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入深秋后,我就常常梦见祖父。
最清晰的一个画面,是他在梦中叹息,我从未见他拥有过那般落寞的神色。他坐在宾客满堂的蒙古包内,看陪他征战沙场的勇士们喝酒吃肉。那时他已经六十五岁了,因为患了咳症被嘱咐不能沾酒——但蒙古汉子都爱喝酒,酒能使人把最想释放的自由放大,也能让人变得勇敢和兴奋,所以对于祖父来说,这忍耐无疑算是一种巨大的折磨。座上喝醉的人们皆是兴致高昂,嗓门极高,把平日里想说的话全都纷纷倾吐,只是,作为举座唯一不能喝酒的人,祖父为自己旁观者的身份而黯然。他转头面向我,嘴角扬起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口中说,太清醒真是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醒来我知道那是梦,因为祖父已逝去多年。当年我跟随他左右时,不过是十岁左右的孩童。如今我常常会想,这些梦境会否是一个提示?它提示我有些往事不应该悄然湮没,我将成为一个填补空白的叙述者,告诉你们一个真正的成吉思汗——他并非野蛮的征服者,他所创造的伟大胜利,自然也不是依靠兵马众多而得到的。
但要讲述一个真正的他,究竟该从何说起,对我而言也如同一次征途,这征途漫长而混乱,需要重新铸造和慢慢梳理。
祖父西征的第七年回到了蒙古草原,当时因为西夏背盟,太师木华黎抱憾而逝。祖父听闻他的死讯,不顾众人劝阻,六十四岁仍坚持亲征西夏,未料却在途中围猎受伤,高烧不起,身体状况愈加糟糕。即便如此,他仍不愿退兵,坚持与西夏的战争,直到西夏王被迫派使者求降,他才终于收手。后来他告诉我说,即便在收到西夏君主姿态卑躬的降书那一刻,他的心仍无法平静下来,但六十四岁的成吉思汗已不是九岁孩童,他早已熟稔大局为重的道理,将自己锤炼得千般隐忍,再不是把仇恨的外衣披在身上的可怜虫。西夏之战后,祖父的身体一直未能恢复,他决定留在六盘山休养,整顿过后再重新行路。
六盘山地势陡峭,山脊高扬,层峦叠嶂,姿态磅礴雄伟,高山上有大片松林,其余皆为草地。初次跟祖父登上山峦,我便大吃一惊,远眺前方,只见朝雾弥漫,云海苍茫,乔木极尽之处,是深邃宽阔的空茫。时节已近深秋,山顶呼呼生风,我觉得非常寒冷,不禁冻得直打哆嗦,祖父却显得非常精神,他拍拍我的肩,有点不满我的虚弱,嘱咐我说:“忽必烈,你要快些把身子练强,蒙古男子有几个像你这样弱不禁风?以后要常来山顶吹吹风,你身体实在太弱了!”
我为自己让祖父失望而感到羞惭,暗暗下定决心,一定得谨记他的话,好好锻炼身体,成为真正的草原雄鹰。
接下来的两年,我们就留在这山畔生活。这里的天地清澈无双,春天绿树繁花,夏时清爽宜人,秋季红叶漫山,冬时雪尽遍野,生活久了真是难舍难离。祖父再也没有跋足远征,他将行营安扎至此,余生一直留在这里,直到死亡降临。
我是那两年中始终陪在他身侧的人。
祖父后来跟我讲述他坚持亲征的缘由,他说他是为木华黎而战。太师木华黎是祖父麾下最得力的重将,他跟随祖父戎马一生,屡屡征战,当年曾和博尔术一起被誉为成吉思汗的“左膀右臂”,分别命为左、右万户。木华黎出征讨金之时,祖父郑重地将象征汗位的大旗赠送给他,授予他发布号令指挥大军的重权,并对他说:“太行以北,我自己去经略,太行以南,由你去尽力吧!”自此,祖父把蒙古主要兵力转战西方,而攻克金朝的重任,则全权交给了木华黎。
“我一生最信任的人,我的兄弟。”这是祖父心中的木华黎,这简单的一句话,足可以证明木华黎在他心中的地位和他们两人的深重情谊。木华黎幼年时是地位卑贱的奴隶,却以超凡的睿智得到祖父的赏识,从此跟随祖父身畔冲锋陷阵,无数次征战沙场。他沉毅多才,有勇有谋,披甲执锐四十年,东征西讨屡立战功,终于成为闻名于世的军事统帅,没想到会太早离世,留下功名难纾的遗憾。
祖父一直称赞木华黎的用兵之术,说他勇敢智慧,犹如天助,我却不以为然,在我看来,祖父胜过木华黎太多,他才算得上是非凡的作战大师。祖父的骑兵急速如飙,劲如山压,个个能征善战,敢于流血拼搏,要知道,成为这样的骑兵和勇士并不是很困难——困难的是,如何成为这些英雄的领袖。
祖父以恢宏的气度锻造出精神之光,以开阔的胸襟赢得人心,以公正无比的态度统御这每天都在膨胀的帝国,他凭借高度的智慧将指挥艺术发挥到极致,开创出无人能及的辉煌业绩。在我眼中,包括所有蒙古人的眼中,铁木真都不仅仅是一个名字,他是当之无愧的神。我以为祖父对自己的完美肯定毫无置疑,却没想到他遗憾地告诉我,他摧毁了太多城池,这是他永远的污点。他站在广阔嶙峋的山顶,眺望着远处,平静地对我说:“除了摧毁,更多的是应该建设圆满,应该带领整个蒙古族强大起来。”
在他的平静和沉稳之中,我没有听到气壮山河的雄心壮志,不由觉得失落。他说他已经老了,不可能再有征战沙场的岁月,现在静下心神的岁月,才能使他好好地领悟过往,他认为过去的征服只是一种粗鲁的融合,并不能算是完整的汇聚。我用殷切的眼神望着他,希望能看到魄力非凡的坚定,但没有,他依旧平静,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叹息说:“忽必烈,如果有一天你强大起来,希望你能记得我的话,我做不到的,只能寄望你来完成。”
祖父说起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熟练学会了他教我的骑马、摔跤、弓箭和兵法,他把我从虚弱少年调教成小小勇士,可即便如此,我依旧惶惑不已,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接替这项重任。我的父亲拖雷是祖父最小的儿子,也是他最喜欢和疼爱的儿子,所以我疑惑地问祖父:“那些事情不是该父亲来完成吗?”
祖父闻言微微皱了皱眉头,摇头叹息一声,没再说什么。后来我忆及此事,明白了祖父当时的遗憾,按照我们蒙古人的习俗,最小的儿子是守灶的,不能继承王位,祖父当时的忧虑应该便是源自于此。
六盘山行营的天气晴丽之时,祖父常带我一起出游,清晨可以看见绚烂迷人的朝阳,日间可以领略碧野无垠的广阔,夜晚可以欣赏神秘的皓月繁星。在亲密的相处之中,祖父传授给我很多知识,我从他那里学到诸多关于用兵的策略:兵士需训练有素纪律严明,既要学会野战,也要坚守攻地;面对敌人时不仅要善于利用矛盾,还要联此击彼各个击破;与敌对垒之时,要扬长避短巧施诈策,多路出击迂回突袭;陷入僵局之时,要避实击虚,速战速决……
两年的时光匆匆而逝,看似非常短暂局促,却足以让我了解到成吉思汗军团是如何艰难崛起,又是如何以迅猛之势统一蒙古高原的惊心动魄的往事。祖父用清淡的语调缓慢讲给我,却掀起了我内心辽远的意志。
起于灾难,终于卓越,戎马倥偬,征战终生的成吉思汗——我的祖父铁木真,他的故事要从哪里开始呢?此时此刻,我才终于找到了起点:无可非议,他的功绩有源于他的降临,他的降临离不开那个同样需要牢牢铭记的名字:也速该。
也速该是铁木真的父亲,他为人刚烈,志气非凡,却生不逢时,一路坎坷。铁木真的母亲诃额仑出生于弘吉剌部,她与也速该的缘分颇为奇妙。当时也速该正在斡难河畔打猎,正好遇见她出嫁,诃额仑要嫁的是蔑儿乞人赤列都,按照当时的风俗,娶亲的人须先在娘家行礼,之后再赶往夫家。所以诃额仑与新郎在娘家拜了成亲礼节后,才赶往蔑儿乞部族,娶亲队伍经过斡难河畔的时候,赤列都心里顿觉有些不安,因为这是乞颜人的领地,他生怕会出什么变故。
与也速该在一起的是他的两个兄弟,哥哥捏坤太石和弟弟答里台,三人以猎鹰为趣,正在打发时光。目力不凡的也速该,从远处就看到了美丽的诃额仑,她的脸孔隔着影影绰绰的轿帘映入他眼中的瞬间,就像是投掷在一湖清影里的石头,瞬间便使他乱了心绪。
“兄弟们,我要把那个女人抢过来!”也速该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使身边的兄弟受惊不小。他们可从没见过也速该这种急迫的样子,要知道,别的部族也不缺少年轻的姑娘,也速该却一个都不放在眼里。
“你说真的?”捏坤太石不太相信地问。
也速该神情严肃,掷地有声地说:“没错!”
车马越来越近,捏坤太石也看出了车上的女子是罕有的姝丽,他拍了拍也速该的肩膀,笑呵呵地说:“好哇,只要你喜欢,我一定帮你抢过来!”
“答里台,你呢?”也速该转头问。
答里台多少有点儿迟疑,但在追问之下,也很快点头。也速该得到了支持,立即摩拳擦掌起来,催马便赶上前去,直接横亘在赤列都的迎亲队伍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突然跃出的三条大汉,不禁使赤列都心里一阵发慌,他虽害怕,表面上还得装作镇定,回头指挥迎亲队伍:“快转头,撤!”
大家慌慌忙忙,赶紧掉转了车马向斜后方驶去。那儿是一座小山,往上行路多少有点儿艰难,赤列都心急如焚,转头一看,也速该兄弟三人已经催马紧紧追来。车上的诃额仑看出时局不对,问赤列都:“发生什么事了?”
“你躲起来,不要出声!”赤列都紧张地叮嘱她,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
诃额仑从车里探出身子,转头去望来势汹汹的也速该三人,已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事,她平定心神,对赤列都说道:“这三人来者不善,看他们的样子,很可能会杀了你,赤列都,别管我了,你快些逃命吧!”
“我怎能丢下你!”赤列都说。
说话间也速该三人已逼近马车,赤列都虽是舍不得新娶的娇妻,却清楚以自己的能力定是不敌这三人。他慌慌张张下马,眼见自己迎亲的队伍被也速该打得落花流水,有些想冲上前去,又被怯懦压制住了步伐,不仅不敢上前应对,更是顾不得诃额仑了。他见战势对自己非常不利,顷刻跃身马上,快马加鞭地逃走,一阵风似的沿着斡难河河谷跑远了。
“也速该,新郎逃跑了!”捏坤太石望着赤列都狼狈逃窜的背影,笑呵呵地骂了一句,“真是个没用的脓包!”
眼看迎亲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捏坤太石招呼道:“答里台,咱们去追那个逃兵!也速该,带着你的战利品先回去吧!”
也速该高高兴兴地亲自去给诃额仑赶车,捏坤太石与答里台则打马直追赤列都,但追过了七道岭也没有追上赤列都,只得叹息着掉转马头。捏坤太石口中戏谑地说:“这人胆小如鼠,不敢与咱们正面较量,逃命倒是逃得像一阵风!”
“他应该是害怕吧,知道不逃走的话,一定丧命于此。”答里台接话道。
“咱们快回去吧!”捏坤太石的兴致高昂得很,乐呵呵地说,“这次终于能喝到也速该的喜酒啦!”
与捏坤太石的喜悦相比,答里台多少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但他什么都没说。
关于也速该的抢亲,这算是我们蒙古族最古老的、不成文的传统,抢亲者向新郎挑战,若是新郎无法打败挑战者,就不能带走他的女人……也速该本以为可以跟新郎之间来一场勇士间的较量,却没想到那个赤列都如此胆怯,宁肯带着恨意灰溜溜地独自遁逃,也不敢奋不顾身地放手一搏。
——就这样,命运的转盘发生了逆转,诃额仑瞬间就从赤列都的新娘,被迫变成了也速该的妻子。
也速该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携着美丽的诃额仑回到了乞颜部落。他年纪不小了,已经有二十八岁,这在草原早应该是拥有儿女的年龄,他之所以耽搁到现在还未成婚,就是因为心气高。早在之前,也速该就暗下决心要娶弘吉剌部的女子为妻。要知道,弘吉剌部是盛产美女的地方,那里的姑娘个个出落得如花似玉,只有娶到一位貌美无双的女子,他才觉得是遂了心愿。
这一次,也速该终于如愿以偿了!他得到了弘吉剌部最美丽的女子,这一切恍若梦境一样,他亲手赢得了这场战争,却在取得胜利之后晕乎乎的,犹如喝醉了酒——他望向诃额仑的第一眼,就觉得自己找到了命定的爱情……而这爱情带来的晕眩,是比马奶酒还要醉人的香醇。
“瞧啊,她可真漂亮!”
“我至今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她的眼睛比草原上的白云还纯洁,脸蛋比绚丽的晚霞还迷人!”
“也速该,这次你真是走了好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