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上一位阁老笑着问:“那么虞世南、欧阳询呢?《皇甫诞碑》可是欧阳询的呀!”这个问题,明显带有进一步“口试”的意味。虞世南和欧阳询,都是唐代的楷书大师,与褚遂良齐名。
岑乙说:“虞世南、欧阳询也都是上上品,但他们比褚遂良长了差不多四十岁,隔两代,褚是青出于蓝了。”
“呵呵!”邹阁老朗声笑了起来,“你还有心查过他们的年岁。我也查了,他们两位阁老也比你长了差不多四十岁,我就更老了,同样有青蓝之比啊!”
岑乙一怔,慌忙道歉:“这不能比……”
“不能比?是说你不能与我们比,还是说我们一起不能与唐代比?”邹阁老继续笑问。
“都不能比,都不能比。”岑乙说。
“好了,我是玩笑。不管怎么说,从今天起,我们三个多了一个同事,很高兴。”
“岂敢岂敢,我只是学生,可能连当你们的学生也没有资格。”
邹阁老再次抬手示意岑乙入座,这次岑乙坐下了。
四人之间已变得轻松,愉快地交谈起来。
岑乙恭敬地询问了海叶阁的藏书分类。这个话题一开,三位阁老的语势就收不住了。他们平常虽然也不断在谈书,却都黏着于一些专业局部,从来没有像教师开课一样完整讲述。今天对着年轻而又懂事的岑乙,他们拥有了这个机会,于是招呼仆役一次次加茶,越谈越畅快。
岑乙求学用功,以前对古今书目已有一些基本概念,但听三位阁老如数家珍地谈了一下午,还是惊呆了。
海叶阁不仅典籍齐备,而且还在不停搜购。听起来,就在近几个月,苏州、南京的书商就送来过好几批珍罕版本。远在济南、天津的书商也会送书来。各地书商为什么竞相趋附?一是因为它识货,二是因为它出价慷慨。
谈了一个下午,三位阁老邀请岑乙一起用餐,边吃边谈。使岑乙深感意外的是,三位阁老对扬州城里的宴筵场所、昆曲戏班,都很熟悉,只是现在年岁高了,懒得出门。
就拿这顿晚餐来说把,三位阁老笑言要开一桌“小小的欢迎宴”,便相约各人点一家著名菜馆的一道佳肴,不准重复。他们闭着眼睛,在扬州著名菜馆的牌号间斟酌。岑乙听到了槐月楼、双松圃、胜春楼,还有两个牌号不像菜馆,一个叫“涌泉”,一个叫“碧芬泉”,岑乙还特地问清了怎么写。
终于三位阁老点定了,又觉得不畅意,还各点一道点心。
岑乙注意到,三位阁老在点菜的时候,两个仆役只点头,不细问,刚等点完就挎着食筐出门了。可见这样的事经常发生,早已习惯。
从这件小事,岑乙更明白了,赵府几乎没有财务上的拘束。
5
岑乙是泰州人,对于自古就著名的扬州,充满好奇。每天整理完海叶阁的书籍,就到街上闲逛游玩、喝茶听曲。赵府的管家怕他迷路,问他要不要派一个小厮陪着,他说不要。
“迷路扬州,才是文士风流。”他在心里说。
乾隆年间的扬州,繁盛到了极致。皇帝的几度南巡,盐商的巨大资本,享乐的历史传统,层层叠叠加在一起,使这座古城的一切市嚣都变成了乐曲,一切尘氛都变成了花香。郑板桥当时就写了一首题为《扬州》的诗,其中有两句:
千家养女先教曲,
十里栽花算种田。
用至朴之句,道尽了奢华。
奢中之奢,是昆曲戏班的风行。专业戏班和业余戏班很多,观剧索价不菲却又日夜爆棚。不知昆曲者,就不能成为扬州贵人。说起来,苏州也算是最有资格的富贵之城了,又是昆曲的养成之地,但当时有诗云:“拾翠几群从茂苑,千金一唱在扬州”。这里所说的“茂苑”就是苏州,与扬州一比,它只成了戏班的出发地。
在当时,大量戏班和名角的名字,成了扬州市民的常识。甚至,连各班班主、教习、乐手的名字,也都知道。
名角总是名角,一旦登场就会成为全城盛事,结果他们也就不多登场了,成了各个戏班“奇货可居”的资本。例如,要想看顾天一、任瑞珍、吴仲熙的戏,就很不容易。更神秘的是那些业余戏班的名角,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本职是什么?亮丽登台之后又到哪里去了?是本城人吗?都不清楚。因为不清楚,更成了街头巷尾的热烈话题。这些业余戏班的名角中,有费坤元、陈应如、徐蔚琛、王山霭、江鹤亭、刘禄观、叶友松,尤其是后来名气更大的汪颖士、杨二观等等。
由于他们的家门、性别、功名、财富都疑窦重重,那么,如果有几个著名的财主和官员涂了脸匿身其间,刻意模仿,也不是没有可能。
除非,实在是公认的表演天才,那就不是富豪和官僚所能模仿的了。
公认的表演天才而又完全不知来历的,当时扬州城里有四个。其中,天才中的天才,是演正旦的吴可闻。
吴可闻,扮相艳丽无双,表演炉火纯青,唱功几若天人,但是,何时出演,能演几场,无人知晓。就像是晚春山谷的一缕轻云,影踪不定,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在扬州城,凡是看过吴可闻演出的人,都高人一头,甚至趾高气扬。但他们,对于吴可闻,也“无可闻”。
三位阁老在闲谈中也曾经多次提到过吴可闻的名字,但他们似乎不是在说一个名角,而是在说一种“稀缘”,就像他们在无意中碰到一个价值连城的珍本。不同的是,阁老们都见过不少珍本,却没有看过吴可闻的任何一次演出。
“一个大城市就像是千万人的一次大迷藏。有人在躲,有人在追,躲得越快,追得越猛。”岑乙边走边想,正好走过一个戏院的门口。
戏院叫“梓园”,岑乙仿佛听阁老他们说过,吴可闻偶尔登台,就在梓园。这让他颇为兴奋,走前几步看,又走后几步看。园子关着门,看来今天没有演出。但他满脑子都是场子里的喝彩声,因此明明走过去了又回过身来再看一遍。
没有演出的戏院门口,比其他街区都冷清。戏院门口有一个麻石板铺成的小广场,此刻也杳无人影。岑乙正四处打量,忽然发现右首街口的一个石柱后,飘闪过一袭黑衣。
这黑衣他非常眼熟。
原来,他被盯梢了。
盯梢者,就是一个月前安排他进赵府的人,那飘闪的黑衣。
岑乙很想见他。
当初什么也没有说明白,只是由老家泰州的一位王举人领着找来的,王举人曾授过自己课业。黑衣人自称姓何,宿州人,一见面就客气地褒扬了岑乙几句,说“文史悟性极高,为人谦和收敛”,那一定是从王举人那里听来的。然后,黑衣人便把岑乙拉过一边,避过王举人,提出要岑乙到扬州赵府应事。
岑乙刚抬眼等待他说出去赵府的理由,却听到了一个早就企盼的优渥代价:立即用青石修建岑乙父母的墓园。
岑乙三岁丧父,母亲则在一年前刚刚离世。
这个代价,能让一切中国孝子做任何事情了。但当时岑乙还是看了一眼让在远处的王举人,王举人没有表情,岑乙却即刻产生了安全感。自己的这位业师,纯粹是学问中人,不可能牵涉任何黑幕。
岑乙顺利进入了海叶阁,但几乎天天在想,那人到底要我做什么?
黑衣人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只说由他找来。但怎么在街口一闪,就不见了?
岑乙追过去,在街巷间着急地东张西望,没找着。
那么,明天、后天我再到这里来吧,表示我在等他。
明天、后天,每次来了都要在梓园的门口痴痴地看。好像一直没有要开演的意思,彻底冷清。这与扬州其他戏班子的场子就不同了,那里永远热闹,这班走了那班来。梓园一定是由于吴可闻登过台,很多演员就不敢来了。
太大的名声,总是跟着太大的寂寞。不仅自己寂寞,还包括自己曾经活动的场所。因此,是吴可闻害了梓园。
每天来了半个月,见到黑衣飘闪过六七回,却不见他过来。
你不过来,是你自己的事,我反正来等过了。那么多回,都看见了,再也不能怪我。岑乙心想。
这天他又从梓园门口回到赵府门口,一位门房递过来一个信封,说是一个黑衣人送来的。
信封里,是一张戏票,十天后,梓园。
6
岑乙算着日子,等着第十天。但是,等到第七天,扬州城沸腾了。三位阁老,包括赵府里的仆役、门房都在兴奋地传言:听说吴可闻又要在梓园登台了,已被五家富商包场,谁也别想再弄到一张票。
岑乙拿出那个信封,取出戏票,手在颤抖。
拿到了戏票,岑乙就猜测,黑衣人可能要在戏院里向自己交代一点什么了。现在知道是吴可闻的演出,他更佩服黑衣人了。这个人,几乎无所不能。
开演那天,岑乙又一次重新感知了扬州。他已经熟悉的梓园门口广场,今天挤得密不透风。
能进场看戏的人,在拥挤的人群中最多只占一成,九成是来赶热闹的。
九成中,有一半是吴可闻的“死迷”,坚信只要长久守候,总能窥得吴可闻落轿下马时的一个背影,哪怕是一角衣带。但是,他们谁也没有见到过吴可闻的落轿下马,更不知道会从哪个门进入。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不放过今夜,相信以前那么多次,都是自己疏忽了,走眼了。怎么可能不落轿下马,不择路进门呢?难道从天上飞下来的?他们,全挤在梓园门口,成了一道厚厚的人体壁障。
至于还有一半纯粹来赶热闹的人,并不存在一窥吴可闻的奢想,他们倒是来观看“死迷”的,因此特别放松,边笑边闹,摇摆自如。
由于广场上人如蚁集,各种吃食摊贩也跟随而来。
扬州的吃食摊贩与别地不同,一点儿也不会因为摊小而简陋,反而会因为摊贩与摊贩之间的近距离对比而刺激竞争欲望。因此,今天梓园广场从下午开始就摆开了惊人的阵势。当时就有一本书详细记载了扬州梓园广场这种“当街食肆”的菜品名目,有糊炒田鸡、酒醋蹄、红白油鸡鸭、炸虾、板鸭、五香野鸭、鸡鸭杂、火腿片、鲜蛏、螺蛳、熏鱼……
因此,赶热闹的人,大多也是逛食肆的人。汽灯明亮,烛炬闪烁,蒸气腾腾,香味阵阵。摊位前的椅子凳子根本不够坐,很多人都蹲着、站着在用食。梓园门口的“死迷”们是看不起这批食客的。他们心无旁骛,一直等到场内锣鼓响起,吴可闻已经登场,才悻悻地离开门口,来到食肆前。他们最受食肆主人的欢迎,因为他们吃得很多,坐得很久,直等到演出散场,才匆忙付银,再赶到戏院门口,去追寻吴可闻的背影。
岑乙举着戏票进场时,堵在门口的“死迷”们都让出一条小路,眼巴巴地看着能够进场的幸运儿。梓园很牛气,没有为达官贵人安排特殊的进出口,因此再厉害的人也要从“死迷”们的鼻子跟前一步步挤进去。这就为大家增加了一条围观的理由:“这是戴状元的父亲吧?”“那是汪府二少爷!”“老巡抚的孙女果然美若天仙!”……
岑乙的座位,在二楼檐廊的茶座边,与舞台有较大的距离。这当然是黑衣人的刻意安排,如果坐在楼下的中心部位,太令人注目。
岑乙刚坐下,黑衣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也擦肩坐下了。
茶桌上有一套茶具,戏院仆役过来筛茶。岑乙正想与黑衣人说点什么,黑衣人先开口了,但他说的话岑乙听不懂。黑衣人用手指了指舞台,又把刚才说的重复了一遍:“蒋士铨的《空谷香》。”
原来,他是在说今天晚上吴可闻要演唱的曲目。蒋士铨是当时著名的剧作家。
他刚说完,锣鼓响了。很快,其他乐器也跟了上来。岑乙想等黑衣人再说点什么,但黑衣人又用手指了指舞台,意思很明白:用心看戏。
岑乙把目光投向舞台,顺便也扫到了观众席。现在确实不能再说一句话,整个戏院像是被冻住了,每个人都屏息绝尘,只留下一个等待。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吴可闻出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