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营地后,族人们纷纷向也速该道贺,听着大家赞美着诃额仑的绝色容颜,也速该心里美滋滋的。然而诃额仑却是有苦难言,心怀芥蒂,回去的路上她始终低头不发一言,双手牢牢地抓紧自己的衣裙,强撑着不让自己掉下一滴眼泪。
一心沉浸在喜悦中的也速该,并不知自己抢亲的举动已经掀起轩然大波:一些人为他欢喜,一些人带着艳羡,一些人抱着看笑话的心情,另有一些人,例如俺巴孩汗的孙子塔里忽台,则是唯恐天下不乱,尽说风凉话。
乞颜部落有许多家族,但是最为鼎盛的当属三个:主儿乞家族、孛儿只斤家族和泰赤乌家族,也速该是孛儿只斤家族的勇士,塔里忽台则属于泰赤乌家族,他向来跟也速该不太对路,也嫉妒也速该备受推崇的地位。每每被也速该抢了风头,塔里忽台内心的妒火就升腾一寸,那些烈火简直要把他给炙烤了似的,使他的双眼时刻都蒙着浑浊的尘灰。
“瞧瞧,也速该又干了什么好事!他居然犯了这种致命的错误,领了一个不祥的女人回来!”塔里忽台阴阳怪气地在人群中叫嚣着。
年老的长者察剌合听闻此言,转头问塔里忽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塔里忽台冷哼一声,轻蔑地说道,“也速该带回来一个祸水!你们想想,他害得蔑儿乞人颜面尽失,从此以后咱们能平安无事吗?”
“那个男人要真是个汉子,就应当誓死保护妻子,他肯放弃女人独自逃走,就要心甘情愿地服输!”察剌合说道。
“亏你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见识就这么短浅吗?蔑儿乞人向来跟咱们势不两立,也速该而今做了这种事,不明摆着是招来灾祸吗?”
塔里忽台的挑唆使察剌合很不满,别人都念着塔里忽台是俺巴孩汗的孙子,对他多少有些敬畏,察剌合却一直看不起这个小肚鸡肠的家伙,所以轻蔑地说道:“你的祖父骁勇善战,光明正大,要是他活着,肯定也会为也速该祝福的,而不是像有些人那样,不过是个平庸之辈,无法成为巴特儿,就只会像只母鸡一样咯咯地叫!”
察剌合的话使塔里忽台羞红了脸,老人的这些讥讽正中他的要害,要知道,塔里忽台虽然是俺巴孩汗的孙子,却并没能成为乞颜部族的首领,当初乞颜部推举首领大会的时候,高高站在人群中的英雄是也速该!那个总是抢走他的风头、让他嫉妒和羞愧的也速该!
塔里忽台带着怒气,灰溜溜地走了,其余的人仍在欢呼着,他们口耳相传着喜讯,一时之间,也速该带了个女人回来的事情在乞颜部族炸开了锅,在他们的心中,这简直算得上自家最鼎盛的大事。
族人之中当属豁阿黑臣最为兴奋,她是也速该家的老奴,自幼看着也速该长大,她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因此看到诃额仑的时候,这位老妇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之情,牵着诃额仑的手将她迎进帐内,嘴里的话就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她问诃额仑:“你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诃额仑本不想回答,但这壮硕黝黑的老妇目光中的柔善使她不由得放松了许多。豁阿黑臣虽看起来粗鲁的模样,言语却是不失温和,因而过了很久,诃额仑还是打破了沉默,谨慎地回答了她一句:“我叫诃额仑。”
“哦,诃额仑,多美的名字啊!从此以后你就是也速该的媳妇儿了,老奴我真高兴,我的名字叫豁阿黑臣,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好啦。”
诃额仑低头不语。豁阿黑臣虽外表粗莽,内心却细腻如发,她怎能瞧不出诃额仑的心事?豁阿黑臣抚摸着诃额仑的头发,像个温柔的母亲那样,诚挚地对她说:“诃额仑,你已经来到了这儿,此后就是也速该的人了,一切都像顺流的河水,不可能在瞬间逆转,你也知道,南飞的大雁是不可能再掉头向北的,撒开了缰绳的马儿,也不可能因为一句召唤就跑回来。”
“您的意思是——”诃额仑抬起头来,睁大清澈的眼睛望着豁阿黑臣。
豁阿黑臣微笑说:“你这么聪明,怎会不明白老奴的意思呢?为今之计,你只能忍耐顺从,认清眼前的时局……老奴是看着也速该首领从小长大的,他是个善良、义气、勇猛的英雄,多少姑娘想嫁给他,他都看不上,单单就喜欢上了你!只要你愿意全心全意侍奉他,他就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豁阿黑臣的一番话,使得诃额仑紧绷着的脊背稍稍放松了些,她垂下僵硬的双肩,脑海中的思绪仍是起伏万千。此时此刻,伤害她的,已不再是也速该突然的掠夺,而是一个背影——赤列都狼狈逃窜的背影,他真的就那样丢下了她!甚至都没有回头再多看一眼!莫非,这就是她一直相信的爱情?多么不堪一击!
这一边,也速该正在跟族中的亲戚们商议着,他兴冲冲地说:“我要娶她,要马上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
“这是理所当然的,首领!”
“是啊,大伙儿都等着喝您的喜酒呢。放心吧,这些事交给我们就好了!”
一位老妇说:“按照咱们这儿的风俗,新娘是必须从女家出嫁的啊!她可是半路抢来的,行礼的时候到哪儿去接她呢?”
善良的老人察剌合提议说:“让她从蒙力克家出嫁吧!”
蒙力克是察剌合的儿子,他的妻子是非常好客热情的女子,也速该与他们相处得一向不错,老人的善解人意使他非常感激,所以忙不迭地点头应道:“好,就这么办吧!”
说话间,也速该已安排了人送诃额仑去了蒙力克家的毡房,他已经迫不及待要让诃额仑成为自己的妻子,所以下令说:“大伙儿忙起来吧,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晚上就举行我的婚礼!”
于是,当晚的乞颜部族举行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人们杀牛烹羊,摆好了桌席,准备了一坛又一坛马奶酒,并将篝火燃烧得无比旺盛,整个部族带着浓重的喜庆气息。
诃额仑面无表情地坐在蒙力克的家中,蒙力克的妻子充当梳头的额吉,把诃额仑打扮得鲜丽动人,豁阿黑臣在一旁看得直咂舌:“真美啊!真像是从天上下来的仙女一样!”
“比也速该的祖母还美么?”蒙力克的妻子一边给诃额仑做着最后的妆点,一边同豁阿黑臣聊天。
“算是旗鼓相当吧,也速该的祖母年轻的时候就跟诃额仑现在一样,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弘吉剌部的女子,哪一个不是绝色容颜!”
豁阿黑臣的话引起了诃额仑的兴趣,她打破了沉默,问询豁阿黑臣:“怎么?他的祖母也是我们弘吉剌部人?”
“可不就是嘛!”豁阿黑臣笑呵呵地说道,“所以也速该才发誓要娶弘吉剌部的女子为妻!你呀,就是长生天给他送来的意中人!”
豁阿黑臣的话语质朴直白,却总有能打动诃额仑的力量,不知怎么回事,慢慢地,也速该的形象在诃额仑的内心高大起来……她说不上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她不是该恨他么?他破坏了她的人生,极有可能就此毁灭她的下半辈子。她本该咬牙切齿地厌弃他的,可是却因为赤列都的决绝遗弃在先,对也速该怎么都恨不起来,反而有了想要了解他的冲动。
族中男女老幼都换上了难得的盛装,为了庆祝这特别的日子,他们簇拥着,跟随也速该迎亲的队伍,一起拥到了蒙力克家的毡房门前,把蒙力克的家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让一让!大伙儿让一让,也速该来啦!”不知谁高高地喊了一嗓子,大家马上自动地让开了一条道,转头一看,也速该精神焕发地坐在骏马上,穿着干净华丽的衣服,看上去英俊又硬朗。他身后背着弓箭,映照着黄昏最后的晚霞,像是凯旋归来的英雄——不,他本来就是他们的英雄。
在我们蒙古族有一个非常有趣的婚俗,称之为“闭门不纳”。新郎须全身穿着新装,骑高头大马,身后背着弓箭,在数十亲友的随同下驰马来到女家的帐篷外,女家则要闭上门,做出不让进门的样子,男方须再三请求叩门,女家才能开门迎客。所以每当有人结婚,大伙儿最喜欢看的就是这个步骤。
“开门哪!迎亲的人来啦!”闹亲的人们渲染着气氛,不停地拍打着毡房的门,他们的笑声此起彼伏,让人听着就觉得喜庆。
蒙力克的家里从来没这么热闹过,他的妻子忍不住笑开了花,拉着诃额仑的手说:“让他们闹去吧,你待会儿再出去!”
豁阿黑臣可忍不住了,她才不管那些烦琐的礼节,如今她护主心切,只想赶紧把诃额仑送入也速该的怀中,所以她赶紧跑去给也速该开门,还转头催促诃额仑,口中嘟囔着:“快走吧,别再耽误时间啦!”
门开了,诃额仑看着跃马而下的也速该,他显得那么兴奋和喜悦……是的,他比赤列都好看些,算得上是美男子,肩膀宽阔,身材颀长,若不是因为早与赤列都定亲,没准儿她见到他第一眼,会情不自禁地萌生爱意——但是,现在她是被抢来的呀!
诃额仑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场婚礼,当时赤列都带着人去迎接她,向她的父母拜献哈达。当晚在篝火旁,父母设了全羊席招待众人,姐妹们围坐着护卫她,亲友们和赤列都彻夜喝酒,是多么快乐又祥和的场景。她带着羞涩与期待,幻想着自己婚后的生活——那些情景历历在目,刺痛了她的心。
诃额仑满怀着心事,由着也速该牵起自己的手。他策马带她走向他的毡房,那儿摆满了宴席,飘着浓浓的马奶酒香。
诃额仑能感觉到也速该手掌的力度,他的手心长满厚厚的老茧,拥有着不容忽视的力量,但她察觉到他的掌心里还渗出细密的汗水,这让她觉得非常惊讶。她忍不住偷偷地瞥了也速该一眼,望着他坚毅的侧脸,心中猜想着:莫非他是紧张吗?这身经百战也不惧的勇士,在这种时刻也会紧张?
在察剌合的唱诵下,也速该与诃额仑跨越篝火,跪拜在地,察剌合说道:“长生天见证,从此刻开始,你二人就是夫妻!”
人们欢呼雀跃,绕着篝火跳舞,大口大口地吃肉,大口大口地喝酒。也速该拉着诃额仑的手,接受人们的祝福。大伙儿的热情感染着诃额仑,她望着那些亲切的脸孔,居然萌生出些许的感动。
到最后,大家都醉了,有些人相携着晃悠悠地回家,有些人索性就睡在了草地上,喧嚣仿佛是一场梦境,又像是一场突兀的战争,终于到了偃旗息鼓的时候。
诃额仑也觉得有些疲倦了,她回到蒙古包内,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并没有抬头去看也速该的脸。但是,虽然她垂着头,眼睛却一直盯着也速该的鞋子在看,看他慢慢地迈着步子朝自己走来了,心却无端地慌张起来,忐忑地跳动着。
也速该在她面前停下来,他弯下腰去端详她的脸,用手掌托起她的下巴,问她说:“你怕我?”
“我为什么要怕你?”诃额仑别过头去躲开他的手,强硬地反问。
“你还想着那个蔑儿乞人?”
诃额仑低头不语。也速该握紧了拳头,他僵硬的身姿使诃额仑心里头有点儿害怕,她真怕他会不顾一切强来,或者因为她的倔强大发雷霆。在斡难河边她已经见识过也速该的英勇,她知道,只要他愿意,他就随时能拥有摧毁一切的力量。
然而,诃额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她抬头后,迎上的是一双柔情的眼。也速该慢慢地坐在了她身旁,伸手帮她理了理她在外时被风吹乱的头发,他凝视着她略带惊恐的眼睛,正大光明地表白说:“我喜欢你,诃额仑,我只要你记住一件事,你已经是我的妻子,我会待你好的。”
就这样,他拥着她睡了整夜。不知是因为累了,还是终于安于宿命,诃额仑躺在他粗壮的手臂上,居然睡得非常香甜。勇猛如狼的也速该,在诃额仑跟前却是柔情万丈,他相信是长生天的旨意,让他与诃额仑在如此关键的时刻重逢,以至于再不必错过。
清早等诃额仑醒来的时候,也速该已经出门了。豁阿黑臣端着早饭来服侍她,笑呵呵地说道:“我就说嘛,英雄配美人,没有谁比你更适合也速该了,你看他出门时像个孩子似的高兴的模样就明白啦!”
诃额仑笑了笑,默默不语。
豁阿黑臣又说:“听我的话,我尊贵的女主人,跟着他好好过日子吧!”
诃额仑红着脸点点头,她对豁阿黑臣的好感愈加增多了,因为这个善良的老妇从中斡旋,她对也速该的爱也与日俱增。最终,她与也速该成了一对彼此信任的夫妻,过上了极为甜蜜幸福的日子,虽然那幸福并不长久。
后来,祖父铁木真跟我说起豁阿黑臣,提起这个平凡的老奴,高高在上的祖父带着尊重的深情,他说:“虽然豁阿黑臣是我父亲的家奴,但她却是个伟大的女人……她一生孤苦,未能嫁人,也没有子女,但是不管在什么困境下,她都没离开过我们一家,直到长生天静静地把她召回。”
那时祖父身体每况愈下,已经到了很难康复的境地,年少的我望着祖父的脸庞,察觉他总在回忆那些已经逝去的人。在说起那些人的故事时,他脸上总带着怀念的光辉,眼睛里也亮晶晶地闪烁着泪光,仿佛那些脸孔随时都能出现在他面前,为他带来久违的、澄净质朴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