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是拿着一根骨头针挑他那颜色变青的指甲盖。“真是不得了，他还挑指甲盖呢！”女主人有一回反感地说道，“人都快要死了，还来这一套！”“呃！”我的东家唉声叹气道，“你们的大脑中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笨想法，碎嘴母鸡！”“你在说什么呢？”他的老婆愤怒地说道。老太婆到了傍晚便热切地对上帝苦诉道：“天主呀，他们将这个可恶的家伙强压在我的头上。维克多鲁希卡又一边去了。”维克多鲁希卡于是仿照我继父的风度，他慢腾腾的步态、他那双贵族的双手稳健的举动，他将领结打得非常的好看，吃东西的时候麻利地却不吧哒嘴唇的模样都模仿得非常像他。他经常粗鲁地询问道：
“玛克辛莫夫，在法语‘膝盖’怎样讲？”“我的名字叫叶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我的继父冷静地提醒他。“噢，对了！那‘胸膛’呢？”
“嗨，你这个法国人。”老太婆关切地说道。我的继父耳朵似乎聋了一般，无动于衷地咀嚼着牛肉，眼睛没有看其他人。一次，我的东家对维克多鲁希卡说道：“如今，维克多，你既然学会讲法国话了，那么你应当弄一个情妇了。”这个时候我继父笑了，在我的记忆里他只笑过这一次。
但女主人气恼地将汤匙朝桌子上一扔，对着她的丈夫叫起来：“你当着我的面讲这样的下流话，难道就不害羞么？”
有的时候我继父会去后门的门道中找我，我常常坐到这条楼梯上冲着窗户看书。
“您是在看书么？”他吐着烟气问道，他的胸脯中像是有一块燃烧待尽的木头，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这是什么书呀？”我将我手里的书拿过来给他看。
“噢，”他看了一下书的名字，说道：“这本书我仿佛看过！您愿意抽烟么？”
我俩抽着烟，望着窗户外面泥泞的院子。他说道：“您不能上学读书，真遗憾。您似乎有学习的能力。”“我如今正在学习，读书就是学习，我在读书。”“这远远不够，应当去学校，详细地学才行。”我对他讲：“您，我的先生，既然进过学校，也详细地学习过，可那有什么好的方面呢？”“您最好离开这里，我看不出这里对您有什么用处与好处。”
“我喜欢那些工人。”“噢，您在什么方面喜欢他们呢？”“跟他们接触非常有意思。”可是，有一回他说：
“说实在话，我们东家一家子都是些非常无聊的家伙，他们都是一些很没意思的家伙！”
我忽然回想起了我母亲是在什么时间并且在什么情况下讲过这样的话，就不由得逃避他的话题，没有回答。他就含着微笑问：
“嗯，对呀！这点儿我倒是看出来了。”
“可是，我依旧非常喜欢东家本人。”“对，或许他是个善良的人。可是，他十分好笑。”我下意识地与他看书，可是看起来他并不喜爱书。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说我：
“您别对书本那样着迷。书本里的东西非常夸张，并且在这方面或者那方面进行了扭曲。大部分写书的人都与我们的东家不相上下，都是一些小人物。”
他的这种看法照我看来是大胆的，因此赢得了我的兴趣。
“您看过冈察洛夫的著作么？”“我看过他的《巡洋舰巴拉达号》。”“《巴拉达号》这书是非常枯燥的，可是总的来说，冈察洛夫是俄国最明智的作家。我劝您将他的长篇小说《奥伯洛摩夫》看一遍。那是他的一本最现实、最胆大的书。总体而言，这同样是俄国文学里最著名的一本书。”
有关狄更斯，他说道：“他的著作是废话连篇，我敢对您保证。可现存《新时报》副刊上刊登出一个十分有趣的著作，叫《圣安东尼的诱惑》，您看一遍这篇文章吧！您或许喜欢教会与所有宗教方面的书吧！《诱惑》这本书对您是有利的。”很快他亲自为我送过来一捆副刊。我将福楼拜的这篇明智的文章从开始到结束，只字不落地读了一遍。它使我联想起很多的圣徒传记与那些旧教派经学家所说的某些历史事实，可是它没有给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反而跟它一块儿发表的一个作品《驯兽师乌皮里奥·法依玛里回忆录》倒是使我非常满意。
我将这话一五一十地对我继父讲了，他听了之后十分平静地说道：
“那就是说，您看这种作品还嫌过早！可是您别忘记这本书。”
有的时候，他与我一块儿坐很长时间，一句话都不说，总是不住地吐着烟雾，有时咳嗽几声。他那双俊美的眼睛恐怖地发着光。我有时悄悄地看看他，忘了这个十分简单地走向死亡而不抱怨的人过去与我的母亲曾亲近过，欺辱过她。我知道现在他与一个女裁缝一块儿生活。我一想起这个女裁缝就觉得奇怪与可怜：她为什么就不厌烦他，反而去搂抱这浑身是骨头的高个子，亲吻他冒出浓浓的口臭味儿的嘴呢？
跟“好事情”相同，我的继父经常出人意料地讲出一些有独到见解的话：
“我喜欢猎犬。它们尽管十分愚蠢，可我却喜爱它们。它们长得十分美丽。美丽的女人却时常是愚蠢的。”
我有点儿得意洋洋地暗暗思忖：“假如你认得玛尔果皇后就好了！”“一些人长时间一块儿生活在一间屋子内，他们的脸就变得没有什么区别了。”有一次他说道。我便将这句话抄写在我的笔记本上。我期待着这些警句就如同期待恩赐似的。这儿的全家人也只会说缺乏色彩的话语，他们的话已僵化成了腐烂单调的形式，因此当我听见与众不同的句子就觉得高兴。
我的继父从来不跟我讲我的母亲，而且好像一向都没有提到过她的名儿。这让我十分满意，在我的心里泛起了一种近乎敬重他的感情。
一次，我对他提出有关上帝的问题，我忘掉我是怎样问的了。他看了我一眼，非常平静地说：
“我不明白。我不信上帝。”我想起了西塔诺夫，便说起了他的看法。我的继父认真地听完我的讲话，仍然十分镇静地说道：
“他说议论，而说议论的人到底还是有所信仰的。我呢，索性就没有信仰！”
“难道这有可能么？”“哪有什么不可能的？您看仔细，我就是没信仰。”我只看见一个方面：他马上要死了。我倒不是在怜悯他，可这是我第一次对一个快要死的人，对死亡的隐密，感觉到激烈而自然的关怀。
第二天喝晚茶的时候，他非常仔细地擦掉桌子上与他膝盖上的面包渣儿，伸出手推开一个任何人都看不见的东西。老女主人紧皱着眉头瞅着他，轻声对她的儿媳妇说道：
“你瞧，他在拔完他身上的毛，将自己收拾洁净呢！”大概两天之后他就不会来工作了。最后，老女主人将一个大白信封递给我，说道：
“取走吧，这还是前天由一个小娘们儿送过来的。那是快正午的时候，可我忘记交给你了。那是个让人喜欢的女人。要说她来找你的缘由，我便不清楚了，说实话！”
信封中有一张医院的表格纸，纸上用大字写道：
假如有时间，请来一次。我在玛尔狄诺甫斯卡亚医院。
叶·玛
次日清晨我到了医院，在我继父的病床旁坐下来。因为他的身体比病床长，脚已经伸到了病床的栏杆外面。他的脚上穿着灰色的袜子，可是滑落下来。他那美丽的眼睛冲着黄色的墙看来看去，接着落到我的脸上，落到一个青年女人的小手上，那女人正端坐在他床头边的小凳子上。她将手放到他的枕头上，我的继父将脸靠近她的手，张开了嘴巴。那个青年女人长得十分丰满，穿着一件深色的、没有花纹的连衣裙。眼泪在她的鹅蛋脸上缓缓地流淌下来。她那双天蓝色的、噙满泪水的眼睛不时地望着我继父的面孔，望着他尖尖的骨头，望着他又大又尖的鼻子与乌黑的嘴巴。
“应当请一个教士过来才成。”她低声说道，“可他不同意！他的头脑彻底糊涂了！”
她由枕头上缩回她的手指，将这两只手压到胸脯上，仿佛在祈祷似的。
我的继父清醒了片刻，望着天花板，严肃地紧皱眉头，仿佛在回想一件事似的，后来举起一只瘦削的手，伸到我面前。
“是您么？多谢。哼，您看，我觉得我已衰弱得十分不像样了！”
他说话十分疲惫，就合上了眼睛。我抚摩他那些冷冰冰的、指甲变青的长手指。那个年轻女人小声地请求道：
“叶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您就同意请一个教士过来吧！”
“行，您与她认识认识吧。”他说道，用眼睛指了一下她，“她是个活泼的人。”
他没有再接着说下去。他忽然将嘴巴张得更大，喊了一声，声音嘶哑像乌鸦。他在病床上蠕动着，扯开他的被子，探出他赤裸的胳臂在他身边摸索。那个青年女人也喊了一声，将她的头埋在他那揉皱的枕头中了。
我拉着那个青年女人的胳臂离开医院。她晃动着似乎生病似的，不停地哭泣。手绢在她的手中捏成了小团，她将这手绢时不时地放到眼睛上。手绢被她愈捏愈紧，她不住地望着它，好像这是她最宝贵的东西，也是他遗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了。
突然她站住了，靠近我，用指责的语调说道：“他就连冬季也活不到。哎，天主，天主啊，这是为什么呢？”
然后，她将她那只被眼泪浸湿的手朝我伸来。“再见了。他时常表扬您。他明天下葬。”“需要送您回家么？”
她朝周围望了一下。“没有必要送。这时是白天，又不是夜间。”我站在这条小巷的转弯处，望着她的身影。她慢腾腾地走着，就像是一个不着急到什么地方的人那样。此时是八月时分，树木开始在掉落叶子了。我没有工夫到墓园中送我的继父。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个青年女人。
每天清晨六点钟的时候，我都会动身去市场的工地。在市场边的工地上，我必须格外留心，不能使得木板、砖头、钉子什么的被这群人偷走。
我的职位使我十分尴尬。开始几天我觉得无法与他们接触。没过多长时间奥西普注意到了这点。
我以前有关他与他的朋友们的所有想法都被他推翻了。我相信他的看法，因为我看到叶菲穆希卡、彼得、格利果利都觉得这个非常有风度的老人比他们本人聪明，精通世故。他们不管是什么事情都找他探讨，喜欢听他的看法，对他做出各种各样尊重的表示。
每逢库纳维诺郊区那些小市民家庭中的可爱的娘儿们来这儿的各家店铺里清洗地板，叶菲穆希卡便从房顶上爬下来，在一个墙角的边上站着，眯缝起他那双机灵的灰色眼睛，把他那张嘴巴都咧到耳朵边上，嘴里嘟嘟囔囔地说：
“上帝把这样一个健康的小女人交给我，这的确是一件意外的大好事。这的确是裹着酸奶油的一朵鲜花啊。上天送给我这样一份礼品，我应当怎样感谢上天才好呢？拥有这样一个美人儿，我简直美死啦！”
但是叶菲穆希卡不像一个讨饭的。他稳重地站在那儿，就像一个又矮又粗的树桩。他的声音愈来愈带着召唤的味儿，他的话愈来愈迷人，那些女人都静静地听着，而他自己确实好像酥软了，变为一堆亲切动听的词语。
但是这一次奥西普马上反唇相讥道：“魔术师没有知识，魔术师根本不必用知识。”随后他对我说：“可以，你认真听着点儿：过去我们那儿有一个无依无靠的穷农民，叫土希卡，他是一个破落户，整天不做正当的事情。他的日子就像一片羽毛那样，任风吹打，这儿住一下，那儿呆一呆，既不做事，也不闲着！他睁着鲈鱼般的眼睛望着大家，始终在叫：忏悔吧，三次遭到诅咒的人！还有什么不忏悔的，特别是那群女人！这样一来，万事皆休。土希卡每顿吃得饱饱的，天天喝得神魂颠倒，被土希卡玩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
那个瓦匠气愤地打断了他的话：“难道事情仅仅在于吃饱喝足吗？”
“那么事情在于什么呢？”“事情在于他说了些什么话！”他对信教的人，对那个抹灰工和瓦匠，总是有点儿冷嘲热讽。或许他不喜欢他们，但是他总是非常巧妙地掩盖了这点。一般情况下，他对人的态度是不易令人看明白的。他对待叶菲穆希卡好像温柔一点儿，心软一点儿。
叶菲穆希卡除了女人以外其他的一律不讲。如果和格利果利在一块儿，那最好说上帝。
奥西普与开始的司炉工雅科夫相同，在我的面前愈来愈高大，遮住了别的人，让我看不到什么其他的。他确实在有些方面与那个司炉工非常的相似，可他同时又令我想起了我的外祖父，旧教派经学家彼得·瓦西里伊奇·斯穆雷伊厨师。我觉察到他似乎和我过去碰到过的所有人相比要理智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