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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当下安太太和玉凤姑娘同坐一辆,张太太和金凤姑娘同坐一辆。安老爷看众人上了车,自己才上车,带了戴勤等护送同行,便从青云堡出岔道口,顺着大路奔运河而来。共十来里路,走不上半个时辰,早望见渡口码头边,靠着有三只大太平船,和几只伙食船;晋升、梁材、叶通一班人,都在船头侍候。又有邓九公因安老爷带得人少,派了三个老庄客,还带着几个笨汉子,叫他们沿途帮着照料,一直送到京。这班人见车辆到了码头,便忙着搭跳板,搬行李。安老爷把大家都安顿好在安太太船上。玉凤姑娘虽然跟她父亲到过一次甘肃,走的却是旱路,不曾坐过长船;如今一上船,便觉得另是一番风味,耳目为之一新。张太太进门,就找姑娘的行李。张姑娘道:“妈和姐姐都在那船上住,行李都在那边呢!”张太太道:“我们不在这里睡呀,那么说,我走罢!看行李去。”说着,望外舱里就走。安太太道:“亲家你不要忙,那船上有人照看,你方才任甚么东西没吃,等吃了饭,再过去不迟。”她道:“我吃啥饭哪!我还不是那一大碗白饭,等回来你大伙儿吃的时候儿,给我盛过碗去,就得了。”说着,早过那船去了。

大家歇了一刻,只见褚大娘子先坐车赶来,一进舱门便说:

“敢是都到了?我可误了!谁知这一边,多绕着十来里地呢!”

因又向玉风姑娘道:“道儿上走得很妥当,你放心罢!倒真难为我们这个大少爷了,拿起来三四十里地;我们老爷子和你姐夫,倒还换替着坐了坐车;他跟着灵,一步儿也不离。我那样叫人让他,他说不乏;又说二叔吩咐他的,叫他紧跟着走。你们瞧着罢!回来到了这里,横竖也邋遢了。”安太太道:“他小孩子家,还不该替替他姐姐吗?”玉凤听了,心上却是十分过不去;正待和褚大娘子说话,忽听得问道:“张亲家妈哪里去了?”张姑娘道:“她老人家惦着姐姐的行李,才过那船上去了。”褚大娘子道:“真个的我也到那边看看去。”说着,起身就走。玉凤姑娘说:

“你到底忙的是甚么,这等慌张似的。”一句话没说完,褚大娘子早站起身来,出舱去了。

不一时,晋开进来回说:“何老太太的灵,已快到码头了。”

安老爷道:“既然如此,我得上岸迎一迎;你大家连姑娘且不必动。那边许多人夫,拥挤在船上,没处躲避,索性等安好了,再过去罢!”说着,也就出去。

少时灵到,只听那边忙了半日,安放妥当,人夫才得散去。

船上一面上格扇,摆桌椅,打扫干净。安老爷才请玉凤姑娘过去,安太太和张姑娘也陪过去。姑娘进门一看,只见她母亲的灵柩,包裹得严密,停放得安稳,较比当日送她父亲回京倍加妥当。忙上前拈香,磕头告祭;因是和安老爷一家同行,便不肯举哀。拜过起来,正要给众人叩谢,早不见了褚大娘子,因问:“褚大姐姐呢?索性把师傅也请来,大家一处叙叙。”安老爷道:“姑娘你先坐下,听我告诉你:九公父女两个,因和你三载相依,一朝分散,不忍相别;又恐你恋着师弟姊妹情肠,不忍分离,倒要长途牵挂,因此早就打定主意,不和你叙别!他两个方才一完事,就走了,此时大约已出好远去了!”

说话间,只听得当当当一片锣响,华拉拉扯起船篷。那些船家,叫着号儿,点了一篙,那船便离了岸,一只只荡漾中流,顺流而下。此时姑娘的乌云盖雪驴儿,是跟着华忠进了京了;铜胎铁背弹弓,是被人借了去,仗胆儿去了;只剩了一把雁翎刀,在后舱里挂着。就让拿上它飕的一声,跳上房去,大约也断没那本领,扑通一声,跳下水去;只得呆呆望了水面发怔。再转念一想:这安、张、邓、褚四家,通共为我一个人,费了多少心力,并且各人是各人的尽心尽力,况又这等处处周到,事事真诚;人生在世,也就难得碰着这等遭际,因此她把离情打断,更无多言,只有一心一意,跟着安老爷、安太太北去。安老爷便同了张太太在船伴着姑娘;又派了她的乳母丫鬟,便是戴勤家的,和随缘儿媳妇,带着两个粗使的老婆子,侍候安太太;又把自己两个小丫头,一个叫花铃儿的,给了玉凤姑娘;一个叫柳条儿的,给了他媳妇张金凤。这日,安老爷、安太太、张姑娘便在船上,陪着姑娘,直到晚上靠船后,才各自回船。只苦了安公子,脚后跟走得磨了两个大泡,两腿生疼,在那里抱着腿哼哼。

从这日起,不是安太太过来,同姑娘闲话,便是张姑娘过来,同她作耍。安老爷也每日过来望望。这水路营生,不过是早开晚泊,阻雨候风。也不止一日,早到了德州地面。这德州地方,是个南北通衢、人烟辐辏的地方。这日靠船甚早,那一轮红日尚未衔山,一片斜阳,照得水面上乱流明灭,那船上桅杆影儿,一根根横在岸上,趁着几株疏柳参差,正是渔家晚唱,分明一幅画图!恰好三只船头尾相连,都顺靠在岸边。那运河沿河的风气,但是官船靠住,便有些村庄妇女赶到岸边,提个篮儿装些零星东西来卖,如麻绳、棉线、零布带子,以及鸡蛋、烧酒、豆腐干、小鱼子之类都有,也为图些微利。

这日安太太婆媳,便过玉凤姑娘这船上来吃饭。安太太见岸上只是些妇女,那天气又不寒冷,便叫下了外面明瓦窗子,把里面窗屉子也吊起来,站在窗前,向外和那些村婆儿一长一短的闲谈,问她这里的乡风故事,又问她们都在那乡村住。内中一个道:“我那村儿叫孝子村。”安太太道:“怎么得这等一个好名儿,想必你们村里的人,都是孝顺的?"她道:“不是这么着。这话有百十年了,我也是听见我那老的儿说。老年那有个教学的先生,是个南直人,在这地方开个学馆,就殁在这里了。他也没个亲人儿,大伙儿就把他埋在那乱葬岗子上咧!落后来,他的儿作了官来,找他父亲来;听说殁了,他就挨门打听。那埋的地方,也没人儿知道;我家住的离他那学馆不远儿,我家老公公可倒知道呢!翻尸倒骨的,谁多这事去,也就没告诉他在那儿他没法儿了,就在漫荒野地里,哭了一场。谁知受了风,回到店里,一病不起,也死了。我村里给他盖了个三尺来高的小庙儿,因这个大家都说他是孝子、孝子的,叫开了,就叫孝子村。”安太太听着,不禁点头赞叹。姑娘听了这话,心里暗道:“原来个孝子,也有个幸不幸,也有个天成全不成全。只听这人身为男子,读书成名,想寻父亲的骸骨,竟会到无处可寻,终身抱恨。想我何玉凤遇见这位安伯父,两地成全,一丘合葬,可见‘不求人’的这句话断说不起。”这等一想,觉得听着这些话,更有滋味,不禁又问那村婆儿道:“你们这里还有照这样的故事儿,再说两件我们听听。”又一个老些的道:“我们德州这地方儿,古怪事儿多着呢!古怪再古怪,不过我们州城里的这位新城隍爷咧!”姑娘笑道:“怎么城隍爷又有新旧呢?”那人道:“你可说么,那州那县,都有个城隍庙,那庙里都有个城隍爷。谁又见城隍爷有个甚么大灵验来着?我这里三年前头,忽然一天,到了半夜里,听见那城隍庙里,就和那人马三齐笙吹细乐也似的,说换了城隍爷,新官到任来咧!那天起,这城隍爷就灵起来:不下雨,求求他,天就下雨;不收成,求求他,地就收成;有了蝗虫,求求他,那蝗虫就都飞在树上,吃树叶子去了,不伤那庄稼;谁家老的生了病,去烧炷香,许个愿,更有灵验。今年某时间,我们山里可就出来一只硕大的老虎,天天把人家养的猪羊,拉了去吃;州里派了多少猎户们打它,倒伤了好几个人,也没人敢惹它。大伙儿,可就去求他老人家去了。那天刮了一夜没影儿的大风,这东西就不见了。后来这些人们,都到庙里还愿去了;一开殿门,瞧见供桌前面,直挺挺的躺着比牛还大的一只死黑老虎,才知道是城隍爷把它收了去了。我们那些乡约地保和猎户们,就报了官;那州官儿,还亲身到庙里来,给他磕头;听说万岁爷,还要给他修庙挂袍哩!你说这城隍爷,可灵不灵?”姑娘向来除了信一个天之外,从不信这些说鬼说神的事,却不知怎的听了这番话,象碰了自己心里一桩甚么心事,又好象在那里听见谁说过这话似的;只是一时再想不起。

说着,天色已晚,船内上灯,那些村婆儿,卖了些钱,各自回家。安太太和张姑娘便也回船。玉凤姑娘和张太太,这里也就待睡。一路来张太太是在后舱横床上睡,姑娘在卧舱床上睡;随缘儿媳妇便随着姑娘在床下打地铺睡,当下各各就枕。可煞作怪,这位姑娘,从来也不知怎样叫作失眠;不想这日身在床上翻来覆去,只睡不稳;看看转了三鼓,才得沉沉睡去。便听得随缘儿媳妇叫她道:“姑娘,老爷太太打发人请姑娘来了。”姑娘道:

“这早晚老爷太太也该歇下了,有甚么要紧事,半夜里请我过船?”随缘儿媳妇道:“不是这里老爷太太,是我家老爷太太,从任上打发人请姑娘来的。”姑娘听了,心里恍惚,好象父母果然还在。便整了整衣服,不知不觉,出了门,不见个人,只有一匹雕鞍锦鞯的粉白骏马,在岸上等候。姑娘心下想道:“我小时候,随着父亲,最爱骑马;自从落难以来,从来不曾见匹骏马;这马倒象是个骏物,待我试它一试。”说着,便认镫扳鞍上去。只见那马双耳一竖,四脚凌空,就如腾云驾雾一般,耳边只听得唿唿的风声;转眼之间,落在平地,眼前却是一座大衙门,见门前有许多人在那里侍候。姑娘心里说道:“原来果然走到父亲任上来了;只是一个副将衙门,怎得有这般气概?”心里一面想,那马早一路进门,直到大堂站住。姑娘才弃镫离鞍,便有一对女僮,从屏风迎出来,引了姑娘进去。到了后堂,一进门,果见她父母双双的坐在床上。姑娘见了父母,不觉扑到跟前,失声痛哭,叫声:“父亲母亲,你二位老人家,撇得孩儿好苦!”只听他父亲道:“你不要认差了!我们不是你的父母;你要寻你的父母,须向安乐窝中寻去,却怎生走到这条路上来?你既然到此,不可空回,把这桩东西交付与你,去寻个下半世的荣华,也好准折你这场辛苦。”说着,便向案上花瓶里,拈出三枝花来。原来是一枝金带围芍药,一枝黄风仙,一枝白凤仙,结在一处。姑娘接在手里,看了看道:“爹娘啊!你女儿空山三载,受尽万苦千辛,好容易见着亲人,怎的亲热话也不同我说一句?且给我这不着紧的花儿!况我眼前就要跳出红尘,我还要这花儿何用?”他母亲依然如在生一般,不言不语;只听得父亲道:“你怎的这等执性?你只看方才那匹马,便是你的来由;这三技花,就是你的去处,正是你安身立命的关头。我这里有四句偈言吩咐。”说着,便念了四句道:

天马行空,名花并蒂,来处同来,去处同去。

“你可牢牢紧记,切莫错了念头!我这里幽明异路,不可久留,去罢!”姑娘低头听完了那四句偈言,正待抬头细问原由,只见上面坐的哪里是他父母,却是三间城隍殿的寝宫;案上供着泥塑的德州城隍和元配夫人,两边排列着许多鬼判,吓得她拿了那把花儿,忙忙的回身就走。将要出门,却喜那匹马还在当院里。她便跨上,一辔头跑回来,却是迷失了路径。正在不得主意,只听路旁有人说道:“茫茫前路,不可认差了路头。”姑娘急忙鞭马,到了那人跟前一看,原来是安公子。又听他说道:“姐姐,我哪里不寻到,你父母因你不见了,着人四下里寻找,你却在这里头耍。”姑娘见公子迎来,只得下马;及至下了马,恍惚间那马早不见了。安公子便上前搀她道:“姐姐,你辛苦了,待我扶了你走。”姑娘道:“嘟!岂有此理!你我男女授受不亲,你可记得我在能仁寺救你的残生,那样性命在呼吸之间,我尚且守这大礼,把那弓梢儿扶你;你在这旷野无人之地,怎便这等冒失起来?”

公子说道:“姐姐,你只晓得男女授受不亲,礼也;你可记得那下一句?”姑娘听了公子这话,分明是轻薄她,不由得心中大怒起来,才待用武,怎奈四肢无力,平日那本领气力,一些使不出来,登时急得一身冷汗,啊呀一声醒来,却是南柯一梦。

何玉凤连忙翻身坐起,还不曾醒得明白,一手捏着个空拳头,口里说道:“我的花儿呢?”只听随缘儿媳妇答应说:“姑娘的花儿,我收在镜匣儿里了。”姑娘这才晓得自己说的是梦话。听得她在那里打岔儿,便呸的啐了一口说:“甚么花儿你收在镜匣儿里?”她却鼾鼾的又睡着了。姑娘回头,叫了张太太两声,只听她那里酣吼如雷,睡得更沉。自己便披上衣裳坐起来,把梦中的事前后一想,说:“我自来不信这些算命打卦圆梦相面的事,今夜这梦,作的却有些古怪;分明是我父母,怎的不肯认我?又怎的忽然会变作城隍呢?这不要是方才我听见那村婆儿,讲究甚么旧城隍,新城隍,闹的罢!”想了半日,又自言自语的道:“且住,我想起来了,记得在青云山庄见着我家奶公的那日,他曾说过当日送父亲的灵,到这德州地方,曾梦见父亲成神;说的那衣冠,可就和我梦中见的一样;再合上这村婆儿的话,这事不竟是有的了吗?但是既说是我父母,却怎么见了我,没一些怜惜的样子?只叫我到安乐窝,另寻父母去。我可知道这安乐窝儿在那里呢?再说又告诉我那匹马,那三枝花,便是我的安身立命,这又是个甚么讲究呢?到了那四句话,又象是签,又象是课,叫人从那里解起?这个葫芦提,可闷坏了人了。”姑娘本是个机警不过的人,如此一层层的往里追究进去,心里早一时大悟过来。自己说道:“不好了,要照梦这个跟想起来,我这番跟了他们来,竟大错了。那安乐窝里面的话,可不正合着个‘安’字?那安公子的名,是叫作安骥,表字又叫作千里,号又叫作龙媒,可不都合着个‘马’字?那枝黄凤仙花,岂不合着张姑娘的名字?那枝白风仙花,岂不又正合着我的名字?那枝金带围芍药,不必讲,自然应着功名富贵的兆头,便是安公子无疑了。且莫管他日后怎样的富贵,怎样的功名,但是我这作女孩儿的一条身子,便是黄金无价;有一颗心,便是白玉无瑕。想我当日在悦来店、能仁寺作的那些事,在我心里,不过为着父亲的冤仇,自己的委屈,激成一个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的性儿。不作则已,一作定要作个痛快淋漓,才消得我这副酸心热泪,这条心可以对得起天地鬼神,究竟我何尝为着甚么安公子不安公子来着呢!如今果然要照梦中光景,撞出这等一段姻缘来,不用讲我当日救他的命是想着他,赠金也是想着他,借弓也是想着他;偏偏的我一时高兴,无端把个张金凤给他联成一双佳偶,更仿佛是我想着他,才把她配合他,好叫他周旋我,如今索性迤逦迤逦的,跟了他来了。就这面子上看,我自己且先没得解说的,又焉知他家不是这等想我呢?我何玉凤这个心迹,大约是说破了嘴,也没人相信,跳在黄河也洗不清,可就完了我何玉凤的身分了!这便如何是好?”又想了一会子,忽然说道:“不要管他。此刻半路途中,有母亲的灵柩在此,料无别法。等到了京,急急的安了葬,我便催他们给我那座尼庵;那时我身入空门,一身无碍,万缘俱寂,去向佛火蒲团上了此余生,谁还奈何得我?只是这一路上,我倒要远远避这嫌疑,密密加些防范,大大留番心神,才是道理。”说罢,望了望张太太,又叫了声随缘儿媳妇;她们正在那里睡得香甜,自己重复脱衣睡下。

姑娘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元妙如风来云变,牢靠如铁壁铜墙,料想他安家的人,梦也梦不到此。那知这段话,正被随缘儿媳妇听了个不亦乐乎。原来随缘儿媳妇说“那花儿收在镜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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