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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学不妨用动物学去解读,比如动物的伪装术是为了求生,那么人,就用谎言来伪装,求得认可。
牧典蓝正是如此求得了认可,从面试这道鬼门关里战战兢兢爬了出来。
沪泰投资管理有限公司是一家私募公司,来到这里等待操盘手面试那刻,牧典蓝就成了一个杂糅的人,考官需要什么样的操盘手,他就把自己揉成什么样。考官眼中的他,不再完全是他。
牧典蓝是以栗天劲的身份前来接受面试的。栗天劲是他的高中同学,现在是上海交通大学工商管理专业四年级学生,六月份应聘为沪泰公司的实习操盘手,时间三个月。说是实习,并不在公司上班,而是自主炒股自负盈亏,股票账户必须用十万以上资金在联金证券开户,最低利用一半仓位买入股票,每只股票最多持股五个交易日就必须交易一次。实习结束向公司上传实习总结,公司择优通知面试。栗天劲最初认为大盘跌到底部他才进场,包赚不亏,结果二十万的本金在七月亏两万有余。牧典蓝见栗天劲亏得猛踢桌子,就代其炒股,扭亏为盈赚两万多。前天,栗天劲收到面试通知,让牧典蓝顶替上来试试。如果成功,初来上海的牧典蓝就不再是无业游民;如果失败,不敢去想,在这座不愁人才的大都市,没有大学文凭的牧典蓝有吃不完的闭门羹。
假身份这层伪装没有因牧典蓝移花接木的自我介绍蒙混过关。不到五分钟,负责审核账户的沈经理从交割单上发现了破绽:七月二十三日那天之前,资金通常分仓进入多只股票,多在规定的交易时限亏着卖出;那天之后,资金重仓或者半仓进入某只股票,头天进二天出,出了又进,属两日超短线交易,基本是盈利而出,偶有止损而出。牧典蓝承认,前部分是栗天劲在做,后部分是自己在做。沈经理一怒之下要把牧典蓝撵出接待室,牧典蓝苦苦哀求,说是栗天劲叫他从成都来上海发展并把实习机会让给了他。最终,负责面试的李总监复审了交割单,让牧典蓝暂时留了下来。
这一留,李总监连篇的追问开始了,牧典蓝只得用真言夹带谎言,半真半假地去搪塞,不然无法往下交谈。
“成都有私募公司,为什么不在那里做?”
“上海是股市圣地,成都不是。”牧典蓝来上海时并没想到做股票,究竟做什么他也不知道。
“你在成都没上大学?”
“我曾在北京大学,上大二时家里出了事,退学了。”
“出什么事?”
“嗯,有人得了……绝症。”牧典蓝最怕问及退学之类的问题。得这个绝症的,是他。
“你学的什么专业?”
“计算机专业。我退学后继续炒股,这比学计算机还适合我。所以栗天劲就叫我到上海来做股票。”牧典蓝在开场的自我介绍中自称“大一就炒股”,在私募公司,炒股经历比学历还重要,他要尽量加长自己的股龄。真实的情况是,大二退学那会儿,他听别人谈股市就跟谈外星人一样。
“那好,打开桌面上的记事本,用你最快的速度打出今天沪深股市的收盘指数和涨跌幅,依次打出客服大厅电视上显示的股票名,包括汉语名、代码名、大写字母名,同时打出它们的收盘价和涨跌幅。不用排版。”李总监指了指键盘示意开始。
牧典蓝点开屏幕上的记事本图标,连想带输地打起字来:上证指数2696.25,1.54%;深证成指11656.08,1.65%;中国石油,601857,ZGSY,10.39,1.46%……随着一阵密集的噼啪声,近三百个不同的字符首尾相连地显示在页面上,用时一分多钟。面试之前,他在客服大厅枯等了五个小时,从股市下半场开盘等到收盘,从收盘等到六点,差不多人去楼空了,没见到一点儿面试的迹象。八位前来面试的人员,只有他相信工作人员“要面试,再等下”的解释,留了下来。垂头丧气地等待中,大厅电视上的十五只龙头股票的收盘数据全烙入了脑子里。
李总监轻点了下头,问:“你是谁?”
“我叫牧典蓝。牛字旁的牧,典藏的典,蓝筹的蓝。”
“以前在哪家公司做过?”
“没做过,我自个炒。”
“我是问,你退了学,平时在做什么工作?”
“在成都一家网络公司。”牧典蓝不敢实说。他在成都做专职家庭教师辅导小学生,中途做过文学网站的义务编辑,连兼职都算不上,如此寒碜的工作经历不如没有工作经历。
“打开你原来的账户。”
“对不起,我原账户的佣金是千分之三,听说上海这边佣金低,我就销了户。大盘不好,我还没急着开户,用的是栗天劲的账户。”牧典蓝的确销了户,但不是为了新开户,本是金盆洗手不炒股。一年前,他在成都初学炒股,最先投入八千试手,头月赚了近两千,发财原来这么简单!他就把所有工资积蓄全部冲进股市,不久大盘开始绵绵阴跌,人家的垃圾股涨停,他的优质股比谁都跌得欢。无论换什么票,他总是在大涨的前一刻出来了,在大跌的前一刻进入了,弃明投暗成了总也逃不出的怪圈。如果说不平凡是最平凡的梦想,发财是无财人的奢望,那么骑不上黑马股却是养过黑马股的散户们共同的下场。股市不是摇钱树,是吸血鬼,炒股让他最终被误解而解雇,陷入穷途末路,只得到上海求助栗天劲。他注销账户要诀别股市,来上海后偏偏又和栗天劲及其校友赵商讨论股票,他从赵商的炒股手法中有所感悟,跃跃欲试,才接过了栗天劲亏损的账户做了起来。
“原账户最多亏多少?”
“唔,最多亏了百分之八十。不过后来盈回来了。”
“盈回来!”
“我又投了十多万抄底,才把亏的挽了回来。”牧典蓝意识到牛吹大了,加紧圆谎。如果说十万亏到两万,只需亏百分之八十,那么从两万回到十万,得盈百分之四百!
“先前的本金多少?”
“四万多。”
“钱从哪里来?”
“我积攒的奖学金。”牧典蓝本想实说“工资”,但“大一就炒股”哪来工资?
“抄底的钱又从哪里来?”
“也是我的高考奖学金,包括赞助金。”牧典蓝的确有一笔可观的奖金,但支配不了,无力抄底。抄底,也就是用一段时期内的最低价买到一只股票,谁都想,抄到第一、第二、第三层底,有第四、第五……第十八层底恭候,多数人抄到半山腰就层层被套弹尽粮绝。
“你高考总分多少?”
“702分,是利音市理科最高分。”牧典蓝拿出了撒手锏。撒手锏是把双刃剑,弄不好会误杀自己,曾经有家软件公司由此怀疑他有不可告人的原因放弃了大学,比如被开除,拒绝录用他;还有家翻译公司怀疑他精神有问题,不敢录用。
“哦……又来个高考状元!”李总监意味深长地一笑,把提问权交给了沈经理。
沈经理只提了两个问题:“必须自费五万参加指定的专业操盘培训,考核合格后再到办公室报到,你去吗?”“来沪泰公司至少缴纳十万风险金,公司按十倍风险金进行初始配资,亏损超过十万,走净人,你还来吗?”
牧典蓝都点了头,他无路可退,豁出去了!
2
不肯舍,就不能得。牧典蓝以壮士断臂的勇气参加了昂贵的自费培训,名为“最新股市投资理念与实盘操作”。他一度认为开口就要求自费培训的公司多半是骗子,但没有准入门槛的私募公司他也不信。
十四天的封闭式培训结束,牧典蓝从进修学院结业,回到了长宁区的合租房。
六月份,栗天劲得知牧典蓝要来上海,就与同校不同专业的赵商合租了一套老房子,想在暑假共谋发展,三人号称“三足鼎立”。赵商学的金融专业,大一热衷炒股,也给别人炒,今年毕业刚进入一家私募公司,有多位大大小小的私人客户。栗天劲见大盘今年暴跌,认为抄底时机到了,也想学赵商当操盘手,还策划着三人分头进入三家证券公司或者基金公司,学到经营之道后联手创建自己的私募公司。牧典蓝求职无门,在他们没空时就帮着经管账户,尤其是在帮赵商打理小客户账户时,在个股的选择和操作上常与赵商意见不合,争论中有了醍醐灌顶之感,并学到了些短线炒作技法。本来被股市折磨得心如死灰的牧典蓝由此死灰复燃,有了冲入股市等牛市的念头。计划没有变化快,“三足鼎立”在开学后土崩瓦解,栗天劲自认不是炒股的料,打算另谋职业;赵商看空A股,对做多做空都有机会赚钱的期货又有了兴趣,认为不炒期货的操盘手不是真正的操盘手;牧典蓝则把赵商“大一就炒股”“假期参加过证券交易培训”的经历移植到面试简介上,抓住了进入私募公司的机会,守在了合租房。
合租房半月不见,物是人非。赵商住过的那间,传来音质沙哑的老歌,有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光着膀子吸着烟在收拾东西。中间由客厅隔出来那间,是栗天劲住过的屋子,三袋黑色垃圾在守门,苍蝇们一嗡而散。
牧典蓝打开自己那间黑乎乎的小屋,拉开惨白的节能灯,怪异的霉味像堆没洗干净的汗袜子扔到脸上。屋里拥挤不堪,大件就是一架单人床,床脚的无纺布简易衣柜拉链已坏,几件衣物显山露水。门对面靠窗那头的红漆老式学生桌,是床头柜,也是写字台和茶几,上面撂着的书上有好些老鼠脚印和老鼠屎。打开贴有花纹玻璃纸的小窗,对面人家窗外晾晒的衣物直达跟前,伸手可取。让桌下的小塑料电扇为屋子换气,牧典蓝草草清理完屋子坐到床头,启动了栗天劲借给他的高配置笔记本电脑,半粒米大小的蜘蛛牵着丝垂到他眼前找死来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理着碎发寸头的栗天劲像掐好了时间,背着黑色网球包甩着膀子健步而来,一米八六的他走到门口时总像要撞到门头。他把网球包往铺里一扔,站在风扇前,拿了本书扇起来:“你终于解放了!培训过关了吧?”
“差一分。”牧典蓝佯装难过地竖起左手食指。
“啥!”栗天劲成了鼓眼蛙,弓着身子张开五指,“五万,打水漂了?”
“培训合格率只有一半!沪泰公司派了五个,有三个活了下来!我,我……”牧典蓝说着说着,假装的失败被成功的得意推到了一边,他打了个响指,“我,明天凭结业证去正式报到!”
“你若过不了,没谁过得了!”栗天劲转惊为喜。他放下书,拿起桌上的电水壶摇了摇,空的,就到公用厨房里接了壶水过来烧。
栗天劲渴死也不买纯净水,认为毫无性价比,他通常带着水杯,哪儿有水哪儿接。他的节约到了令牧典蓝发指的程度——股票亏个上万照样酣睡,吃起盒饭来会货比三家,会在一两元之差的盒饭上纠结;给家里打长途,会找个不扣话费的方式;坐公交地铁,会盘算怎么走最省钱,省时放在第二位;打网球,会蹭同学的会员卡;说了无数次的去驾校学车,仍把学费扣留在资金账户里……栗天劲的吝啬不是天生的,是被股票害的,股瘾如毒瘾,恨不得一分一厘全投到股市,以为晚投一天就错过了涨停。
牧典蓝知道,栗天劲是专程来取“操盘秘笈”的。牧典蓝没钱交这次专业培训费,就找栗天劲借。栗天劲不肯从账户里取出五万,就找赵商借。赵商租间好房子都不舍,借出钱来也不利索,在牧典蓝去进修学院报名的前三小时才磨蹭着转了账。学费不是白白到手,牧典蓝干脆地答应过栗天劲,学到什么,就教给栗天劲什么。
牧典蓝更知道,栗天劲要空手而回。股市看似个不劳而获的捕鱼天堂,个个都认为自己是渔夫,撒下网就能捕到鱼。其实大盘再好,个股再牛,你就是天天泡在股海里可能都抓不到眼前的鱼,最后发现,自己是那条自投罗网的鱼。股市是什么?是各路利益集团的战场,玩的是零和游戏,我盈的就是你亏的,你死我才能活。操盘手是什么?是股海里的一条鱼,得靠客户的资金不断“喂”大自己,然后大鱼吃小鱼。操盘手要和最凶猛、最专业、最精明的投资头脑进行较量,凭什么去吃掉小鱼?凭团队智慧,凭个人风险控制。风险除了来自于盲目,来自于贪念,还来自于嘴。要管住嘴,就得从不吐露培训内容做起,原因嘛,不解释!那些在媒体上大谈特谈操盘技巧和投资理念的人,往往不是真正的操盘高手,只算新闻发言人。
牧典蓝见栗天劲那双男人看了也动心的大眼睛似乎勘探到了金矿,正期待着自己,应对的办法就是不聊股票:“哎,天劲,找到实习单位没有?”
“这半月,你最大的收获是啥?”栗天劲翻动着厚而有型的嘴皮子,根本不谈实习的事。
“收获嘛,就是记得A股的所有股票代码了,并使用最少的键去查看想要的股票和信息。”牧典蓝发现学员们谈股票说的是代码简称,至于快捷键更是无时不用。他已经开始天天浏览每只股票的运行状态,要学会从中规避风险股,挑出安全股。看沪深指数很笼统,个股未必被其左右,如同国内生产总值GDP、居民消费指数CPI并不会决定个体的经营与消费,只有看清所有的个股表现才能知晓股市本质上好坏到了什么程度。
“花五万,学这个?”栗天劲不信。
“还有,不要在机构面前玩聪明。面试那天,我以为原账户注销了就可大吹特吹,其实沪泰公司若要去核实,我从前的假大空一览无余,所有交易记录二十年都保存在案。”牧典蓝有些后怕,他面试吹得天花乱坠,沪泰公司自有给他拍X光片的手段,机构的专业化程度非业余者能想象,好比穷人想象中的富人生活就是能天天吃鸡肉。
“别提那些糗事!操盘手,说出绝活来!”栗天劲推了推牧典蓝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