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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的时候,却是睡得糊里糊涂,接下语儿说梦话。她说过这句,把脑袋往被窝里偎了一偎,又睡着了。及至姑娘后来长篇大论的自言自语,恰好她又醒了;听了一听,姑娘所说的,都是自己的心事。她一来怕羞了姑娘,二来想到姑娘自幼疼她,到了这里,又蒙安老爷、安太太把她配给随缘儿,成了夫妇;如今好容易见着姑娘,听了听姑娘口气,大有不安于安家的意思,她正没作理会处;如今听见姑娘,把梦里的话,自言自语的自己度量,她索性不出一言,装睡在那里静听,那话虽不曾听得十分明白,却也听了个大概。她便不肯说破,因大奶奶和她站娘最好,消了闲儿,便把这话悄悄的告诉了她家大奶奶。那金凤姑娘听了,心中一喜一愁:喜的是果然应了这个梦,真是天上人间第一件好事;愁的是这姑娘好容易把条冷肠子热过来了,这一左性,怕又左出个岔儿来。因此她告诉随缘儿媳妇说:“这话关系要紧,你不但不可回老爷太太,连你父母公婆,以至你女婿跟前,都不许说着一字。”她吓得从此便不敢提起。

这个当儿,安老爷安太太因姑娘当日在青云山庄有一路不见外人的约法三章,早吩咐过公子,沿路无事,不必到姑娘船上去。及至他二位老人家见了姑娘,不过谈些风清月朗,流水行云,绝谈不到姑娘身上的事;即或谈到了,谈的是到京后,怎样的修坟,怎样的安葬;安葬后怎样造庙;那庙要怎样近边地方,怎样的清净禅院,绝没一字的缝子可寻。只这没缝子可寻的上头,姑娘又添了一层心事。她想着是:“他们如果空空洞洞,心里没这桩事,便该和我家常琐屑,无所不谈,怎么倒一派的冠冕堂皇,甚至连‘安骥’两个字,都不肯提在话下。这不是他们有心是甚么?可见我的见识不差,可就难怪我要急急的跳出红尘了。”

这是姑娘心里的事。在安老爷、安太太,并不是看不出姑娘这番意思来,心里想的是:“你我既然要成全这个女孩儿,岂有由她胡作非为,身入空门之理?自然该安一片至诚心,说几句正经话,使她打破迷团,早归正路才是;但这位姑娘,可不是一句话了事的人,此刻要一语道破,必弄到满盘皆空,莫如且顺着她的性儿,无论她怎样用心,只和她装糊涂,却慢慢再看机会,眼下只莫惹她说出话来。”这是安老爷安、太太心里的事。其实姑娘是一片真心,珍借自己;安老爷、安太太更是一片真心,惠顾姑娘。弄来弄去,两下里都把真心瞒起来,一边假作痴聋,一边假为欢喜,倒弄得象各怀一番假意了。只顾他两家这等一斗心眼儿,再不想这桩事越发左了,这回书越发累赘了!读者,天下事最妙的是云端里看厮杀,你我且置身事外,袖手旁观,看后来这位安水心先生,怎的下手?这位何玉凤姑娘怎的回头?张金凤怎的撮合?安龙媒怎的消受?

过了德州,离京一日近似一日,安老爷便发信知照家里,备办到京一切事件;专差赶露儿,同了个杂使小厮,由旱路进京,大船随后按程行走。还不曾到得通州,那老家人张进宝早接下来。恰好老爷、公子都在太太船上。张进宝进舱,先叩见了老爷、太太,起来又给大爷请安。太太道:“你瞧瞧新大奶奶。”他听说,便转身磕下头去,说:“奴才张进宝认主儿。”张姑娘满面笑容说:“侍候老爷、太太的人,莫要行这个大礼罢!”公子便赶过去,把他扶起来。老爷道:“这算咱们家个老古董儿了,他还是爷爷手里的人呢!”因问他道:“你看这个大奶奶,我定的好不好?”他道:“实在是老爷、太太疼我们爷,我们爷的造化。奴才大概前也听见华忠说了,这一趟,老爷和爷可都大大的受惊,吃了苦,劳了神了。”说到这里,老爷道:“这都是你们大家盼我作外官盼出来的呀!”他又答道:“回老爷,看不得一时,天睁着眼睛呢!慢说老太爷的德行,就讲老爷居心待人,咱们家不是这模样就完了的;老爷往后还要高升,几年儿我们爷再中了。据奴才糊涂说,只怕从此倒要兴腾起来了。”安老爷、安太太听了他这老橛话儿,倒也十分欢喜。因问了问京中家里光景,他道:“朝里近来无事,也很安静。华忠到京,奴才遵老爷的谕帖,也没敢给各亲友家送信,连乌大爷那里差人来打听,奴才也回复说:‘没得到家来准信。’就只舅太太时常到家来,奴才不敢不回。舅太太因惦记着老爷、太太,和我们爷奶奶已经接下来了,在通州码头庙里等着呢。”老爷道:“很好。”又问:“园里的事都预备妥当了么?”他又回道:“那里交给宋官儿和刘住儿两个办的,都齐备了,杠房人也跟下奴才来了,在这里侍候听信儿。奴才都遵老爷的话,办得不露火势,也不露小家子气,请老爷、太太放心。”老爷忽然想起问道:“那刘住儿你也派他在园里,中用吗?”他连忙回道:“老爷问起刘住儿来,竟是件怪事。自从他误了我们爷的事,等他剃了头,消了假,奴才就请出老爷的家法来,传老爷的谕,结结实实责罚了他三十板子。谁知他挨了这顿打,竟大有出息了,不赚钱,不撒谎,竟可以当个人使唤了!”老爷点头道:

“这都很难为你。你歇歇儿,也就回去罢,家里没人。”他道:

“不相干。家里,奴才把华忠留下了。再程师老爷也肯认真照料的。”太太道:“告诉他们外头,好好儿的给他点儿甚么吃;他这么大岁数了,莫饿着回去。”他听了,忙着又跪下说:“太太恩典,奴才还得过去见见亲家老爷、亲家太太;还有何家太太灵前,和那位姑娘。请示老爷、太太,奴才们怎么样?”老爷道:

“灵前你们可以不行礼,姑娘且不必见,到家再说罢!只见见亲家老爷就是了!”公子连说:“张爹,你先歇歇儿去罢!站了这半天,船上不好走,不用满处跪了!”他道:“爷甚么话?一笔写不出两主儿来;主子的亲戚,也是主子;一岁主,百岁奴;何况还关乎着爷奶奶呢?如今这些才出土儿的奴才,都是吃他娘的两天油炒饭,就瞧不起主子。老爷这一回来,奴才们要再不作个样子给他们瞧瞧,越发了不得了。”公子被他说的,也不敢再言语了。

太太道:“你只管去,也歇歇儿,不用忙。”他这才答应了两个是,慢慢退了出去。读者,你看怎的连安老爷家的人,也叫人看着这等可爱!这老头子,大约和那霍士端的居心行事,就大不相同了!

说话之间,那船一只跟一只的,早靠了通州龙王庙码头。这安老爷此番出京,为了一个县令,险些撞破家园;今日之下,重归故里,再见乡关;况又保全了一个佳儿,转添了一个佳妇。便是张老夫妻,初意也不过指望带女儿,投奔一个小本经纪的亲眷,不想无意中得这等一门亲家,一个快婿,连自己的下半世的安饱都可不必愁了。至于何玉凤姑娘,一个世家千金小姐,弄得一身伶仃孤苦,有如断梗飘蓬,生死存亡,竟难预定。忽然的大事已了,一息尚存,且得重返故乡。虽是各人心境不同,却同是一般的欢喜。

当下安老爷便要派人,跟公子到庙里先给舅太太请安去。正吩咐间,舅太太得了信,早来了船上。众人忙着搭跳板,搭扶手,撤围幕。舅太太下了车,公子上前请安。舅太太一见公子,只叫了声:“哎哟!外外。”先就纷纷泪落,半日说不上话来。倒是公子说:“请舅母上船罢!我母亲盼舅母呢!”他便搀了舅母,后面仆妇,同随着上了船。安老爷在船头见了舅太太,一面问好,早见安太太,带了媳妇,站在舱门口里等着。舅太太便赶上去,双手拉住她。姑嫂两个,平日本最合式,这一见,痛得几乎失声哭出来,只是彼此都一时无话。安太太便叫媳妇过来,见过舅母。舅太太一把拉住说:“好个外外姐姐!我自从那天,听见华忠说了,就盼你们,再盼不到,今日可见着了。”说着,拉了安太太进舱坐下。公子送上茶来,舅太太才和安老爷、安太太说道:“其实咱们离开不到一年,瞧瞧你们在外头,倒碰出多少不顺心的事来。一个玉格要上淮安,就没把我急坏了。叫他去,又不放心;不叫他去,又怕他急出个病来。谁想到底闹了这么个大乱儿,真要是不亏老天保佑,我可怎么见姑老爷、姑太太呢?”

说着,又擦眼泪。安老爷道:“万事都有天定,这如何是人力防得来的?”安太太道:“可是说的都是上天的恩典,你看我们虽然受了多少颠险,可招了一个好媳妇儿来呢!”

说话间,恰好张姑娘装了烟来。舅太太便道:“外外姐姐,你来,我再细瞧瞧你。”说着,拉了她的手,从头上到脚下,打量了一番,回头向安老爷、安太太道:“可不是我说,我也不怕外外姐姐思量,这要说是个外路乡下的孩子,再没人信。你瞧,慢讲模样儿,就这说话儿,气度儿,咱们儿里头大家子的孩子,只怕也少少儿的;也是她生来的,大概也是妹妹会调理。”说到这里,忽然又问道:“不是说还有何家一位姑娘,也同着进京来了吗?”安老爷道:“她在那船上,跟着我们亲家太太呢!”舅太太又道:“可是这亲家太太,我也该会会呀!”说着,把烟袋递给跟的人,站起来就要走。原来安太太她姑嫂两个,有个小傲呕儿,便说道:“你怎么一年老似一年,还是这样忙叨叨,疯婆儿似的?”舅太太道:“老要癫狂少要稳,我不象你们小人儿家,那么不出绣房大闺女似的。姑太太,等你到了我这岁数儿,也就象我这么个样儿了。”安太太道:“不害臊。你通共比我大不上整两岁,就老了!老了么?不打……”安太太说到这里,不肯往下说。舅太太道:“不打甚么,我替你说罢,老了么,不打卖馄饨的,是不是呀?当着外外姐姐,这句得让姑娘太太呀!”说得大家大笑,连安老爷也不禁笑了。一面便叫晋升家的过去,告诉明白姑娘和亲家太太。这个当儿,安太太便在舅太太耳边,说了两句话。舅太太心中似觉诧异,又点了点头,大家却也不曾留心听得说些甚么。

何玉凤和安太太这边两船紧靠,只隔得两层船窗,听这边来了位舅太太,也不知是谁;只听她那说话的圆和爽利,觉得先有几分对自己的胃脘,见晋升家的过来告诉了,知她一进门,定要往灵前行礼,便跪在灵旁等候。不一时,安太太婆媳陪了那位舅太太过来。迎门先见过张亲家太太,又参罢了灵,便赶过来见姑娘。安太太说:“姑娘请起来见罢!”戴勤家的扶起姑娘来,低头道了万福。原来这舅太太也穿的旗装,说道:“姑娘我可不会拜的呀,咱们拉拉手儿罢!”近前和姑娘拉手。姑娘一抬头,舅太太先哎哟了一声,说:“怎么这姑娘,和我们外外姐姐,长得象一个人哪?要不是你两个都在一块儿,我可就分不出你们谁是谁来了!”姑娘听了,心里说道:“这句话,说得可不敢当儿。”因又转念一想说:“我心里的为难,人家可怎么会晓得呢?不要怪她。”大家归座。舅太太坐在上首,便往后挪了一挪,拉着姑娘说:“亲不问友,咱们这么坐着亲些。”姑娘再三谦让。安太太便告诉她道:“姑娘你不必让,这是我大嫂子,无儿无女,虽说有两房侄儿,又说不到一块儿。我们两个最好,她一年倒有大半年在我家里住着,也就好算个主人了。有我这大哥,比你们老爷大;咱们八旗论起来,非亲即友,那么论你,就要叫她大娘;论我这头儿呢,屈尊姑娘一点儿,就要叫她声舅母。”姑娘听了一想,现在舅太太面前,自然该论现在的,便说道:“我自然该随着我张家妹妹,也就叫舅母才是呢!”及至说出口来,一觉着自己这句不好意思,一时后悔不及。便听安太太说道:“那么咱们娘儿们,可更亲热了!”因又告诉舅太太,姑娘怎样的孝顺,怎样的聪明,怎样的心腹,怎样的本领。舅太太道:“你们三家子,也不知怎样修来的。姑老爷,姑太太,有这么样一个好儿子;我们这位何大妹子和这张亲家,一家有这么样一个好女儿;我是怎么了呢?没修积个儿子来罢了!难道连个女儿的命也没有?真个的我前世烧了断头香了!”说着,便有些伤惨。姑娘一看,心里说:“这个人倒是热肠子。一且住!我如今是进了京,大事一完,就想急急的进庙;及至进了庙,安家伯母自然不能常去伴我。这位张亲家妈,虽说在我跟前,诸事不辞辛苦,十分可感,我却也一口叫她声妈。但是到了京,人家自然要和她女儿亲近亲近;再她老人家,一会儿价那派怯话儿,蠢劲儿,和那一双臭脚丫儿,臭叶子烟儿,却也令人难过。看这位舅母的心性脾气,都和我对得来;她也孤苦伶行,怎能得和她彼此相依,倒也是桩好事。”

姑娘正在那里一面想,一面端起茶来要喝。戴勤家的看见道:“姑娘那茶冷了,等换换罢。”说着,走上来换茶。舅太太道:

“姑太太派你跟姑娘呢,你可好好儿的伏侍这位姑娘。”戴勤家的笑道:“奴才不敢错哟!奴才本是姑娘宅里的人,姑娘就是奴才奶大了的。”舅太太道:“哦!原来你还是嬷嬷呢!这么说,连你都比我的命强了!你到底还和姑娘有这么个缘法儿呀!”姑娘一听这话,又正钻到心跟里来了,暗道:“她既这样,我何不认她作个干娘,就叫她娘,岂不借此把‘舅母’两字也躲开了?”不由得开口道:“舅母这话,她那里当得起?舅母若果然不嫌我,我就算舅母的女孩儿。”把个舅太太乐得倒把脸一整说:“姑娘你这话,是真话,是玩儿话?”姑娘道:“这是甚么事,也有个和娘说玩话儿的?”说着,更无商量,站起来,就在舅太太跟前,拜了下去。舅太太连忙把她拉起来,揽在怀里,一时两道啼痕,一张笑脸,悲喜交集的说道:“姑太太,你今日这桩事,我可梦想不到,我也不图别的;你我这几个侄儿,实在不知好歹;新近他二房里,还要把那个小的儿,叫我养活。妹妹知道,那个孩子,是更没出息。我说作甚么呀?甚么续香烟咧?又是清明添把土咧?

哦!心里早没了这些事情了。我只要我活着,有个知心贴己的人,知点痛儿,着点热儿,我死后,他落两点真眼泪,痛痛的哭我一场,那就算我得了济了。”说着,把自己胸坎儿上带的一个玉连环上拴着的一个怀镜儿解下来,给姑娘带上,还说:“这算不个甚么,等你脱了孝,我好好儿的亲自作两双鞋你穿。”姑娘又站起来谢了一谢。安太太道:“你站着,我们费了不是容易的事,把姑娘请来,算叫你抢了去了。”舅太太道:“这可难说,各自娘儿们的缘法儿。”说着,右手拉着姑娘的左手,左手拍着她的右肩膀儿,眼望着安太太婆媳道:“今日可和你们落得说得起嘴了,我也有了女儿咧!”安太太道:“也好,你也可以给我分分劳。”因和玉凤姑娘说道:“大姑娘,你要和她处长了,解闷儿着的呢!第一描画剪裁,扎拉钉扣,是个活计儿,她没有不会的;你要想个甚么吃,她还造得一手的好厨;再没了事儿,你要听甚么古记几,笑话儿,灯虎儿,她一肚子呢!你有本事醒一夜,她可以和你说一夜。那是我们家有名儿的夜游子话,拉拉儿。”姑娘听了,益发觉得这人不但是个热人,并且是个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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