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表现对功业的追求
“四杰”作为下层文人的代表活跃于初唐诗坛，无疑与开明的政治有着密切的关系。唐初前三十年的时间内，文人队伍的构成仍然以由隋入唐的宫廷文人为主。这些文人深居宫廷，养尊处优，在创作上自然无法写出题材开阔、气势壮大的诗文作品。“四杰”作为新一代文人的代表，经过大唐帝国王化德泽的熏育，迅速成长起来，并在文坛上造成较大的声势。他们在时代精神的感召下，多表现出恃才傲物，狂放不羁的个性，他们毫不掩饰对功名利禄的向往和追求，有时甚至表现为赤裸裸地要“官”做。比如曾与骆宾王有过从的员半千就写过一篇《陈情表》，说：
臣某言，臣贫穷孤露，家贫不满千钱，乳杖藜糗，朝夕才充一饭。于今立身，未蒙一任。陛下任惜阶前方寸地，不使臣披露肝胆、抑扬辞翰？请陛下召天下才子三五千人，与臣同试策判笺表论，勒字数定，一人在臣先者，陛下斩臣头，粉臣骨，悬于都市，以谢天下才子。望陛下收臣下，与臣官，如用臣刍荛之言，一辞之句，敢陈于玉阶之前。如弃臣微见，即烧诗书，焚笔砚，独坐幽岩，看陛下召得何人？举得何士？
此员半千何许人也？对皇帝说话口气竟如此之大，简直是狂妄至极。若是在封建社会的其它朝代，这位员半千也许早就身首异处了。但事实却是，高宗上元初，员半千举八科皆中，成就功名。据《旧唐书》本传载：员半千本名余庆，“少与齐州人何彦先同师事学士王义方，义方嘉重之，尝谓之曰：‘五百年一贤，足下当之矣’。因改名半千。”可见，高宗、武周朝向寒士广开才路的开明的政治和欣欣向荣的社会生活激发着当时文人对功业的热情向往和追求，那么，通过诗文创作来寻求这种向往和追求的情感依托，便构成“四杰”诗文创作的主旋律。王勃在《上刘右相书》中写道：
仆一代丈夫，四海男子。衫襟缓带，拟贮鸣琴；衣袖阔裁，用安书卷。贫穷无有种，富贵不选人。高树易来风，幽松难见日。羽翼未备，独居草泽之间；翅翩若齐，即在云霄之上……伏愿辟东阁，开北堂，待之以上宾，期之以国士，使得披肝胆，布腹心，大论古今之利害，高谈帝王之纲纪，然后鹰扬豹变，出蓬户而拜青爆；附景传风，舍荃衣而见绛阀，幸甚，斯不为难矣。
简直和上述员半千的《陈情表》如出一辙。这段话把当时文人追求功业、积极用世的心态反映得淋漓尽致。在文人们看来，既然时代给予了文人和文学以机遇，文人就应该谋取卿相，文学就应该干时济世。正如王勃所谓：“大丈夫荷帝王之雨露，对清平之日月，文章可以经纬天地，器局可以蓄泄江河，七星可以气冲，八风可以调合。”（《山亭思友人序》）
虽然说的是杨炯，实际也是王勃自负心态的自然流露。“四杰”对功业的向往和追求，主要表现于他们的前期诗文创作之中。
卢照邻的怀友赠别诗写于他仕宦历程的各个时期，成为认识诗人生平行迹和思想情感发展的一面镜子。所以，诗人早期积极进取、追求功业的思想即于其怀友赠别之作中可见一斑。早年的诗人，满怀抱国之心，从师求学，不畏艰辛，据《旧唐书》本传载，卢照邻“年十余岁，就曹宪、王义方授《苍》、《雅》及经史”。经过刻苦学习，卢照邻的文章大有长进：
既而屠龙造就，刻鹊初成，下笔则烟飞云动，落纸则鸾回凤惊。通李膺而窃价，造张华而假成，郭林宗闻而心服，王夷甫见而神倾。俯仰谈笑，顾盼纵横。自谓明主以令仆相待，朝廷以黄散为经。（《释疾子·粤若》）
自负之情溢于言表。所以，卢照邻这一时期的诗作，多抒发了诗人宽阔胸怀，表现了诗人对未来的信心。《西使兼送孟学士南游》一诗作于显庆六年（660年），其时诗人随邓王李元裕就任于襄阳，深得邓王器重。邓王曾对人说：“此即寡人相如也。”（《旧唐书》本传）可见爱重有加。诗人于和友人的惜别之情中，透露了对仕途的乐观态度，诗歌以“唯徐剑锋在，耿耿气成虹”二句作结，正体现出诗人的这种乐观态度和豪情壮志：
地道巴陵北，天山弱水东。相看万徐里，共倚一征蓬。零雨悲王粲，清尊别孔融。裴回闻夜鹤，怅望待秋鸿。骨肉胡秦外，风尘关塞中。唯馀剑锋在，耿耿气成虹。
龙朔三年（661年）八月，朝廷诏令内外官五品已上各举所知，照邻本为邓王荐举入京，却因有司不明，弃之不用，外任益州新都县尉，这显然和卢照邻的志向南其辕而北其辙，诗人很不愉快地接受了这一任命。这一情绪也充分地表现于卢照邻这一时期的题赠送别友人之作中。写于离京赴蜀途中的《至望喜瞩目言怀贻剑外知己》一诗，开始尚能发出对“圣图”皇恩、“神化”德泽的衷心歌咏。“题拙奉虞薰”—把自己之出任新都县尉，也归之于天子的煦育，但是，对天子皇恩的歌颂，并未掩饰住诗人内心的愁闷。“缄愁赴蜀道”—不惟是蜀道之难令人愁，更多地也是更为根本的问题是，诗人内心的愁闷无以排遣。所以，诗人对“圣图”、“神化”的歌咏，实际不过是寄寓于天子圣明，使自己总有被召回京的希望罢了。这一希望在诗的末四句表露得十分清楚：
思北常依驭，图南每丧群。无繇召宣室，何以答吾君？
写于同期的送别诗还有《大剑送别刘右史》，诗人把送别的悲愁、蜀道的艰难、时令的寒冷，均看作是自己心归朝廷的障碍，但诗人仍怀幻想：“倘遇忠孝所，为道忆长安”。在蜀为官四载，诗人一刻不敢或忘朝廷。乾封元年（666年）正月，高宗封禅泰山，诗人作诗歌颂，致意朝廷。封禅之后朝廷欲建明堂而未晓其制度，乃于本年十月诏令各地州县举硕学鸿儒，以备咨询，卢照邻应州举入京。在离蜀赴京之前，少不了和当地朋友诗酒赠别。（还京赠别）即作于此时。诗歌写道：
风月清江夜，山水白云朝。万里同为客，三秋契不凋。戏凫分断岸，归骑别高标。一去仙桥道，还望锦城遥。
诗人把内心的喜悦移情于物色之中，风月山水、清江白云似解人意，显得那样美好而富有生气。后二句“一去仙桥道，还望锦城遥”，明白地透露了诗人的心声。“仙桥”系指蜀地升仙桥的送客观。据载：“司马相如初入长安，题其门曰：‘不乘赤车驯马，不过汝下’也”（《华阳国志》卷三《蜀志》）诗人以司马相如自况，表达了对此次入京将有一番作为的信心。
卢照邻还写过一组反映军旅生活的旧题乐府来抒发对功业的追求。显庆五年（659年），卢照邻奉使西行庭州，写下了11首旧题乐府诗：《结客少年场行》、《刘生》、《陇头水》、《雨雪曲》、《昭君怨》、《折杨柳》、《梅花落》、《关山月》、《上之回》、《紫骆马》、《战城南》。在这些诗里，诗人无处不表现出立功边睡、以身报国的壮志豪情，但字里行间更多地透露了对君主的效忠和对朝廷的向往。
长安重游侠，洛阳富才雄。玉剑浮云骑，金鞭明月弓。斗鸡过渭北，走马向关东。孙宾遥见待，郭解暗相通。不受千金爵，谁论万里功。将军下天上，虏骑入云中。烽火夜似月，兵气晓成虹。横行拘知己，负羽远从戎。龙放昏朔雾，鸟阵卷胡风。追奔瀚海咽，战罢阴山空。归来谢天子，何如马上翁。（《结客少年场行》）
陇阪高无极，征人一望乡。关河别去水，沙塞断人肠。马乡千年树，族悬九月霜。从来共鸣咽，皆是为勤王。（《陇头水》）
巫山望不极，望望下朝氛。莫辨啼猿树，徒看神女云。惊涛乱水脉，骤雨暗峰文。沾裳即此地，况复远思君。（《巫山高》）
芳树本多奇，年华复在斯。结翠成新幄，开红满故枝。风归花历乱，日度影参差。容色朝朝落，思君君不知。（《芳树》）
虏骑三秋入，关云万里平。雪似胡沙暗，冰如汉月明。高阀银为闭，长城玉作城。节旎零落尽，天子不知名。（《雨雪曲》）
合殿恩中绝，交河使渐稀。肝肠随玉荤，形影向玉微。汉地草应绿，胡庭沙正飞。愿逐三秋雁，年年一度归。（《昭君怨》）
这些诗的共同特点是多在诗的结尾两句点明题旨，透露出诗人愿为王前驱、却又苦于不能得到天子知遇之恩的隐忧。总体基调上的昂扬奋发，突出了诗的主旋律。《刘生》一诗，不特是诗人对历史人物的咏叹，其实就是诗人的自画像：
刘生气不平，抱剑欲专征。报恩为豪侠，死难在横行。翠羽装剑鞘，黄金镂马缨。但令一顾重，不吝百身轻。
杨炯也有同题诗作，写道：
卿家本六郡，年长入三秦。白璧酬知己，黄金谢主人。剑锋生赤电，马足起红尘。日暮歌钟发，喧喧动四邻。
极写刘生的豪侠之气，表达了诗人“宁为百夫长”，马上取功名的愿望。骆宾王的边塞诗也多表现了这样的思想感情，如他的《从军行》：
平生一顾重，意气溢三军。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剑文。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不求生入塞，惟当死报君。
同样表现了诗人誓死报国的英雄主义气概。骆宾王的其他边塞诗，和上引卢照邻诸诗表现的思想主题一脉相承：
怀铅惭后进，投笔愿前驱。（《久戍边城有怀京邑》）
投笔怀班业，临戎想顾勋。还应雪汉耻，持此报明君。（《宿温城望军营》）
壮志凌苍兑，精诚贯白虹。君恩如可报，龙剑有雌雄。（《边城落日》）
绛节朱旗分日羽，丹心白刃酬明主。但令一被君王知，谁惮三边征战苦？行路难，行路难，歧路几千端。无复归云凭短翰，空徐望日想长安。（《从军中行路难》）
这些诗都表达了诗人忠君、爱国及其希冀以边功而见知于君王，从而进身仕途的复杂思想情感。
通过边塞从军题材的诗歌创作来表现诗人追求功业的思想，以杨炯的著名诗作《从军行》最为传诵：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阀，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此诗不仅真实生动地再现了战争场面的悲壮、激烈，也抒发了诗人的思想感情。全诗通过几个典型场面的描绘，揭示出战争的悲壮、激烈和将士的英雄主义气概。最后一联则通过诗人对文人（书生）的价值否定，来抒发保边卫国、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古往今来，不少文人在功业未就、怀才不遇的情况下，都发出过这样的暖叹。汉扬雄《法言》所谓：“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也。”实开文人自我价值否定之先河。此后，班超“家贫，但为官佣写书以供养，久劳苦，尝辍业投笔叹曰：‘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赛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砚）间乎！’”（《汉书·班超传》）通过和立功异域，以取封侯的英雄人物的比较，表达了对自身写书生涯的怨艾之情。杨炯的《从军行》能于诗中表现出慷慨激昂的感情基调，不惟是书生的自怨自艾。他的其他几首边塞诗如《出塞》、《紫骆马》、《战城南》等，均以乐府旧题写就，抒发了边庭立功的豪情壮志：
塞外欲纷纭，雌雄犹未分。明堂占气色，华盖辨星文。二月河魁将，三千太乙军。丈夫皆有志，会是立功勋。（《出塞》）
侠客重周游，金鞭控紫骝。蛇弓白羽箭，鹤害赤茸靴。发迹来南海，长鸣向北州。匈奴今未灭，画地取封侯。（《紫骝马》）
塞北途辽远，城南战苦辛。幢旗如鸟翼，甲育似鱼鳞。冻水寒伤马，悲风愁杀人。寸心明白日，千里暗广尘。（《战城南》）
在“四杰”的赋、颂、书、启、序等类文章中，也多表现了他们对功业的向往和追求。比如王勃的《采莲赋》以莲自况，表达了作者希望见知于君王，以展才华的心曲。“誓将划迹颖上，栖影渭阳，枕箕帕之孤石，泛播溪之小塘。餐素实兮吸绛芳，荷为衣兮菱为裳，永洁己于丘壑，长寄心于君王。且为歌曰：荣华息，功名恻，奇秀兮异植，红光兮碧色。察天地之淑丽，承雨露之沾饰。莲有藉兮藉有枝，才有用兮用有时，何当婀娜花实移，为君含香藻风池。”再如《涧底松赋》写作者在蜀中旅游，于“深蹊绝瞪，人迹罕到”处发现有“松”，勾起作者无限情思。作者托“松”抒情，发出怀才不遇的感慨，寄托了对功业的向往和追求。“徒志远而心屈，遂才高而位下。斯在物而有焉，余何为而悲者？”像是自我安慰，实则郁勃不平。至于王勃写给当权者的书、启，更是把自己急于待以“上宾”，期以“国士”的愿望暴露无遗。除前引《上刘右相书》之外，《上绛州上官司马书》、《上吏部裴侍郎启》、《上李常伯启》等书、启，都表明了同样的心态。如（上绛州上官司马书）：
三奔九合，下官闻管仲之风；千载一时，君侯受鲍卿之托。是以敢陈其径庭，不然则秋风明月，西江留独往之因；桂娇松岩，南山有不群之地。矧区区者，而重高明之间阂哉！
又如《上吏部裴侍郎启》：
勃性惟惜昧，识谢沉冥。蒙父兄训导之恩，藉朋友琢磨之义。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忠孝为九德之源，故造次必于是；审名利为五常之贼，故颠沛而思远。虽未之逮也，亦有其志焉。
在大肆鼓吹了自己的才能之后，又历述前代绮靡文风之危害，并提出了改良这种文风的主张。接着，作者把笔锋一转，发表了一通对朝廷选才用人的看法：
君侯受朝廷之寄，掌熔范之权，至于舞咏浇淳，好尚邪正，宜深以为念也。伏见栓摧之次，每以诗赋为先，诚恐君侯器人于翰墨之间，求材于简犊之际，果未足以采取英秀，斟酌高贤者也。徒使骏骨长朽，真龙不降。炫才饰智者，奔驰于末流；怀真蕴璞者，栖追于下列。
如果孤立地看这段话，倒像是王勃在教训这位相当于现在组织部门的领导，但只要参照史书关于裴侍郎（行俭）的记载，就不难明白王勃的心曲。《资治通鉴》卷二零三、《大唐新语》卷七都有裴行俭所谓“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的记载，可见，王勃写这段话目的在于和裴行俭套近乎，以便产生英雄所见略同的效应。追求功业几近不择手段的地步，由此可见一斑。骆宾王写过一篇《自叙状》，认为选贤任能应该“循誉察能，听言观行”，如果“舍真荃而择士，沿虚谈以取士，将恐有其语而无其人，得其宾而丧其实。”在另一篇《上吏部侍郎帝京篇启》中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
骆宾王的这种观点和王勃的文章观点是完全一致的，其实都是对裴行俭“先器识而后文艺”这一论点的具体论证。由此可见，当时朝廷在选人用人方面表现出文学才能与实际工作能力并重的倾向，是“以文章齐名”的“初唐四杰”都心知肚明的。既然他们的文学才能天下共知，那么，在向当道所上的书、启之中一再表明他们在道德修养、治国经邦方面的见解，甚至为了讨好有司，把“先器识而后文艺”的观点再用他们的生华妙笔发挥一通，其意是不言自明的。
骆宾王在干渴求仕过程中，写过不少表达自己热切追求功业的书启，有《上司列太常伯启》、《上李少常伯启》、《上吏部裴侍郎《帝京篇》启》、《上廉察使启》、《上兖州崔长史启》、《上兖州张司马启》、《上齐州张司马启》、《上瑕丘韦明府启》、《上郭赞府启》、《上梁明府启》等等。在《上司列太常伯启》中，骆宾王开宗明义：
侧闻鲁泽样麟，希委质于宣父；吴坂逸骥，实长鸣于孙阳。是则所贵在乎见知，所屈伸乎知己。故雕其朴，峰山有半死之桐；赏其音，柯亭无永枯之竹。
以骇骥困于吴坂得遇伯乐的典故，既说明了自己的现实处境，又恰到好处地恭维了这位司列太常伯。峰山之桐、柯亭之竹，都是制作琴瑟的上好材料，只待高明的琴师去伐祈，与“骐骥”遇“伯乐”句有异曲同工之妙，明白地表达了自己渴望得到任用的心愿。接着，骆宾王又鼓吹了这位司列太常伯的家世、学问、功绩和礼贤下士的品质等等，再次表达了自己“上则执鞭为士”，“次则捧檄入官”的愿望：
指帝乡以望云，赴长安而就日。美芹之愿，徒有献于至尊；蟠木之姿，谁为容于左右。
又如《上兖州刺史启》：
所冀顾盼曲流，剪拂增价；则铅刀起一割之用，破鳖致千里之行。县知窃混吹于齐竿，滥飞声于郢唱；抱山鸡而自恿，顾辽泵以多渐。
再如《上兖州崔长史启》：
所冀曲逮恩光，时留咳唾。偿能分其斗水，济濡沫之枯鳞；惠以余光，照霜栖之寒女。得使伏杨鸳蓦，希骥骥而碟足；窜棘翩翾，排鸳鸯而刷羽；则捐躯匪吝，碎首无辞。
跻身仕途、追求功业几乎到了哀求的地步。这是骆宾王此类文章的共同特点。
第二节、表现对现世生活的眷恋和热爱
“四杰”的积极用世并不仅仅表现为对功业的追求，他们常常通过形象的语言，展示他们积极向上的精神风貌，表现他们对现世生活的眷恋和热爱。
王勃的《咏风》一诗：
肃肃凉景生，加我林壑清。驱烟寻涧户，卷雾出山楹。去来固无迹，动息如有情。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
抒发了诗人积极用世，蓬勃向上的思想感情。诗人所咏之风，其实就是年轻诗人个体人格的写照。
《滕王阁》一诗则于景物描写之中，发出了好景不长、韶华易逝的感慨，其中也流露了诗人积极进取、时不我待的热情。王勃的山水景物诗，多有以春景来抒情言怀的篇什佳作，表现了诗人对现世生活的热爱。比如：
东园垂柳径，西堰落花津。物色连三月，风光绝四邻。鸟飞村觉曙，鱼戏水知春。初晴山院里，何处染嚣尘？（《仲春郊外》）
写郊外春天的绝佳景色。有山，有水，有柳，有花，有鸟，有鱼，清新明净，有如画境，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帝里寒光尽，神皋春望决。梅郊落晚英，柳甸惊初叶。流水抽奇弄，崩云洒芳牒。清尊湛不空，暂喜平生接。（《春日宴乐游园韵得接字》）
写春天郊外游宴的情景。冬去春来，满眼春色，梅花遍野，柳吐新芽，流水潺潺如美妙的乐曲，乱云飞度如秀丽的诗篇，如此美景，又有美酒助兴，人生夫复何求？
空园歌独酌，春日赋闲居。泽兰侵小径，河柳覆长渠。雨去花光湿，风归叶影疏。山人不惜醉，唯畏绿尊虚。（《郊兴》）
写雨后郊外春景。田间小径、长堤沟渠遍布绿色，花色湿润，树影扶疏，饮酒作乐，几多惬意！
烟霞春旦赏，松竹故年心。断山疑画障，悬溜泻鸣琴。草遍南亭合，花浓北院深。闲居饶酒赋，随兴欲抽替。（《郊园即事》）
写春天早晨的美景和诗人愉悦的心情。陡峭的山峰壁立千初，如同一面巨幅画屏，飞流直下的瀑布弹奏出悦耳的琴声。眼前花草秀美，诗酒酬唱，隐居于此终了一生，该有多好！
闲情兼嘿语，携杖赴岩泉。草绿萦新带，榆青缀古钱。鱼床侵岸水，鸟路入山烟。还题平子赋，花树满春田。（《春日还郊》）
写春游郊外的美景。绿草为大地披上了新装，榆树上缀满了形似古钱的榆荚。小鱼在水中欢快的游泳，山间小路蜿蜒而上隐入弥漫的烟霞之中。联想自己怀才不遇的经历，可以想见当年张衡仕途失意而作《归田赋》的心情。面对这漫山遍野的花草树木，徜徉在这春意盎然的世界里，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呢！
投替下山阁，携酒对河梁。狭水牵长镜，高花送断香。繁莺歌似曲，疏蝶舞成行。自然催一醉，非但阅年光。
写在山间河桥上赏春的情景。狭长的河水如同一面镜子，半山腰上的野花不时送来阵阵清香。黄莺恰恰，唱着松春的歌曲；彩蝶翩翩，飞出迎春的舞蹈。在这春光宜人的景色里，尽可以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尽管在以上这些诗歌里，诗人有时会流露出一丝隐隐的忧愁，但其情感的总体基调是积极向上的，表现了诗人对生活的热爱。其他如《山扉夜坐》、《春庄》、《春游》、《春园》、《林泉独饮》、《登城春望》、《他乡叙兴》、《早春野望》等诗，也都寄寓着诗人热爱生活的强烈感情。在“初唐四杰”中，王勃对春光春色是情有独钟的。写于咸亨二年（671年）的《春思赋》是作者旅寓巴蜀的作品。受春光春色的感染，诗人发出“抚穷贱而惜光阴，怀功名而悲岁月”的叹息，诗人由眼前的春色美景生发出对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春天的思念，写到长安的公子王孙、白马青牛、狂夫荡子、贱妾倡家等等，字里行间总是洋溢着诗人对春光春色的眷恋和对未来美好前景的憧憬：
霜前雪里知春早，看柳看梅赏春好，……澹荡春色，悠扬怀抱。野何树而无花，水何堤而无草。凤凰山上花无数，鹦鹉洲中草如积。春江澹容与期无处所。春水春鱼乐，春汀春雁举……春蝶参差命铸侣，春莺绵蛮思羽翼。余复何为此，方春长叹息。会当一举绝风尘，翠盖朱轩临上春，朝升玉暑调天纪夕憇金闺奉帝伦。
我们透过诗人对春色来临的迷恋和对春光即逝的伤怀，难体察诗人深婉细微的心波律动。即便是怀友寄赠、羁旅思归，诗人的感情也会受到春的感染，如《林塘怀友》写道：
芳屏画春草，仙抒织照霞。何如山水路，对面即飞花。
诗中看不到怀友的相思之苦，只有对春色春光的无限眷恋。
《羁春》写道：
客心千里倦，春事一朝归。还伤北园里，重见落花飞。
只把羁旅思归之情和伤春之情结合起来，愈显其游子在外思归之情的浓烈。
《长柳》写道：
晚风清近壑，新月照澄湾。郊童樵唱返，津史钓歌还。
诗歌意境清新可喜，简直就是一幅幽美的春郊晚归图。王勃的怀友赠别诗，也多表现了诗人对生活的热爱及其对未来的信心。最为人称道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城阐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诗人把“同是宦游人”常有的儿女之态，用“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所表现的博大壮阔的情怀一笔带过，变悲凉为豪放。全诗一洗送别之作的旧有格调，不落案臼，出人意表。诗中所表现的诗人少年壮志，胸怀抱负，给人以崇高美的享受。在这首诗里，绮靡之气荡涤无余。诗人完全被一种积极向上的时代精神所感染，他的意识处境似乎已经超越了个人的局限，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琐碎，那么微不足道，只有从内心深处唤起的审美意象在超越时空，使得诗人似乎在作为人类的灵魂在向廓大的宇宙发表宣言。一千多年来，这首诗之所以能使亿万读者产生共鸣，以致于毛泽东同志在建国之初曾引此诗中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两句以形象地表达中国人民和阿尔巴尼亚人民之间的深厚友谊，其原因正在于此。
《白下释饯唐少府》一诗，没有离别的悲伤，只有朋友之间君子之交的真诚：
下释穷交日，昌亭旅食年。相知何用早，怀抱即依然。浦楼低晚照，乡路隔风烟。去去如何道，长安在日边。
“相知何用早，怀抱即依然”二句，说明诗人与唐少府相互交往的时间并不长，但共同的襟怀抱负，己使二人引为知己。
“去去如何道，长安在日边”二句，表明诗人仍如前诗所写，不作离别前常有的儿女情态，而是把离别当成走向成功，走向光辉前程的起点。显示了年轻诗人热爱生活、奋发向上的精神风貌。
卢照邻也有一些诗歌表现了对现世生活的热爱。他在《元日述怀》里写道：
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草色迷三径，风光动四邻。愿得长如此，年年物侯新。
即便在病魔缠身的晚年，诗人也不免受春光春色的感召，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春晚山庄率题二首》正表达了诗人的这种情绪：
顾步三春晚，田园四望通。游丝横惹树，戏蝶乱依丛。竹懒偏宜水，花狂不待风。唯徐诗酒意，当了一生中。（其一）
时属晚春，环顾四周，只见游丝惹树，蝴蝶飞舞，好一派田园景色。翠竹墉懒，适宜于水中生长；鲜花狂放，无须借东风之力。自然造化如此，我以病老之躯，又能怎样呢？不如诗酒为乐，了此一生吧！诗中虽然有无可奈何的意味，但总体表现的还是诗人对现世生活的眷恋。
田家无四邻，独坐一园春。莺啼非选树，鱼戏不惊纶。山水弹琴尽，风花酌酒频。年华已可乐，高兴复留人。（其二）
山野人家，诗人独占一园春色，抬头看莺欢歌于树上，低头见鱼嬉戏于水中。在如此美景中，诗人弹琴饮酒，自娱自乐。
骆宾王在朋友送别、宴饮场合创作的一些序文，于浓郁的人情味中透露出诗人对现世生活的热爱。在《秋日于益州李长史宅宴序》中写道：
曲浦澄漪，似对任棠之水；芳亭兴洽，如归山简之池。加以秋水盈襟，寒郊满望，洲诸肃而菜霞变，风露凝而荷黄疏。忘怀在真俗之中，得性出形骸之外。
表现了诗人在观赏大自然的美景之中，忘怀世俗得失，超然物外的喜悦心情。在《饯李骑曹序》中写道：
夫人生百龄，促膝是忘言之契；丈夫四海，交颐非赠别之资。然乃想山川之逮遥，送归将远；惜岁华之不待，行乐无时。
表现了诗人及时行乐的思想。
在冬日的一次宴会上，骆宾王创作了《冬日宴》一诗：
二三物外友，一百杖头钱。赏洽袁公地，情披乐令天。促席鹰筋满，当炉兽炭然。何须攀桂树，逢此自流连。
表现了诗人对与“物外”朋友相处诗酒取乐生活的眷恋。
骆宾王还有一篇《扬州看竞渡序》，写农历五月五日扬州江岸上载歌载舞、鼓乐齐鸣的竞渡场面，表现了作者对现世生活的无比热爱之情：
夏日江干，驾言临眺。于是桂舟始泛，兰掉初游。
鼓吹沸于江山，绮罗蔽于云日。便娟舞袖，向澡水以频低，飘飏歌声，得清风而更远。是以临波笑脸，艳出浦之轻莲，映清蛾眉，丽穿波之半月。靓妆旧饰，此日增奇，弦管相催，兹辰特妙。能使洛川迥雪，独美陈思；巫岭行云，专称宋玉。
第三节、表现对理想人格的追求
“四杰”所处初唐时期，虽然社会从各个方面为下层文人提供了可以晋身仕途的机会，但是，真正能够如愿以偿者仍系少数。在仕途的坎坷蹭蹬面前，“四杰”虽然常常把人生际遇和时代、命运联系起来，但却从未放弃他们的人生理想和对理想人格的追求，这是难能可贵的。
在咏史诗中，以卢照邻的《咏史四首》为最有名。诗人分别歌咏了历史人物季布、郭太、郑太、朱云四人。他们有共同的人格特征，他们都大义凛然、任侠使气、能屈能伸、豁达大度。他们也有各自的不同遭际和精神风貌。
据《史记·季布栗布列传》载：“季布者，楚人也。为气任侠，有名于楚。项王籍使将兵，数窘汉王。及项羽灭，高祖购求布千金；敢有舍匿，罪及三族。季布匿蹼阳周氏。乃髡钳季布，衣褐衣，置广柳车中，并与其家憧数十人，之鲁朱家所卖之。朱家心知是季布，乃买而置之田。”就是这样一位被沦为奴隶的人，一旦被朝廷重用，仍然能够直陈己见刚正不阿。当时的匈奴王单于曾写信辱骂权倾朝野的吕后，吕后自然怒不可遏，便召来各位大将商议如何教训匈奴。大将樊哈主动请缨，要求带领十万大军横扫匈奴。别的大将都为了讨好吕后，表示赞赏樊哈的请求。只有季布认为樊哈是一派胡言，其罪当斩。此言一出，大将面面相觑，都不敢支声。吕后大约也觉得季布是有道理的，便宣布罢朝不再复议讨伐匈奴的事。诗云：季生昔未达，身辱功不成。髡钳为台隶，灌园变姓名。幸逢滕将军，兼遇曹丘生。汉主广招纳，一朝拜公卿。百金孰云重，一诺良非轻。廷议斩樊啥，群公寂无声。处身孤且直，遭时坦而平。丈夫当如此，唯唯何足荣。
据《后汉书·郭太传》载：“郭太，字林宗，太原界休（今山西介休县）人也。家世贫贱。早孤，毋欲使给事县廷。林宗曰‘大丈夫焉能处斗臂之役乎？’遂辞。”在宦官专权，朝政昏暗的情况下，郭太恪守“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卫灵公》）的遗训，洁身自好，屡辞不仕。正是这种虚静恬淡的品性，使郭太身上散发出崇高的人格魅力。诗云：
大汉昔云季，小人道遂振。玉帛委奄尹，斧领婴縉绅。邀哉郭先生，卷舒得其真。雍容谢朝廷，谈笑奖人伦。在晦不绝俗，处乱不为亲。诸侯不得友，天子不得臣。冲情甄负K，重价折角巾。悠悠天下士，相送洛桥津。谁知仙舟上，寂寂无四邻。
据《后汉书·郑太传》载：“郑太，字公业。河南开封人，司农众之曾孙也。少有才略。灵帝末，知天下将乱，阴交结豪杰。”郑太在大将军何进的帮助下官至侍御史。何进对宦官专权深恶痛绝，决计诛杀宦官，却召来并州牧董卓相助。郑太极力反对，何进不听，结果招致杀身之祸，董卓作乱，郑太在谋杀董卓未果的情况下，投奔袁术。诗云：
公业负奇志，交结尽才雄。良田四百顷，所食常不充。一为侍御史，慷慨说何公。何公何为败，吾谋适不同。
仲颖态残忍，兴废良在躬。死人如乱麻，天子如转蓬。干戈及黄屋，荆棘生紫官。郑生运其谋，将以清国戎。时来命不遂，脱身归山东。凛凛千载下，穆然怀清风。
据《汉书·朱云传》载：“朱云字游，曾人也，徙平陵。少时通轻侠，借客报仇。长八尺余，容貌甚壮，以勇力闻。年四十，乃变节从博士白子友受《易》，又事前将军萧望之受《论语》，皆能传其业。好调倪大节，当时以是高之。”少府五鹿充宗受宠于汉元帝，他撰有《梁丘易》一书，汉元帝对梁氏之说颇有兴趣，便命充宗与诸易家辩论，以便弄清梁氏《易》与其他诸家《易》的区别。硕学鸿儒们明知五鹿充宗是皇帝面前的红人，都不敢出来与之辩论，有人推荐朱云，朱云毫不畏惧，据理论辩，声音洪亮。直使五鹿充宗张口结舌，闭口无言。诸儒背后议论此事说：“五鹿岳岳，朱云折其角。”到了汉成帝的时候，曾任安昌侯的张禹奸巧馅谈，辩给取媚，以成帝老师的身份，受到成帝的尊崇。朱云为此上书求见汉成帝说：“今朝廷大臣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孔子所谓‘鄙夫不可事君’‘苟患失之，亡所不至’者也。臣愿赐尚方斩马剑，断候臣一人以厉其余。”皇帝问按臣所指何人。朱云回答，正是安昌侯张禹。皇上大怒，说你朱云胆敢犯上作乱，在朝堂之上辱骂我的老师，罪死不赦。后来在左将军辛庆忌的冒死力谏下，朱云才得以免死。但朱云始终不服，视死如归。诗云：
昔有平陵男，姓朱名阿游。直发上冲冠，壮气横三秋。愿得斩马剑，先断按臣头。天子玉槛折，将军丹血流。捐生不肯拜，视死其若休。归来教乡里，童蒙远相求。弟子数百人，散在十二州。三公不敢吏，五鹿何能酬。名与日月悬，义与天壤铸。何必披执戟，区区在封侯。伟哉旷达土，知命固不忧。
“处身孤且直，遭时坦而平”（季布）；“雍容谢朝廷，谈笑奖人伦”（郭太）“公业负奇志，交结尽才雄”（郑太）；“愿得斩马剑，先断候臣头”（朱云）等等，都不仅仅是对历史人物的客观刻画，他们都分别代表了诗人对不同现实处境下的人格追求。四人均注重自身的道德修养，并以儒家的积极用世为宗；但在“时来命不遂”的情况下，亦可“脱身归山东”，显然受道家思想的影响；四人任侠使气的一面，又颇有纵横家的气质、风范。所有这些也都反映出卢照邻思想的多面性的特点。在《刘生》一诗中，诗人热情讴歌了刘生的豪侠气概，抒发出诗人立功边塞的豪情壮志。杨炯也有同题诗作，也表现了同样的思想主题卢照邻的咏史诗里还有歌颂仁政教化的思想内容。如《文翁讲堂》歌颂的是西汉“仁爱好教化”（《汉书》卷八九《循吏．文翁传》）的文翁；《相如琴台》表现了诗人对汉代大赋家司马相如的敬仰之情。联系诗人此后曾就职于邓王府的经历，可以看出诗人常以司马相如自勉，并对其崇仰至深。史书载，卢照邻“初授邓王府典签，王甚爱重之，曾谓群官曰：‘此即寡人相如’。”（《旧唐书·卢照邻传》）
卢照邻的一些咏物诗也都寄寓着诗人的人生感怀。如《曲浮香绕曲岸，园影覆华池。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以荷花之品格喻诗人的人格、才能，已隐含着诗人当有用于圣明之代的热切期望，但怀才不遇的现实处境，却使诗人陷入深深的怅惘之中。有人说“四杰”关心的焦点主要是“时”、“才”、“命”三者的关系，确实不无道理。卢照邻的这首诗，正是在诗人对自身所处圣明之代（时）和人格、才能（才）的充分肯定的基础上，提出了在诗人看来似乎是冥冥之中决定着自己未来的“命”的怀疑。《浴浪鸟》一诗，借咏鸟述怀：
独舞依盘石，群飞动轻浪。奋迅碧沙前，长怀白云上。
“奋迅碧沙前，长怀白云上”二句，抒发了诗人积极进取、不甘憔悴于圣明之代的胸怀。《临阶竹》首二句是：
封霜连锦砌，防露拂瑶阶。
以竹之品节况诗人之高风；后二句是：
聊将仪凤质，暂与俗人谐。
以竹之不能择地而生，况诗人现实处境的险恶。表现了诗人对现实的愤激之情，以及诗人虽处逆境，却能洁身自好的品节。
《含风蝉》一诗是诗人以蝉自喻，自许清高之作：
高情临爽月，急响送秋风。独有危冠意，还将衰鬓同。
诗人自伤时乖命抖，垂垂老矣而一无所成之伤感，使诗人把对功业的追求和向往转化为对理想人格的追求。可见，“四杰”仕途失意在山水景物诗中的表现，总是把摄入眼底的山水景物拿来和自己的现实处境相比况，然后托物遣怀，写景抒情，多表现为对理想人格的追求。在以“蝉”为兴象，寄托诗人高洁情怀的诗作中，骆宾王的《在狱咏蝉》堪称绝唱：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余心。
“四杰”的赋现存26篇，其中王勃11篇，杨炯8篇，照邻5篇，骆宾王2篇。这些赋体文章多能发挥“铺采搞文体物写志”（刘姆《文心雕龙·诊赋》）
的功能，咏物抒情，以物比德，表现诗人们对理想人格的追求。王勃的《寒梧栖凤赋》“择木而侯处，卜居而后歇”的高洁品质。《江曲孤凫赋》则表现了诗人对“孤尧”“吮红藻，翻碧莲，刷雾露，栖云烟，迫之则隐，驯之则前，去就无失，沉浮自然”，不为俗世名利所累的品质的赞尚。其他如“莲”，“餐素实兮吸绛芳，荷为衣兮菱为裳，永洁己于丘壑，长寄心于君王……票天地之承雨露之沾饰。莲有藉兮藉有枝，才有用兮用有时，何当婀娜花实移，为君含香藻凤池。”如“竹”，“不背仁而贪地，不藏节以遥时，故其贞不自眩，用不见疑，保夷险之无易，晒荣枯之有期。”如“青苔”，“宜其背阳就阴，违喧处静，不根不蒂，无华无影。耻桃李之暂芳，笑兰桂之不永。故顺时而不竞，每乘幽而自整。”等等，无不是诗人理想人格的写照。杨炯的同题《青苔赋》写道：
苔之为物也贱，苔之为德也深。夫其为让也，每违燥而居湿；其为谦也，常背阳而即阴。重肩秘宇兮不以为显，幽山穷水兮不以为沉。有达人卷舒之意，君子行藏之心。
赞颂了青苔不择地而生、不为穷通显幽所役的品质。《幽兰赋》赞兰花，“禀天地之纯精，抱青紫之奇色，挺龙虎之嘉名”，“虽处幽林与穷谷，不以无人而不芳”，与生俱来与众不同，本性高贵。屈原因为“气如兰兮长不改，心如兰兮终不移”，所以在被放逐而“离群散侣”后，“步迟迟而适越，心忧忧而怀楚……”。在这里，兰是君子道德的化身，是作者理想人格的象征。浮沤，本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熟视无睹的自然现象，作者却能赋予其从容不滞、耿介不群的人格意义：
迹均显晦，如合虚无，同至人之体道，亦随时而不拘。夫其得纸则止，乘风则逝，处上下而无穷，任推移而不系，似君子之从容，常卷舒而不滞。故其在阳则隐，在阴则出，泄泄悠悠，匪徐匪疾。固自然以见体，托行潦以凝质。类达人之修身，故不欺于暗室。（《浮沤赋》）
卢照邻一生仕途坎坷，蹭蹬下位，加之患有风疾，不堪病痛，故其理想人格中多有“道法自然”的色彩。
在《双模树赋》中，诗人托模树花落尚能复开而比衬自己在仕途上一蹶不能复起的处境，感叹模树能任其自然、超然物外的品质：
寂寞彼利，栖闲此地。委命卷舒，随时荣悴。外无婴夭之祸，内有逍遥之致。朝朝暮暮落复开，岁岁年年红似翠。若夫游蜂戏蝶封其薯，轻烟弱雾络其条，去不谓之损，来不谓之饶。故能出君子之殊俗，入诗人之旧谣。齐显昧于两曜，效生死于一朝。同丧我之非我，固虽凋而不凋。
《病梨树赋》则寄托了诗人追求无生无死，物我两忘的人生境界：
别有桥边朽柱，天上灵搓，年年岁岁，无叶无花，荣辱两齐，吉凶同轨，宁守雌以外丧，不修曝而内否。亦犹纵酒高贤，佯狂君子，为其吻合，置其忧喜。生非我生，物谓之生；死非我死，谷神不死。混彭疡于一观，庶签蹄于兹理。
骆宾王的《萤火赋》是在诗人受不白之冤，“久遭幽絷”情况下的发愤之作：
类君子之有道，入暗室而不欺；同至人之无迹怀明义以应时。处幽不昧，居照斯晦；随隐显而动息，候昏明以进退。委性命兮幽玄，任物理兮推迁。化腐木而含彩，集枯草而藏烟。不贪热以苟进，每和光而曲全。岂如熔金而自栋，宁学膏火之相煎！陋蝉绸之习蜕，休蝼蚁之慕擅。匪伤蚌游之夕，不羡龟鹤之年。抢榆飞而控地，传扶起而垂天。虽小大之殊品，岂逍遥之异论！夫何化之斯化，无使然而自然！表达了诗人以萤自况，追求高洁人格的理想。
第四节、抒发对仕途的厌倦之情
唐初贞观重臣们“起自布衣，蔚为卿相”（卢照邻《南阳公集序》）的发迹史，自然激发了包括“初唐四杰”在内的下层文人对功业的向往和追求，他们幻想着“拾青紫于俯仰，取公卿于朝夕”，实现自己的抱负。然而，现实生活却屡屡打破他们的天真幻想，使得他们在仕途上动辄得咎，步履维艰。正是由于他们的追求与现实对他们追求的回报之间的强烈反差，使得年轻的诗人们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所以，“四杰”在仕途坎坷面前，常常流露出厌倦之情。我们不妨又从卢照邻的怀友赠别诗开始，考察“四杰”的思想变化和发展。卢照邻于乾封元年（666年）入京求仕失意之后，遂于诗作中常流露出叹卑磋老之情。作于此时的《送郑司仓入蜀》一诗，透露了诗人对仕途失去信心的消息：
离人丹水北，游客锦城东。别意还无已，离忧自不穷。陇云朝结阵，江月夜临空。关塞疲征马，霜氛落早鸿。潘年三十外，蜀道五千中。送君秋水曲，酌酒对秋风。
诗人以郑司仓入蜀路途艰险与自己蜀入京仕途失意相比况，发出同病相怜的感慨。蜀道固然艰难，然而入京求仕之道却也并不容易。总章二年（669年），诗人返蜀，作《还赴蜀中贻示京邑游好》一诗，显示了诗人和友人之间真挚的惜别之情，以及诗人对京都的眷恋。对春天景色“物色带情”的描写，反衬出诗人对仕途坎坷遭际的无奈。而《山行寄刘李二参军》，则直抒厌倦宦游之情：
万里烟尘客，三秦桃李时，事去纷无限，愁来不自持。狂歌欲叹凤，失路反占龟。草碍人行缓，花繁鸟度迟，彼美参卿事，留连求友诗。安知倦游子，两鬓渐如丝。
颇有归隐之意。
满腹才学不被重用，洒牺惶惶想有所为而不能为，眼看人老多病仍一事无成，诗人内心的悲哀是可想而知的。于是，儒家所谓“穷则独善其身”的道德准则在诗人身上发挥了作用。既然怀才不遇，不得通达，无法“兼济天下”，便只好“独善其身”了。诗人回蜀后，日益表现出对现状的不满，遂于咸亨元年（670年）弃官，漫游巴蜀，放旷诗酒，栖迟山水之间。《送梓州高参军还京》即作于此时，在与行人的惜别之情中，流露出对误入仕途的懊悔。而在《赠益府群官》一诗中，诗人更是以鸟自喻，表明心迹：
一鸟自北燕，飞来向西蜀。单栖剑门上，独舞昆山足。昂藏多古貌，哀怨有新曲。群凤从之游，问之何所欲？答言寒乡子，飘飖万余里。不息恶木枝，不饮盗泉水；常思稻梁遇，愿栖梧桐树。智者不我邀，愚夫余不顾，所以成独立，耿耿岁云暮。日夕苦风霜，思归赴洛阳。羽翮毛衣短，关山道路长。明月流客思，白云迷故乡。谁能借风便，一举凌苍苍？
这是诗人人格的自我表露，体现了诗人不愿与官场同流合污的高洁情怀。《于时春也慨然有江湖之思寄此赠柳九陇》则于往日岁月的回忆中，寄托了诗人对超然世外，哀乐两忘的自然境界的向往。
王勃对仕途的厌倦，固与他戏作檄英王鸡事件以及匿杀官奴曹达一案关系重大，但与早期即接受其祖辈、父辈的影响亦不无关系。王勃祖父系隋末大学者王通，叔祖王绩也是著名诗人，二人均高风亮节，蔑视公卿权贵。王通晚年守道不仕，潜心著述；王绩则纵情山水、隐居山林。王勃的父亲王福峙，也有晚年习道的经历。这些都对王勃人格的形成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所以，王勃在奉儒和崇道之间，没有严格的时间界限。即便在早期求仕阶段，也常流露出“出世”思想；即便在逆境中挣扎，也不忘建功立业。对于王勃来说，不论是奉儒，还是崇道，都是诗人现实处境下一种情绪的宣泄。所以，王勃的崇道，仍然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乾封元年（666年），王勃17岁，应幽素，对台策，及第，拜为朝散郎。供职于沛王府。总章二年（669年）王勃所居沛王府内，“诸王斗鸡，勃戏为文檄英王鸡。高宗怒曰：‘是且交构’。斥出府。”（《新唐书·王勃传》）这对年轻王勃的打击是沉重的。
王勃于是南下入蜀，诗风也有一定的变化。这年入蜀之后，诗人在《游山庙序》中说：
吾之有生二十载矣，雅厌城阀，酷嗜江海。常学仙经，博涉道记。知轩冕可以理隔，鸾凤可以术待。而事亲多衣食之虞，登朝省声利之迫。清识滞于烦城，仙骨摧于俗境。呜呼！阮籍意疏，嵇康体放，有自来矣。常恐运促风火，身非金石，遂令林壑交丧，烟霞版荡，此仆所以怀泉涂而惴恐，临山河而叹息者也。
一向积极进取甚至恃才傲物的王勃走向消沉。先前那种少年式的锋芒毕露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挫折后的成熟、成熟后的忧郁。王勃在他的怀友赠别诗里，通过抒发真挚的友情，来表现对仕途的厌倦之情。
江送巴南水，山横塞北云。津亭秋月夜，谁见泣离群。（《江亭夜月送别》其一）
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寂寂离亭掩，江山此夜寒。（《江亭夜月送别》其二）
久客逢余闺，他乡别故人。自然堪下泪，谁忍望征尘？（《别人四首》其一）
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别薛华》）
明月沉珠浦，风飘濯锦川。楼台临绝岸，洲诸亘长天。旅泊成千年，栖追共百年。穷途惟有泪，还望独潜然。（《重别薛华》）
从这些诗歌里，我们看不到先前那种对功业的强烈渴求，看到的则是年轻诗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倾诉，感情真挚，催人泪下。透过诗的字里行间，我们似乎谛听到诗人壮志未酬的凄厉幽怨，触摸到诗人悲苦情怀的强烈律动。
王勃还有一些怀仙诗，表达了对仙境的向往和对尘世的厌倦之情。
鹤岑有奇径，麟洲富仙家。紫泉漱珠液，玄岩列丹葩。常希披尘网，眇然登云车。鸾情极霄汉，凤想疲烟霞。道存蓬瀛近，意惬朝市赊。无为坐惆怅，虚此江上华。（《怀仙》）
神仙居住的“鹤岑”、“麟洲”，有“紫泉”、“珠液”，有“玄岩”、“丹葩”，如此雅致的境界，难怪诗人总想冲破尘世的束缚，像“鸾”“凤”一样羽化而登仙呢！但是，凡人毕竟身处尘世，无法到达仙境。怎么办呢？诗人的回答是，只要心中有“道”，就会接近仙境；只要称心适意，就会远离尘世。诗歌的最后四句，是诗人回到现实之中的感悟，颇富人生哲理。在另一首《忽梦游仙》的诗歌里，诗人通过写梦中仙游，抒发了对尘世的厌倦之情，发出“流俗非我乡，何当释尘昧？”的洁问。其他如《八仙逞》、《观内怀仙》等诗，都表达了诗人渴望摆脱“尘网”羽化登仙的心志。
类似的怀仙之作，在“四杰”的其他三位诗人笔下也有。如杨炯的《游废观》，卢照邻的《怀仙引》，骆宾王的《游灵公观》等，都反映了诗人在仕途失意后渴望得到解脱的苦闷心情。
杨炯的山水景物之作《广溪峡》、《巫峡》、《西陵峡》把写景与咏史相结合，也抒发诗人仕途失意的情感：
广溪三峡首，旷望兼川陆。山路绕羊肠，江城镇鱼腹。乔林百尺偃，飞水千寻瀑。警浪回高天，盘涡转深谷。汉氏昔云季，中原争逐鹿。天下有英雄，襄阳有龙伏。常山集军旅，永安与版筑。池台忽已倾，邦家遽沦覆。庸才若刘禅，忠佐为心腹。设险犹可存，当无贾生哭。（《广溪峡》）
三峡七百里，惟言巫峡长。重岸窗不极，叠嶂凌苍苍。绝壁横天险，莓苔烂锦章。入夜分明见，无风波浪狂。忠信吾所蹈，泛舟亦何伤。可以涉砥柱，可以浮吕梁。美人今何在？灵芝徒自芳。山空夜猿啸，征客泪沾裳。（《巫峡》）
绝壁耸万仞，长波射千里。盘薄荆之门，滔滔南国纪。楚都昔全盛，高丘炬望杞；秦兵一旦侵，夷陵火潜起。四维不复设，关塞良难恃。洞庭且忽然，孟门终已矣。自古天地开，流为峡中水。行旅相赠言，风涛无极已。及余践斯地，环奇信为美。江山若有灵，千载伸知己。（《西峡陵》）
所写三峡景色给人以高昂悲壮之感。“飞水千寻瀑”，“警浪回高天”（《广溪峡》）；“重岩窗不极”、“无风波浪狂”（《巫峡》）；“绝壁耸万初，长波射千里”（《西陵峡》）等等，既是真实的山水描摹，又象征着仕途的艰难、险恶，又何尝不是诗人内心深处愤激郁勃之情的寄托。
骆宾王一生汲汲于功名，早年积极入仕，四处干渴，几至乞求；晚期饱经沧桑，宦海浮沉，欲求退隐。但在早期也常流露出“出世”思想，有“常欲乘幽控寂，进绮季于青山；乐道栖真，从鲁连于沧海”（《上李少常伯启》）的向往。
厌烦于官场的牵缠，便向往大自然的平和。骆宾王曾经两度入狱，欲求退隐，在《秋日山行简梁大官》里写道：
弹冠劳巧拙，结缓倦牵缠。不如从四皓，丘中鸣一弦。
但是，走进现实生活中的骆宾王并没有像“商山四皓”那样退隐，他仍然执着地追求着功业，对仕途的厌倦只是一时的情绪而已。他和卢照邻、王勃一样，始终徘徊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即便入世，也向往大自然的自由空气；即便出世，也希冀建立不朽功业。
第五节、表现对人生价值的思考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对人生价值的探讨和思考，是历代文人最多面对的话题之一。魏晋时期，文人们慑于高压政治，全身远祸，把对仕途的热情转向对享乐人生的拥抱，于是，追求长生、享乐便成了他们诗文创作的主要内容。唐初文人沐浴着开明政治的光辉，建立不朽功勋成为他们人生价值追求的主旋律。所以，“四杰”在其诗文中所表现的对人生价值的思考，就不同于魏晋时期文人消极的享乐主义人生观，而是表现为和建立不朽功业相联系，有着普遍的、积极的意义。随着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都市生活的日趋繁荣，人们究竟应该秉持怎样的价值观念，“四杰”在他们的一些七言歌行体诗歌创作中作出了积极的回答。著名的有王勃的《临高台》，卢照邻的《长安古意》、《行路难》，骆宾王的《帝京篇》等。他们都从不同的角度描写了唐长安城的繁盛。王勃的《临高台》极写长安城建筑之华丽，周围环境之美好，酒楼商肆的热闹繁华，达官贵人的骄奢淫逸等等：
临高台，临高台，迢递绝浮埃。瑶轩绮构何崔嵬，鸾歌凤吹清且哀。俯瞰长安道，萋萋御沟草。斜对甘泉路，苍苍茂陵树。高台四望同，佳气郁葱葱。紫阁丹楼纷照耀，璧房锦殿相玲珑。东弥长乐观，西指未央宫；赤城映朝曰，绿树摇春风。旗亭百隧开新市，甲第千甍分戚里。朱轮翠盖不胜春，叠榭层楹相对起。复有青楼大道中，绣户文窗雕绮栊。锦衣昼不襞，罗帷夕未空。歌屏朝掩翠，妆镜晚窥红。为君安宝髻，蛾眉罢花丛。狭路尘间黯将暮，云开月色明如素。鸳鸯池上两两飞，凤凰楼下双双度。物色正如此，佳期那不顾。银鞍绣毂盛繁华，可怜今夜宿倡家。倡家少妇不须颦，东园桃李片时春。君看旧日高台处，柏梁铜雀生黄尘。
在极力铺陈长安城建筑的富丽堂皇之后，诗人于最后一段，通过对青楼倡家的描写，委婉地揭露了统治集团达贵们骄奢淫逸的无耻行径。“君看旧日高台处，柏梁铜雀生黄尘”，不仅是对那些沉酒酒色的达贵们腐朽堕落生活的棒喝，也是诗人对世人乃至对自己发出好景不长、富贵难以久恃的警示。进一步追索诗人的生平行迹，联系《滕王阁》诗中“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二句所表达的思想感情，全诗的深刻意蕴便不言自明。诗的后二句是“诗眼”，表达了诗人对于生命无常、人生短促的沉思。其实，对于生命无常、人生短促这一主题，早在东汉时期的《古诗十九首》里即有咏叹。此后魏晋时期的三曹父子、阮籍、陆机等人的诗，也都反复咏叹过这一主题，但更多地表现了诗人对生的渴望和对死的忧伤，表达了诗人明确追求富贵、享乐的愿望。这一主题在“四杰”手里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诗人多把人生的感慨和对功业的向往联系起来，探讨生命的永恒意义，表现了一种健康发展的、积极向上的精神风貌。
卢照邻的《长安古意》描写长安都市生活更为铺陈夸张：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啼花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
诗人用转换视角的手法，层层展示长安豪门贵族骄奢淫逸、醉生梦死的堕落生活，不断把情节推向高潮：
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虹紫燕坐春风。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
至此，豪门贵族的享乐、豪奢可谓登峰造极。但诗人的笔锋却一转而过：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有青松在。
和王勃《临高台》中“君看旧日高台处，柏梁铜雀生黄尘”所表现的思想感情是一致的。物换星移，碧海桑田，人生短促，富贵难以凭恃，生命中还有什么可以追求的呢？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据。
以寥寥四句收束全诗，却赋予以沉重的思想负载。诗人以扬雄自况，和豪门贵族的生活形成鲜明的对比，以对穷愁著述的书斋生涯的肯定，赋予人生价值以全新的意义。
对人生无常、贵贱难以久恃的慨叹，在《行路难》一诗中也有充分的表述：
人生贵贱无始终，倏忽须臾难久恃。谁家能驻西山日？谁家能堰东流水？汉家陵树满秦川，行来行去尽哀怜。自昔公卿二千石，成拟荣华一万年。不见朱唇将白貌，唯闻青棘与黄泉。
在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之中，人生显得太短促、太渺小了，谁也无法超越时空对人的限制。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烟云，人的最终归宿都不外是青棘黄泉。此诗作于总章二年（669年），其时诗人饱经人世沧桑，历尽仕途坎坷，且于本年为人所讼入狱，几至不免于难。诗人似乎意识到残酷的现实，与自己理想人格的追求之间存在着天然的、无可逾越的鸿沟，退隐之心日增。但诗人的退隐并不完全是消沉的，而是转变为对理想人格的不懈追求。“金貂有时须换酒，玉座恒摇莫计钱。”使人自然联想到此后李白的《将进酒》里的诗句：“主人何为言少钱……五花马、千金袭，呼儿将出唤美酒。”在这种豁达、洒脱的背后，掩盖着一颗孤寂的、为世俗所不容的自由的心灵。
骆宾王的《帝京篇》和卢照邻的《长安古意》所表现的内容相似，沈德潜概括为“首叙形势之雄、宫网之壮，次述王侯贵戚游侠倡家之奢侈无度，至‘古来’之下，慨世道之变迁，‘己焉哉’以下，伤一己之湮滞。”（《唐诗别裁》卷五）和《长安古意》、《临高台》一样，大肆铺叙长安城都市生活的繁华，客观上显示了大唐帝国经济繁荣、国力强盛的时代风貌，但骆宾王的《帝京篇》于诗尾处加大了抒发感情的份量，用了较大的篇辐抒发荣利如云、人生倚伏难分的感慨和自己怀才不遇的强烈悲愤。所以《旧唐书》本传说这首诗在“当时以为绝唱”。此诗虽未打破这一题材表现的基本格局，但由于加大篇幅而增强了诗歌思想性的客观效果却不容忽视。这应该视作骆宾王对歌行体在表现思想内容上的探索尝试。全诗如下：
山河千里国，城阀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皇居帝里蜻函谷，鹑野龙山侯甸服。五纬连影集星踱，八水分流横地轴。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桂殿阴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三条九陌丽城限，万户千门平旦开。复道斜通鹉鹊观，交衡直指凤凰台。剑履南宫入，替缨北阀来。声明冠寰宇，文物象昭回。钩陈肃兰肥，璧沼浮槐市。铜羽应风回，金茎承露起。校文天禄阁，习战昆明水。朱邸抗平台，黄扉通戚里。平台戚里带崇墉，炊金撰玉待鸣钟。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宝盖雕鞍金络马，兰窗绣柱玉盘龙。绣柱珑题粉壁瑛，锵金鸣玉王侯盛。王侯贵人多近臣，朝游北里暮南邻。陆贾分金将燕喜，陈遵投辖正留宾。赵李经过密，萧朱交结亲。丹凤朱城白日暮，青牛纷憾红尘度。侠客珠弹垂杨道，倡妇银钩采桑路。倡家桃李自芳菲，京华游侠盛轻肥。延年女弟双飞入，罗敷使君千骑归。同心结缕带，连理织成衣。春朝桂搏搏百味，秋夜兰灯灯九微。翠幌珠帘不独映，清歌宝瑟自相依。且论三万六千是，宁知四十九年非。古来荣利若浮云，人生倚伏信难分。始见田窦相移夺，俄闻卫霍有功勋。未厌金陵气，先开石掉文。朱门无复张公子，瀚亭谁畏李将军。相顾百龄皆有待，居然万化咸应改。桂枝芳气已销亡，柏梁高宴今何在。春去春来苦自驰，争名争利徒尔为。久留郎署终难遇，空扫相门谁见知。莫矜一旦擅繁华，自言千载长骄奢。倏忽传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黄雀徒巢桂，青门遂种瓜。黄金销栋素丝变，一贵一贱交情见。红颜宿昔白头新，脱粟布衣轻故人。故人有湮沦，新知无意气。灰死韩安国，罗伤翟廷尉。已矣哉，归去来。马卿辞蜀多文藻扬雄仕汉乏良媒。三冬自矜诚足用十年不调几遭回。汲黯薪逾积，孙弘阁未开。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
骆宾王的《浮搓》一诗系五言排律。诗歌以物比德，寄寓了诗人对人生的感悟。
昔负千寻质，高临九切峰。贞心凌晚桂，劲节掩寒松。忽值风飙折，坐为波浪冲。摧残空有恨，臃肿遂无庸。渤海三千里，泥沙几万重。似舟飘不定，如梗泛何从！仙客终难托，良工岂易逢！徒怀万乘器，谁为一先容？
以身不由己，随波逐流的“浮搓”比况诗人漂浮沉沦的仕途经历，寄寓了诗人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感慨。此诗以渭桥边一根横卧在田的拓木起兴，极写其昔盛今衰的经历，但诗人借以抒发的却是“人生贵贱无始终，倏忽须臾难久恃”的感慨，结合诗人的生平行迹，我们不难窥见诗人的深微心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