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所游历之地，有一望无垠的平原，亦有雄伟起伏的山峦，但还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像六盘山这么让我留恋。六盘山的夜晚星辰璀璨，茂密的森林里仿佛隐藏着无数待解的谜，让人猜测与神往。我喜欢这儿润泽的山坡与幽深的峡谷，尤其是冬季里的雪松，它们被厚重的大雪压迫，却从不妥协弯腰。
后来我去过更多更美的地方，例如中原，春暖时节，南方的草原上开满鲜花，有挺拔的杨树和轻盈的垂柳，还有盛放在池塘里娇艳的荷花，它们美得婉约柔和，却再难触动我。于是，我想我对少年时那些日子的怀念，究其根底，还是因为一起度过的人——我的祖父铁木真。他如同那些压不折的雪松，一生都挺拔桀骜，继承了他父亲也速该的热血与勇猛，他们的功绩被蒙古人们铭记于心中，就像镌刻在天际最闪亮的星辰。
继续开始我们的故事吧。
在也速该与诃额仑的婚礼上，人们并没有看到塔里忽台，当然大家也不会知道，这个憋着坏心眼的笨骆驼，此时此刻正密谋着杀害也速该。几个泰赤乌族的手下听从了塔里忽台的指挥，准备在夜里偷袭也速该的蒙古包，好让他趁着新婚之夜疏于戒备，从而能轻易地丧命于马刀之下。他们正嘀嘀咕咕的时候，门帘却被掀开了，大家都吓了一跳，赶紧闭上了嘴。
映入塔里忽台眼帘内的，是斡儿伯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祖母，您怎么来了？”塔里忽台忙起身相迎，搀扶着斡儿伯进来坐下。这个老妇人有着不容忽视的威严，她是俺巴孩汗的大王妃，俺巴孩汗死后，虽然现在大权已不在泰赤乌家族的手中，却因为俺巴孩汗过往立下的功绩，族人全都对她毕恭毕敬。
“我都听见了。”斡儿伯目光如炬地盯着塔里忽台，冷冰冰地质问着他，“你以为你杀了也速该，黄金家族的人就会推举你为首领？不，他们只会谴责你的不义之举，唾弃你，更决绝地抛弃你！”
塔里忽台惊出了一身冷汗，却仍然逞强说道：“如今汗位虚设，我是祖父的嫡亲孙子，为什么我不能继承汗位？”
“亏你说得出口这种话？”斡儿伯鄙夷地扫了他一眼，问他道，“你的祖父俺巴孩汗英勇不屈，屡立功绩，而你做了些什么？也速该为什么甚得民心？当初为了给你的祖父报仇，我们蒙古族跟塔塔儿人曾经大战十三次，这十三次的战争中，也速该每次都是勇冲在前，他的马刀上流着无数敌人的鲜血，那是他无上的荣光，而你呢？塔里忽台，你用什么来向别人证明自己？”
斡儿伯声色俱厉的一段话使塔里忽台气馁了，他终于深深地知道，连他的祖母都看不起他，就算是他用卑劣的手段杀死也速该，他仍然会一无所获，反而会成为一个千夫所指的失败者，永远遭受世人的耻笑。塔里忽台带着掩饰不住的颓唐，神色黯然地说：“对不起，祖母，孙儿无用，让您失望了。”
看着他沮丧的模样，斡儿伯怜悯起来，她是俺巴孩汗的正室王妃，至今她还记得那些与俺巴孩汗一起享受荣光与盛名的日子，她怎么会不想再回到高高在上的位置？怪只怪也速该，是他抢走了塔里忽台所有的机会，是他的原因，才让黄金家族的人根本不把俺巴孩汗的血脉放在眼里！
沉默了一会儿，斡儿伯终于又开口了，她慢悠悠地说道：“要想除掉也速该，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塔里忽台来了兴致，赶紧追问他的祖母。
斡儿伯的眼睛里射出狡猾的精光，阴沉沉地说：“借刀杀人。”
塔里忽台迷惘地看着斡儿伯，并没有瞬间参透她的意思，他的粗笨令斡儿伯有些失望，但她还是小声地、细密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听得塔里忽台欣喜连连。这天夜里，塔里忽台密令泰赤乌族的几个心腹，忙不迭地开始按照斡儿伯的计划行动了……
“出事啦！出事啦！”撒察别乞用粗嘎的嗓子在草原上吼叫着，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撒察别乞是主儿乞家族的人，跟那个坏心眼的塔里忽台一样，也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不仅对汗位心生觊觎，同时也嫉妒着也速该。
“出什么事了？”大家围上去问撒察别乞。
撒察别乞扯着嗓子说：“赤列都死了！就是那个被也速该抢了妻子的蔑儿乞人，他自杀了！你们想想，他这一死，蔑儿乞人能善罢甘休吗？那个赤列都的哥哥可是蔑儿乞人的将军，一定会来寻仇的！”
这个消息一放出来，立刻使大家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来，但是没有人正面回应撒察别乞，族人中唯一大声接腔的又是塔里忽台，他再次借题发挥煽动众人：“这都怪那个女人！我早就说了，也速该带来一个祸水！不信你们等着瞧吧，咱们马上就要遭难了！”
塔里忽台的煽动使部族中犹如炸开了锅，人们惴惴不安，有担忧的，也有埋怨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到了也速该的帐篷。听到消息的诃额仑多少有些震惊，但同时还带着疑惑，她心想：赤列都这个懦夫，他那么怕死，当初丢下她独自逃走了，现在怎么可能会自杀？要是他真这么有骨气，当初就该迎难而上跟也速该拼命，何必要过了好几天自杀死去？
豁阿黑臣开导着诃额仑：“女主人，你别多想了，那个赤列都可能是觉得羞惭吧，毕竟人言可畏。”
两人正在谈话中，听见外头熙熙攘攘的哄闹声，诃额仑觉得奇怪，问豁阿黑臣道：“发生了何事？”
“老奴出去看看吧。”豁阿黑臣掀开帘子走出去，只见塔里忽台带着一干人等围在也速该的蒙古包前，瞧着他们来势汹汹的模样，豁阿黑臣并未显得慌张，而是不卑不亢地抬头问道：“你们有什么事？”
“赶紧把那个不祥的女人给我交出来！”塔里忽台扬起手中的鞭子，颐指气使地命令豁阿黑臣。
豁阿黑臣稳稳当当地回应：“恕老奴一时没能明白，塔里忽台大人。您在说谁？谁是不祥的女人？”
“你少给我装糊涂，就是也速该帐篷里的那个野女人！才短短半个月之内，她就嫁了两个男人！大伙儿想必也都瞧见了，她对也速该如此服帖，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货色！豁阿黑臣，也速该娶的这个女人，她害死了赤列都，背叛了蔑儿乞人，使他们蒙羞，你以为从此会平安无事吗？”
豁阿黑臣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由衷地生出厌恶，她依旧表现得很镇定，平静地说道：“塔里忽台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您所说的那个女人，现在是也速该首领的妻子，也是我家的女主人，请放尊重一些，只要老奴我在这儿，谁也带不走她！”
塔里忽台没想到连也速该家的奴仆都看不起他，心里更懊恼了，他扬起马鞭就要抽豁阿黑臣。鞭子扬到空中时，却被人牢牢地抓住了，他急忙回头，愕然发现也速该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后。
也速该盯着他的眼睛，严厉地苛责：“塔里忽台，你想干什么？”
“蔑儿乞人早晚会杀上门来！这个弘吉剌的女人留不得，她会为我们带来血光之灾！也速该，你身为首领，不该让族人跟着你白白牺牲！”
也速该冷哼一声，口中说道：“我已经听说了赤列都的死讯，可是，他没死的时候，咱们跟蔑儿乞人的恩仇了断过吗？我已经得到了秘讯，蔑儿乞人借机跟塔塔儿人结盟，正准备攻打我们，塔里忽台，你要真是个汉子的话，就扛起马刀跟我去战场拼杀！”
塔里忽台支支吾吾辩解说：“自己酿下的苦酒自己饮，坡顶下来之水顺坡流，也速该，你闯下的祸，为什么要我跟着流血？”
“你这个懦夫！”也速该最看不起塔里忽台这种避重就轻的模样，便咄咄逼人地问他道，“你难道忘记了吗？十五年前，是谁出卖了你的祖父俺巴孩汗，使他活活死于金人之手？是塔塔儿的首领铁木真兀格！你难道不该去为祖父报仇？”
这一番斥责使塔里忽台重重地垂下头去，内心懊恼不已，他听了祖母斡儿伯的吩咐，千方百计派人潜入蔑儿乞部害死了赤列都，制造了赤列都自杀的假象，本以为能因此中伤也速该，却没想到自己反被也速该羞辱一番。
也速该再也不多看他一眼，拿出首领的气魄，回到帐篷内穿戴整齐，而后号令众人道：“该来的躲不掉，蒙古的勇士们，挎上你们的弓箭和马刀，跟我去迎接咱们的敌人吧！”
也速该一声令下，众人欢呼簇拥，各自整装待发，雄赳赳地跟着他走了。好面子的塔里忽台与撒察别乞对望一眼，不敢怠慢，唯恐被族人鄙弃，也只好追上了队伍。
这一场战争并未分出胜负，两方各有损伤，蔑儿乞人没能报仇，而乞颜人也没能雪耻。但是，有弊亦有利，蒙古部族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中，逐渐慢慢地壮大起来。
塔塔儿的许多兵将死于也速该之手，他们对蒙古人的仇恨日益膨胀，也速该与他的勇士们却沉浸在骄傲之中，对仇恨置若罔闻。他们觉得，这是塔塔儿人应得的下场，乞颜族每取得一次胜利，都是在偿还俺巴孩汗所遭遇的不公。
……
“那时候的蒙古人热血善战，一点儿都不比现在的勇士逊色。”祖父说到这里，对着我叹息了一声，神色稍显黯然，接着道，“他们并不明白，仇恨的轮回还是仇恨，塔塔儿人恨我们，我们也恨他们，仇恨充斥着每一个人的心灵，周而复始，永无宁日。”
我凝视着祖父的眼睛，隐约看到有悲戚的光辉，他接着说：“很可惜，我醒悟得也太晚了些。”
事实上，我很害怕祖父带着忏悔的口吻提起过往。在我，甚至是在我们所有的蒙古人眼中，他是完美无瑕的，他所创立的功绩，是岁月的尘灰无法掩盖与抹杀的。然而，最后站在生命的深渊跟前，他已经放弃了壮大战无不胜的军团，而是用更多的时间追忆与思考。
“我的父亲也速该最终命丧于塔塔儿人之手，我想，这也许就是命运的安排。”祖父提及也速该，话语中带着无法掩饰的怀恋。也速该生前把他当成骄傲，几个孩子中对他最为疼爱，同时也对他寄予了无限的厚望。父子在一起的时光虽只有短短九年，在祖父的心中，那却是可以一生铭记的时光……
诃额仑嫁给也速该的第二年，他们迎来了第一个孩子。适时，祖上还处在多灾多难的时期，俺巴孩汗创建的第一个蒙古王国被塔塔儿部落和金国摧毁，这是难以磨灭的仇恨。怀有一腔抱负的也速该，他从未曾拥有要登上汗位的野心，但对胜利的渴望却是势不可挡。
在诃额仑即将临盆之际，也速该还在与塔塔儿人战斗，他在战场上的勇猛无法匹敌，并一举俘获塔塔儿人的两名酋长，其中一个就是铁木真兀格。这是令也速该颇为得意的战功，他带领兵士和战俘返回乞颜部族后，在囚车里的铁木真兀格立刻就引得群情激愤。
“杀了他！给俺巴孩汗报仇！”
“血债血还！杀了他！用他的血祭奠俺巴孩汗！”
也速该稳稳地站在人群之中，从容不迫地发出号令：“好吧，那就让他也尝尝钉在木驴上的滋味，这是他陷害俺巴孩汗的代价！”
惩戒铁木真兀格的事情，也速该已经无暇顾及，他现在更想做的事情是看到诃额仑，便急匆匆地赶回家。也速该看见豁阿黑臣正端着一盆热水往毡房里走，赶紧追问她：“生了吗？生了吗？”
“还没有，快了，快了！”豁阿黑臣回答他。
也速该听见毡房里传来诃额仑痛苦的呻吟声，赶紧走进去看她，见她头发凌乱，额上渗满汗水，几个蒙古接生老妇正围在她的身边帮助生产。
“诃额仑，我回来了！”也速该心疼地握住诃额仑的手，她把他的手抓得紧紧的，挣扎着发出难受的低吼……终于，折腾了半天之后，孩子出生了！
也速该有些发蒙，还没转过神来，豁阿黑臣已经喜极而泣，把孩子托在羊皮褥子上，激动地跟他报喜：“主人，您有儿子啦！”
也速该这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从她怀中接过孩子。孩子正哇哇哭着，声音非常洪亮，小脸涨得通红，他挥舞着小小的拳头，像个无法停歇的小勇士。这可爱的模样逗得也速该哈哈大笑，他逗弄着儿子：“怎么，你这小家伙才刚出生，就迫不及待要打仗了么！”
“让我看看他。”诃额仑轻声地说了一句。
也速该俯下身子，把孩子抱到她的身边放下，腾出手来抚摸她的头发，感激地说：“你辛苦了！”
诃额仑笑笑，伸手去抚摸孩子的小脸，这小小人儿长得极像父亲，轮廓与眉眼都很好看。她发现他右手的拳头一直紧紧攥着，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就试图去掰开他的手掌。这不看不要紧，一看震惊不已，她赶忙唤着丈夫：“也速该，你快瞧瞧，孩子手里这是什么东西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