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汝霖
日本自战胜俄国以后,以为东三省为日本以铁血为中国收回者,自应有优先权。自前清以来,中国总是委曲求全,然日本亦不愿用武力。后军阀抬头,对东三省觊觎之心更甚,初只想用柔软手段。自张作霖任东三省巡阅使后,以为三省大权操于张作霖,而张虽为武夫,应付得宜,办事有分寸有手段。日本关东军想走内线,初由本庄司令夫人,招待张氏最宠的五夫人,游览大连,本庄夫人亲自招待,关东军武官于经过处,列队欢迎,好不威风。大连市中到处张灯结彩,由日本招来艺妓演员,排日游宴观剧。且赠张五夫人以珍贵礼品,尽欢而归。以为有此内线,商量自易。岂知老张于军政大事,向不谋及妇人,故白费心思。本庄且招本国新闻的讥讽。后郭松龄叛变,奉军力不能支,几至溃散。关东军自动协助,张贴布告,声明若子弹落到附属地,不惜还击。盖张军在附属地内线,郭军则在外线,明明暗助张方,使张军处于有利地位。郭军处于被打地位,郭遂失败。关东军以为这次救张出了危险,如此市恩,必应厚报。孰知张氏不等他们开口,同日本顾问町野武马到正金银行,将私人存款尽数提出,共五百万元。偕同町野顾问,亲诣司令部,对本庄司令深致谢意,谓承大力,幸胜叛军,奉上区区私人存欸,以备犒赏。关东军少壮派军人见其眼明手快,足智多谋,除暗杀之外,别无他法,遂发生皇姑屯炸车之惨事。
他们以为主帅已丧,学良年轻少阅历,较易就范,故派重臣为吊唁使,慎重将事以期说服学良,东北另树一帜。岂知学良国难家仇,更难说话,于是只有出之武力一途,方能达到目的。其时关东军以国内少壮派尚未得势,有所顾虑。而中国北伐之后,继以内战,不能团结,国军喘息未宁,正是侵略的好机会。于是关东军随时寻衅,适因万宝山事件,双方冲突,以张学良片面废约为理由,严重抗议,学良置之不理。遂种种寻衅,演变至自拆铁路,诬为中国拆毁;中村少尉失踪,诬指为中国暗杀。遂于九月十八日炮轰北大营,掀起事变。时为民国廿年九月十八日,故称为“九一八”事变。
时学良在北京养病,甫出协和医院,令奉军不抵抗,退入关内。又闻有受中央密令,为保全实力。关东军先据北大营兵工厂及通信机关,后遂全占沈阳(即奉天)。那时日本政府尚不愿事变扩大,令关东军不得越出奉天省。关东军开到吉林边境,不敢前进。关东军只有两旅,兵力薄弱,乃请朝鲜总督出兵协助。日本政府令朝鲜军止于鸭绿江。其时日本总理为若槻礼次郎,外相为币原喜重郎,政府尚能控制军人,不愿事变扩大。惟愿商谈东三省中日悬案以抵制军人之藉口。闻东三省与日交涉悬案积至三百余件,固属奇闻。其中自不免有难商之案,我想未必尽属难商。如将可商之案,从速商结,只剩难商之案,即坚持不商,日本军人亦无从藉口,对日本亦理直气壮。而学良不此之图,一味躲避,岂是正办。
当事变未起之前,汪衮父驻使日本,闻币原外相曾有“若日军强取东三省,无异吞了一炸弹”之言。衮父与币原相处很好,遂与币原探询日本政府对东三省真意。币原说:“少壮派军人的行动,我不赞成。惟闻东三省悬案积至三百余件,张学良一味推延,迄未解决,现托病躲在北京,总不见面。若贵国政府能将东省悬案从速商议,逐次解决,我亦可对少壮派军人交代,使他们无法藉口等语。”衮父得此言,即请假回国,见外交部部长,自告奋勇,愿当其冲。时外交部长为王儒堂(正廷),听了衮父之言,反有轻视之意,说日本只是恫吓,未必能对东三省出于冒险行动。设若有此行动,我国尚有国联为后盾。衮父又说国联不可靠,日本军人亦决不听从国联。现在谈判,或可避免战祸,失此机会,后悔无及。两人言语冲突,衮父是性情中人,即说:“你们如此搅法,我敬谢不敏,将来你们总有后悔之日。”即当面辞职,儒堂亦未挽留。回到天津,见我即说:“王儒堂误国,他不听我言,将来必有后悔。”言时犹忿怒,我只劝慰。后政府派蒋雨岩(作宾日本士官出身)继任,币原仍以告衮父之言告蒋公使,雨岩即回国报告政府,他想走衮父路线,可惜时机已失,已赶不及。“九一八”事变即已掀起矣,失此机会,可为叹息。
“九一八”起事之初,张学良在北京协和医院出院不久,曾派专车接在天津之颜惠庆、顾维钧、章士钊、陆宗舆、张国淦及余共八人到北平商讨此事(还有两人名忘了)。汪衮父在北平,被邀未到。颜骏人(惠庆)主张派要员到沈阳询问本庄司令,究竟目的何在,作初步试探,再定方针,报告政府,请示办理。顾少川(维钧)亦附和此说。余乃说报告中央是应有之义,但我以为最好作为地方事件。若能就地商结,然后报告政府,趁此日本政府尚有控制军人之力,亦无扩大之心。倘使日方提出条件,只要不损害领土主权,请示政府,可商即商,商务直速结,不宜拖延。如果能作地方事件交涉了结,是为最好的办法。学良听了只说了派员到奉天,亦得先请示中央,这是答复骏人的话。对我的话,没有答复,这明明不赞成我的意见。随即共进午膳而散。
我回津后,日本领事即来问我,对张副司令商谈有无结果。我说不过交换意见而已,谈不到结果。他说我们政府不主张扩大,现有控制军人能力。但少壮军人对政府不满,若使改组政府,事情即难说了。张副司令不要小看此事,关系很大,若能速了,两国之幸也。遂别去。
中江丑吉亦由平来津,他说:“北平报纸登载,你们跟张学良谈话,他对你口气很不满意,不知你跟他说了什么话?”我说:“我主张速了,且能作为地方交涉,从速了结更好。”他说:“近来北京报纸,很抨击亲日派。宋哲元演说,亦有决不听从亲日派的话,似有所指,你要小心。”我笑应之。他又说:“关东军的军人有与我中学同学者,他们看作我是浪人,不带色彩,可能无话不谈。我想去奉天跟他们谈谈到底他们要想做什么。”我说:“你肯去好极了,助以川资。”他说:“不必要。”遂别去。过了数日,中江回来告我说:“不得了,他们竟对我说,要把东北另成一国。若使政府阻挡,他们即自由行动,不惜弃掉国籍,学英国取得新大陆的办法。”他们说得到即做得到,我问:“本庄什么意见?”中江说:“还不是跟他们一样,只是做法稳重一点罢了。趁现在政府尚能控制军人时候,不速了结,将来必至不可收拾。他们不但把东北成为一国,还要将华北特殊化。”我问特殊化怎样做法,他说即是独立的前奏。我听了,不觉悚然于心。
其时张学良仍在北平,行所无事。以我所闻,只是自己行乐,称病不见日本人,每日要打无数的吗啡针,自然没有精神办事了。那时日本政府还想跟他谈结悬案,他总托病不见。后日政府特派一学良相熟的满铁某理事到北京,学良亦托病不见。有一日,某理事侦知学良在某妓院吃花酒,该理事即闯入妓院,众客都吃一惊。到底学良有主意,即起立与理事握手道歉,并说:“久已知道您来京好久,实因缠病在身,不能接见。今日朋友约我到此散散心,还是初次出门哩。”某理事即说:“我也知道少帅体弱多病。好极了,今天难得的机会,可以一谈。”学良笑道:“这种地方哪能谈公事,过日一定约谈。”某理事没法,只好告辞,从此又托病永不见面了。学良误国,即在此时已不能自辩,何必要待西安事变。
当“九一八”起事之初,日本重臣及政府都不主张事情扩大,而我国未能把握时机,殊为可惜。后若槻内阁下台,关东军遂不费吹灰之力,占领了奉吉两省,进占齐齐哈尔。在嫩江口遇马占山军抵抗,马亦败北,日军气焰更张,以一部分军队沿长城南下攻热河。热河主席汤玉麟,亦不抵抗,正撤军出省。日军追击,半路遇到廿九军,遂展开遭遇战,彼此肉搏。廿九军惯用大刀队,日军最忌身首异处,颇受损失。在喜峰口激战甚久,日军遂止于热河。
迟延复迟延,才得了日本同意,国联调查团出发了。调查团由英、美、法、德、意五国代表组成,以英国李顿为团长。中国政府对于调查团寄以极大的希望,派顾少川招待,陪同调查。后调查团发表报告,结论谓“问题的解决,恢复原状和维持现状都不是满意的办法。要根本解决,以东三省为自治区,施行高度自治权,由各国充当自治政府的顾问,讨论和提出一种特殊制度之办法,以治理东三省之详密议案,要先成立由国联行政院掌握最高决定权,由中日双方和中立观察员组成的顾问委员会,这是国际合作最适用于满洲的办法。”这报告中国果然大失所望,日本亦不赞成。中国政府希望得到公正的判断,适得其反。犹忆当年故友汪衮父曾向外长王儒堂力言国联调查团不可靠,日本亦决不肯听命于调查团,且愿回任当折冲之任,儒堂不听,衮父忿而辞职。由今思之,不能不说衮父有先见之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