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一个装满了粗纸烟的银烟盒拿到我面前询问我：“吸烟么？”
“行，”这一下将我彻底征服了！“你听我讲，彼什柯夫，你还是重回到我这里工作吧！”他提议说道，“孩子，我今年在市场上承包了将近四万卢布的工程，知道么？我要将你安排到市场上。你在我的手下做个近似于监工的差事，专门管理收下不同种类的材料，再将各种各样的东西准时送到应当送去的地方，注意不要叫工人偷走。工钱是每月五个卢布，另外加每天五个戈比的饭钱！那些女人管不着你，你清早出门，晚上回来。那些女人与你互不干扰！但是你别告诉她们说我们见过，你只要在福玛周的礼拜天来我家中就可以了！”我们如同朋友似的道了别。他临走的时候握了握我的手，就连走远了还热情地回过头朝我挥舞着他的帽子。当我对作坊里说我要马上离开时，这个消息开始在大部分人的心目当中产生了一种令我感到骄傲的怜惜。巴威尔非常激动。
“为什么，哎，这可没想到。”他责怪地说道，“你在这里生活得好好的，怎么可以与那些乱糟糟的庄稼汉生活下去呢？那全部是些什么细木工呀、油漆工呀……哎，你呀！这确实叫‘搁着助祭不当，偏要做圣堂工友’。”
希哈列夫也埋怨地说道：“鱼喜爱水深处，好小子却朝坏的处所去。”作坊里的人们给我布置的送别会是冷清而单调的。“显然，这样那样的工作都需要试验一番。”希哈列夫说道，他早已醉得面色发黄，“但是呢，最好还是一下将这种工作抓住别放开手。”
“并且从此以后做一辈子。”拉利奥内奇低声地插嘴说道。
但是我感觉他们的这些话是勉勉强强讲出来的，就如同是在尽一种义务。那条曾经将我们联结在一块儿的线，似乎一下子烂了、断了。
烂醉如泥的高果列夫在他的床上不住地翻动着身子，声音嘶哑地对我们说道：
“如果按我的意思做，你们全部的人都得关进牢房，由于我知道一个秘密！请问我们这儿有谁可以相信上帝呢？”
我想早些离开，但是人们却在拖延难过的时间。后来大家彼此离别时，仿佛在做葬礼的慰灵弥撒。
希哈列夫向我紧皱双眉说道：
“那本《恶魔》不能还给你了，要是你愿意拿去二十个戈比，那就算是我给你那本书所付的代价吧！”老消防队长将书递给我的时候，那本书已归我所有了。这本莱蒙托夫的杰作我不愿意送人。我伤心地拒绝收下那笔钱，希哈列夫却没有一丝歉意地将银币放在了他的钱包中，倔强地说道：“我反正不还给你这本书了！随便你吧，反正这样的书不是你读的，这是一本不久便会给你带来麻烦的书。”
“不过我看到过书铺中也有这本书卖！”但是他却向我讲：“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商铺里还有手枪卖呢！”那本书便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返回我的手中。我在楼上对老板娘分别，遇见她的侄女。她询问我：“听人讲你要走了？”
“不错，我要走了。”“即便你不走，别人也要赶你离开。”她说道。
她这话不太礼貌了，可真的是非常坦诚的。老板娘带着醉意说道：“我们马上要分开了，但愿基督与你同在！你这个孩子性格倔强，不好。虽然其他人看不出你有哪些地方不对，可是都讲你不好！”
突然，她噙着泪水哭泣着说道：“假如那个走了的人，我的好丈夫，那可爱的心上人依然活在世间，他会打你的头，薅你的头发，可他一定会将你留下，不会赶走你的！但是如今做事不一样了，是遵照另外一种规矩了，有些什么不正确的地方，便会被赶走。哎，孩子，你去哪儿呢？又依赖什么生存下去呢？”
我与东家一块儿搭乘一条小船，沿着市场的街道，行驶在用砖砌的店铺当中，因为春汛的原因使大水已淹没到二层楼高的地方了。我划动着桨，我的东家在船的尾端坐着，蠢笨地掌着舵，他将船尾橹深深地插进水中。这条小船就笨拙地由这条街拐入了那条街，在平静而又非常肮脏的水中游动。
我的东家时不时抽几口雪茄烟并埋怨道：“唉，今年的河水可真大，娘的！许多工程都延误工期了。”那雪茄的烟气冒出烧煳的呢料子的味道。“慢一些！”我怯生生地叫喊道，“我们都快要碰在柱子上了！”
他将船摆正以后，叫道：“嗯，给我们这么一条船，混蛋！”我们的小船在两排黑树当中划来划去，接着沿着人街朝老教堂那边行驶。那支雪茄烟辛辣的烟气总是将东家的双眼迷住，仿佛是在捣乱。这条小船的船首或者船身不停地碰撞树干，东家既生气又吃惊地说道：
“这条倒霉的船！”“您别摇橹了。”
“那可不成。”他低声说道，“如果一条船上有两人，总是一人划桨，一人摇橹。你瞧那便是中国商店区。”
我已经非常熟悉这个市场。我也熟悉这些可笑的且又滑稽的商店与它们的房顶。有些中国人的石膏像盘腿在房顶的四角上坐着。过去我与伙伴总喜欢朝那些人像上丢石块，当中的几个被我打掉过胳臂与头。可我如今不会再为干这件事而兴奋了。
“这简直是乱七八糟。”我的东家指示着那些商店抱怨道，“假如叫我经营这个商业区多好呀！”
他将那支雪茄烟丢到船的外面，朝它厌恶地吐了口唾沫，说道：
“非常枯燥啊，彼什柯夫！非常枯燥。一个接受过教育的人都没有，想聊聊天也找不着人。有的时候想炫耀自己，但是同谁说呢？没人。总是一些细木工、瓦匠、乡巴佬、骗子等等。”
他向右边看，看见一个白颜色的清真寺，十分优美地从水里矗立起来，位于一个高岗的上面。他似乎记起了他忘掉的话一般，接着往下说：
“我开始喝啤酒，抽雪茄烟，仿照德国人的模样生活了。小伙子，德国人会做事，这些混账东西！喝啤酒倒是件快乐的事，但我还没有抽习惯这些可恶的雪茄烟！我只要抽这种烟抽够了，我妻子会埋怨地说道：‘你有一种什么味道？好像你是个做马具的工人！’对啊，小伙子，我们在过日子，得想办法去过日子。好，你来掌舵吧！”
他将他的橹放在船边上，拿起他的枪，冲着房屋上面的一个中国人像放了一枪。而那个人像是没被打坏，散弹落到屋顶与墙上，只是在天空中扬起一阵带有灰尘的烟雾。
“没有打中。”这个射击手并不懊恼地承认说，再一次朝那管枪中装弹药。
“你与女人搞得怎么样？你开过荤么？还没有么？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开始谈恋爱。”
他如同说梦话一般的给我说起他的初恋。以前他在一个建筑师家中做学徒的时候喜欢上了他家里的一个使女。
圣像作坊中的人时常唱一首歌，是宗教学校的学生所唱的：
天蓝颜色的大海。波涛澎湃的大海。
这蓝色的海洋肯定枯燥得厉害。“我夜间总是睡不着。”我的东家说道，“我时常从床上爬起来以后，便在她的房门外面颤抖地站着，好像一只小狗。那间房屋中非常寒冷！”
他聚精会神地讲着，仿佛在翻看一件过去的、穿烂了的衣裳，心中思忖是不是能够再穿一次呢？
“她注意到我了。她可怜我，便推开房门，向我说：‘进来吧，小傻瓜。’”
“最关键的是别提前结婚！”他教育我说道，“小伙子，结婚是一件头等大事！不结婚，你能自由自在地生活，任你干什么都行！你能自己到波斯当伊斯兰教徒，去莫斯科当警察，再不成便去过苦生活，偷东西。反正这样的事情要改也容易！但是老婆却好像气候，小伙子，那可不容易改！没有办法！小伙子，这可与一双靴子不能相比，能脱下来扔掉。”
他的面孔变形了。他望着灰色的水，紧皱双眉，伸出指头揉着他的鹰钩鼻，轻声地说道：“噢，想起来了，小伙子。你要瞪大眼睛，要非常小心！哪怕你有本事，身子压弯了也能挺直，但是说归说，每个人都有自己走不过去的难关呀！”
我们的船驶入美谢尔斯科耶湖当中的灌木林中，这个湖跟伏尔加河互相连接成一片。
“慢些划船。”我的东家低声地说，说完举起枪冲着灌木林。
他打死几只精瘦的鹬鸟以后，对我说：“我们将船驶往库纳维诺去吧！我去了那里等到夜晚再回去。你与我家里人说，我在包工头那里耽搁住了。”在作诗方面，我的伙伴多次请求我帮忙，我是喜欢练习作诗的，非常轻松地就找着了韵脚，可不知什么原因我写的诗总是带有幽默感。小姐经常成为这样诗的对象，我却总将她比作蔬菜与葱头。
谢玛希科对我说道：“这叫什么诗呀？简直就是靴底上的一排排钉子。”我不想在哪一个方面落后于他们，也就喜欢上普契曾娜小姐了。我忘记我的痴情是怎样表达出来的，可是结果不好。有一回我看到兹威兹泥塘的腐烂的绿色水面上漂着一块木板，我便提议让我来划动这块木板，叫它载着那个小姐在水面上欣赏一番。她同意了。我就将那块木板划向岸边，我站在木板上。只有我一个人，木板倒是可以承受住，但是等那个浑身上下是花边与丝绦、装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高雅地站在木板的另外一端上，我兴高采烈地拿起来一根木杆，将那块木板撑离岸边时，那块该死的木板在我们的脚底下摇晃起来，结果那个小姐掉进池子中了。我立刻带着骑士的风度朝她扑上去，很快地救她上了岸。惊吓与池里的绿色淤泥却早已经糟蹋了我女伴的漂亮！
她朝我挥动着她那湿漉漉的拳头，叫道：“你有意要把我淹死！”她不承认我真诚的坦白，从那以后便与我闹翻了。我东家的绘图工作非常多。他跟弟弟两人做不完这些工作，就将我的继父请过来帮他的忙。一天我提早从市场回来了，大概五六点钟的左右。
我刚走进饭厅，就看见我已经忘掉的那个人在茶桌那儿跟我的东家并列坐着。他朝我伸过来一只手。
“您好。”我大吃一惊，呆住了。过去的事情霎时间像火似的点燃起来，焚烧着我的心灵。“他简直吓了一大跳。”我的东家叫道。我的继父望着我，他那瘦得使人害怕的面孔上带着微笑他那双黑眼睛显得更大了，他的整个身体露出—种病入膏肓的样子。我伸过去一只手，他那些又细又烫的指头就将我握住了。
“是啊，我们再一次相逢了。”他说完咳嗽起来。我走了出去，浑身软下来，仿佛挨了一顿打。我们中间有一种谨慎的、不明显的关系。他以我的原名与父名称呼我，跟我讲话就好像与同辈人讲话似的。“您去小铺中时，劳驾给我买四分之一磅的拉菲尔木牌烟草、一百张维克托尔逊牌卷烟纸、一磅煮熟的腊肠。”
他交给我的钱财总是被他那只滚热的手捏得发烫，使人拿着不得劲儿。事情非常明确：他患了肺痨，活不太久了。他自己也知道这点，他捋着尖黑的胡须，用低凋的语气说道：
“我的病已不能治好了。可是，假如多吃些肉，也有可能康复。说不定我还可以复原呢。”
他的饭量大得令人惊讶。他吃饱了便吸烟，唯有在吃东西的时候才拿下他嘴里的纸烟。我天天为他买腊肠、火腿、沙丁鱼。可我外祖母的妹妹以一种不知什么原因的幸灾乐祸的语调，非常有把握地说道：
“试图拿菜去喂饱死亡，那是不能的。你想蒙也蒙不了它。这是没有用的！”
我东家的一家子以一种让人惊奇的关心态度对待我的继父，始终劝说他试试各种各样的菜，但是私下里又讥诮他。
“好一个贵族！他讲什么要勤快地打扫洁净饭桌上的面包渣儿，还讲苍蝇就是由面包渣中繁衍出来的。”年轻的女主人说道。老太婆就与她搭腔说道：
“确实如此，人家是一个贵族！他的那件上衣已经穿旧了，发亮了，但他依旧拿着一把刷子将它刷得沙沙响。这个人可真讲究，一点儿尘土都不沾！”
我的东家似乎要为他们凑合着逗乐似的，说道：“你们等着就行了，混蛋，他过不了多长时间便会死去的！”
这样的小市民对待贵族一点儿意义都没有的敌视态度，无形当中令我与我的继父更加接近了。
我的继父在这帮人中间憋得透不过气儿来，好似一条鱼突然落到鸡棚中来。这个比喻是荒唐的，好似所有的生活都是荒唐的一般。
我在他身上慢慢发现了“好事情”，这个使我永远不会忘掉的人身上所具有的一些特点。我经常用书本给我的各种最美好的东西来装饰这个“好事情”与那个皇后，时常将我最单纯的东西，由读书而看到的所有遐想献于他们。我的继父对这全家人向来不先开口讲话，回答其他人的问话也表现得非常客气与简洁。碰到他教训我东家的时候，我看到了总是很爽快。他站在桌子旁边，用力弯下腰，与此同时拿他的干枯的指甲敲打着一张厚纸，平心静气地开导我的东家：
“这里需要用一个楔子来将人字梁卡牢才行。这样一来就能减除对墙壁的压力，要不这个人字梁便会压坏墙壁。”
“这话讲得没错，活见鬼！”我的东家嘟嘟囔囔着。但我的继父刚走，年轻的女主人就冲着我的东家说道：
“我心中始终纳闷：你竟然可以忍受他来教训你！”不知什么原因，有一件事情惹得她十分不高兴。也就是我的继父吃完晚饭以后必须要刷牙与漱口，鼓起他那尖尖的喉结。
“照我看来。”她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您总是那样抬着头是对您不利的，叶甫根尼·瓦西里奇！”
他却礼貌地笑着，问：“那是什么缘由呢？”
“噢，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