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源坐在刘天一家的沙发上,手有点儿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除了随意丢弃的杂物和很久没打扫的灰尘比之前累积得更多之外,一切和一个多月前她出走的时候几乎没有两样。电视柜上依然摆着那张结婚照,上面有两个打扮光鲜的人傻笑着望向她,让田源无法直视而本能地低下了头。这本来也是她的家,一草一木都是由她和刘天一共同打造的,而现在她却不能肯定,今后这里还有没有她立足的地方。
刘天一旁若无人地在她面前走来走去,脚上的拖鞋故意只穿一半儿,在木地板上趿拉趿拉弄出好大声响。他一会儿跑到书房里摆弄摆弄电脑,一会儿拿起手机回回短信刷刷微博,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好笑的段子,还咯咯地乐了半天,乐得田源心里一阵阵地发毛。
田源忍不住怯怯地开口,声音细得几不可闻:“你过来坐会儿吧,我有话跟你说。”刘天一像是没听见一样,放下手机直奔了厨房。只听得叮叮咣咣杯盘碰撞,不多一会儿,他端了杯咖啡优哉游哉地趿拉着拖鞋回到客厅,往田源对面的沙发椅上一坐,咖啡的香气顿时充溢了整个房间。田源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早上起床到现在她还什么都没有吃过,这会儿也很想给自己倒一杯,但纠结了一下还是忍住了,似乎连这种欲望都是一种犯罪。
刘天一坐下来头也不抬继续玩手机,并没有接老婆的话茬儿。无奈田源只好再度开腔,这次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没有那么可怜:“昨天晚上的事,那个……咱们是不是应该谈一谈……”“那个什么啊?谈什么啊?有什么好谈的啊?你还有脸跟我谈啊?!”刘天一不耐烦地打断田源,刚才的那股自在劲儿一扫而光。他把手机往桌上一扔,抬起头,目光直逼田源:“你平时数落我的时候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现在连个整句都说不全?你舌头被李响给吃了吧?!”田源紧紧咬住下唇,眼泪霎时充盈了眼眶,眼看就要哭出来了。她瞪着眼睛盯着桌上的杯子,拼命抑制住要眨眼的冲动。她不能让眼泪这么轻易就掉下来,不能被刘天一的第一句话就打败。
刘天一继续说:“真没想到啊,我的老婆和我最好的哥们儿,这不都是电影里的事吗?现在居然演到我头上来了!你们把我当乌龟啊?你们背着我乱搞多久了?什么时候开始的?”田源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艰难地稳住自己,小心地换了口气,生怕任何一个步骤稍有松懈眼泪就会失去控制。但此刻她必须开口:“也许你不信,就那么一次,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嘁!”刘天一不屑地笑了,“死到临头还狡辩,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原谅你吗?”田源勇敢地看着刘天一,笃定地说:“真的就一次,没有骗你。”刘天一更加恼火了:“你现在是在讽刺我吗?你跟他就睡一次就怀上了?你是想骂我没本事不中用是不是?”“不不不,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我、我没骗你,真的就一次,就一次。”田源的头摇得像风中颤抖的树叶,她心里无比焦急,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刘天一相信自己,唯有不断重复这一简单的事实。
一股深深的沮丧和挫败感汹涌而来,淹没了刘天一仅有的一点儿自尊。
昨晚在陈然面前,刘天一已经历了一次过山车般的全面沦陷。他长期以来精心维护的体面已荡然无存,好在当时并没有其他人在场,即使丢脸也只有天知地知陈然知。本来他以为李响这个最了解他底细的隐患已经解除警报了,没想到人死了也不让他安生,还留了这么一手在这儿等着他。这招儿真够狠啊,刘天一觉得欠毒贩子300万跟这么大一顶绿帽子比起来,简直像蚂蚁走路不小心撞到了大树。若要传出去,自己的世界末日才是真正到了。
想到这里,刘天一脊背上冷汗直冒,可能出现的后果像微博上一条条不断刷新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从他脑中蹦出来:这么严重的背叛正常人都没法忍,只有离婚一条路;孩子又不是自己的更加不可能留着,那就都推给田源;田源是完全过错方,必须净身出户,那这房子车子还有存款肯定都能归自己。可是家里人一旦问起来,又该怎么解释呢?老爸那么喜欢天天,如果告诉他天天根本不是他的亲孙子,他能受得了吗?会不会更加觉得我是个扶不上墙的废物?还有那堆朋友,又会怎么看我?万一离婚的过程中哪里处理不好,把田源惹急了,把真相兜出去,我岂不是立刻就沦为了大家的谈资和笑柄?被自己最好的哥们儿扣了绿帽子,最后搞到妻离子散——要是有人把这事发到微博上怎么办,我是不是会掉一堆粉丝?我在微博上还发了那么多老婆小孩的照片,难道都要删掉?可不删难道等着别人来嘲笑?新好男人的招牌如果就此被戳穿,所有人是不是都会觉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画面淡出,几秒钟后屏幕上出现几个字:多年以后——天哪,完全不敢往下想了!
刘天一的大脑像高速运行的酷睿双核处理器,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像过电一样在脑子里转了一遍又一遍,可就是找不到既不让事态扩大,又能让自己出了这口恶气的两全之策,头感觉又沉又涨,就快炸了。
这边在刘天一寻找两全之策的工夫里,那边田源还挣扎在不知如何摆脱眼前僵持状态的边缘。她第一次感到语言是如此的苍白无力,无论怎样搜肠刮肚想表达自己的万千悔恨,脱口而出的却总是那么单调的几句,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除了焦虑和懊悔,还有一件事让田源到现在都转不过弯儿来:刘天一到底是怎么发现真相的?甚至连她自己最初发现怀孕的时候,都丝毫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和李响有关。她和李响,毕竟真的就只有那么一次,尽管很多细节到现在她还无法彻底忘掉,可谁料到偏偏一次就中了呢?
田源记得发现自己怀孕是和李响上床之后一个多月的时候。
自从睡完那一次之后,李响便失踪了一般,没有再跟她联系。这下让意犹未尽的她心里长了茅草,每天坐立不安,浑身不对劲儿。她试探性地发过几次短信给他,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应。田源不甘心,想过很多可以保全面子的方法找李响,比如貌似来“然也”找老公,假装和李响不期而遇;比如巧立名目透过王悦约大家出去吃饭或唱歌,然后眼巴巴地望着门口等待情郎的出现。那时的田源当然还不知道实情,打死她也不愿相信自己只是李响偶尔发泄的工具。她需要见到他,和他说话,哪怕只是闲聊,也可以从中窥探到他的想法。她甚至想过干脆拉下脸当面向李响问个清楚,问他到底为什么不理她,是不是在玩弄她?转念一想,自己已身为人妻,根本没有这样质问他的资格。说到底还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可是这种迂回曲折费尽心机的见面方式简直是要了田源的命,让她对李响原本的一点点隐约的情愫,在如此的矛盾纠结中日益加深、升华,几乎快要变成爱恨交加了。
其实李响并没有刻意要躲着田源,只是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就觉得没有再刻意和她保持联络的必要了。若单纯说和田源上床这件事,他更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在他这儿,这件事已经翻篇了。其实田源几次刻意安排的“遇见”,一眼就被他识破,但他也没有因此就回避,只要是有空儿,几次饭局还是去参加了。见到田源,他表现得也很自然、坦然,一如往常地打招呼、寒暄,但并无刻意与她对话。她的不安和焦虑他都看在眼里,只是这一切都无法激起他心中的任何涟漪。
田源终于按捺不住,打来了电话。
那天是个周末,李响和艾明激情过后正在午睡,迷迷糊糊地听见自己的手机在艾明那边的床头柜上连响带震。艾明烦躁地伸手抓起手机丢到他身上,眼都没睁,嘟哝了一句:“外边儿接去。”然后翻身接茬儿睡。
李响努力把眼睛撑开一条缝儿,也没看来电显示就直接按下了通话键:“喂?谁呀?”“是我啊。”“谁?”李响的大脑还没恢复运转。
这时艾明蹬腿儿踹了他一脚:“外边儿去!外边儿去!”这句话显然传到了电话那头。田源一直紧绷的神经哪经得起这么考验,喘气节奏顿时急促了起来,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八度:“我田源啊!你,干吗呢?”李响立刻清醒了一大半,赶紧翻身下床几步来到卧室外面:“啊!睡觉呢,刚醒。有事儿?”田源稍微放松了一点儿,但显然心有不悦,想必不是因为他玩冷淡,就是听出了艾明此时就睡在他旁边,原本想好的一大套说辞被这么一激顿时忘了个干净。可她自知根本没有资格吃醋,箭在弦上又不能不发,只好拣些能说出口的理由来填补:“你怎么不回我短信啊?不会不打算理我了吧?”说完这话田源立刻悔得想把地板跺穿——这也太直接、太没面子了,一点儿退路都没给自己留。
田源有胆主动打来电话已经令李响非常惊讶了,没想到她还能不作任何铺垫直奔主题!她明知他现在和艾明在一起,她也应该记得自己是已婚妇女吧?难道自己之前的“以礼相待”她还不明白?李响只好避重就轻:“没有不理你。前天咱不还一起吃饭来着嘛。”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下。
田源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接才能既挽回点儿自尊,又能逼李响正视和她之间的问题——尽管她自己也说不清这到底算什么问题。
田源:“那今晚你有空儿出来吃饭吗?”李响这厢继续装傻:“那我得问问艾明,我们本来说好去看电影的,要时间来得及我们就去。今晚还有谁?除了你老公之外?”田源憋不住了:“李响你故意的是吧?你明知道我说的吃饭就是指你和我两个人吃!你现在是不是特怕见到我啊?”李响探头看看艾明的睡姿暂时还比较正常,紧走两步进了卫生间,转身把门带上:“你没事吧?这么大声干吗啊?我怕你干什么呀,真逗了!”田源紧追不放:“不怕你就出来见我。”李响无辜地说:“没这个必要吧?有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吗?”田源彻底爆发了:“李响,你是男人吗?玩儿完就扔是吧?你当我是什么啊?!”行,终于说出来了。你想无理取闹我就装傻,你想跟我讲理我就奉陪——老子最不怕的就是掰扯,李响在心里叨念着,道:“我当你是刘天一的老婆啊。看你寂寞空虚无聊冷,我帮你暖暖被窝。这可是你情我愿的事,谁也没强迫谁。尽兴之后各自回到正轨,你继续尽你人妻的本分,我继续好好谈我的恋爱,互不相欠,再见亦是朋友。大家都是成年人,这点儿默契都没有?”田源连呼吸都在发抖,一句反击的话都说不出来。
李响继续:“如果非要讨个说法,你又希望得到什么结果呢?你真的爱上我了?那你打算和刘天一离婚吗?然后和我在一起?如果你不打算离婚,那你现在这么死乞白赖的,难道是希望和我继续保持地下情人关系?这恐怕也不现实吧?我已经有女朋友了,而且打算和她结婚,就算你真想离婚我也没法接受你。”田源从牙缝儿里挤出一句:“你对我就从来没有过一点儿感情吗?”李响叹了口气,觉得是时候该安抚一下她的情绪了,真把她逼急了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便换了个语气,道:“你不觉得其实现在这样挺好的吗?我们曾经有过的我不会忘,但过去就过去了,我们还是朋友,彼此留个念想,继续好好过日子吧。”一阵沉默过后,田源挂断了电话。
李响呼出一口气,把手机震动也关掉,轻手轻脚回到卧室爬上床,搂住艾明继续午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