财产,如果能够用来辅佐今日的国泰民安,这该多好。

但他又皱眉了。阁老们臆想过的那几种赵府财源,虽无实据,都还算平顺。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海盗,这就太让人惊惧了。咳,既然是朝廷的判断,也许有一点道理吧。

这样的查访,并无确定的目标和时间,因此也不是凶险之任。岑乙想,今后可以多向阁老们请教一点相关的史迹,看怎么查下去。

幕间休憩结束,吴可闻又在演唱了。

岑乙边听边想,何谓大城?在于潜藏。蓦然消失,无踪无影;陡然崛起,无脉无根。

且不说王直和赵府了,就说台上这位吴可闻吧,这么大的一代名角,究竟是怎么进戏院,又怎么出戏院的,如此区区小事,人们竟然也完全不清楚。

只有不清楚,才有玄趣。如果什么都很清楚,人人成了水缸里的透明游鱼,那便无趣。

还是像上次那样,戏散场后,岑乙站在戏院门外很久很久。直到戏院关门,还是没有发现吴可闻是怎么出去的。

岑乙随口哼出几句:

无问何来,

无问何去。

千年深夜,

月下秘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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