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陵原的所有季节都给我幸福和痛苦的感受,爱它们或恨它们,我是没有次序的,不过故乡季节的变化总是那么分明,简直是剥了一层现出别的一层,一层异于一层。
二
一年之计在春天,这是父亲告诉我的,我一直记得他当时严肃的神情。我记得那是令人困倦的正月的早晨,我终于从暖和的被窝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出堂屋。父亲已经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在那棵枝干细密而坚硬的石榴树下,他正用掸子在身上摔土。母亲默默地烧锅,蓝色的炊烟轻柔地飘浮在古旧的厦房顶端。麻雀到处鸣啼,整个村子在渐渐朗润的空气之中一片宁静。浸染了霞光的风依然凛冽,忽然强劲的一股直奔我热乎而通红的脸,连续三个寒噤彻底消除了夜晚遗留在我额头的睡意。我向父亲走去,可他却转过身子,抖擞着向我走来,他说:“一年之计在春天……”
故乡的春天从正月十五日开始,我指的是,除夕之后,村子弥漫了一种热闹而闲散的气氛,农民自晨至昏,唯一的事情是吃喝玩乐,不管多么穷困的人都换了一种心境,仿佛田野的种种农活自有人去做,那些繁重而琐碎的农活跟自己没有关系,然而到了正月十五日,家长将自己在除夕那天迎回的祖先的灵魂送走,小孩将灯笼烧掉,就标志着年过完了。女人从灶房出来,站在村巷的一角互相问候,随之议论谁家的儿子孝顺,谁家的媳妇贤淑,谁的衣服好看,谁的屋子干净,谁家吵了架,谁家摔了碗。交换了自己长达半月的所见所闻之后,便是一阵无奈与沉默,接着叹息年过完了心里空空荡荡,遂打着哈欠解散。男人聚在村口高谈阔论,他们以农民特有的智慧和标准,分析国家的政治形势,争论起来,唾沫四溅,青筋暴起,往往要伤和气。如果赵慧贤在这个场合,那么总会走过去劝解,他将擦得锃亮的烟锅从嘴里取下,光光的头一点一点地告诉他们,农民是纳粮的,年过完了,准备给小麦上粪除草才是正经。
赵慧贤是我见过的最精明最狡黠的农民,曾经在西安某中学任教,由于他揉捏一个女生的耳垂酿成了作风问题,校长将其遣返原籍。他的妻子在农村,回乡之后他过得并不很坏。他从来没有披露自己回乡的原因,然而村子的老老少少,无不知道他是流氓。事情就是怎样:在这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地方,任何人的隐私都要供大家品味。1980年,赵慧贤通过关系恢复了工作,并迅速将妻子和孩子带到那个中学,惹得村子的人羡慕得难受。可惜好景不长,一次突如其来的车祸结束了他的生命。那时候,他已经胖得可怕。葬埋了赵慧贤,他的妻子带着孩子回乡生活,女人流着眼泪安慰她,可她却一点也不伤心,她豁达地认为,这便是命运!
赵慧贤的勤快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对一年之计在春天的理解,实际上是从他刚刚过完年便到地里干活开始的。他总是刚刚过完年便到田野劳动。我走在春节期间被互相探望的亲戚踏干的路上蹓跶,日益透明的天空下面,小麦的新绿闪烁在膏腴而湿润的平原,风从阴坡的残雪上滑过,依然带着冬天的寒冷,不过阳光毕竟正从白色向红色过渡,天空的乌云在瓦解消融。赵慧贤挥动明亮的铁锨拍打地里的粪块,那潇洒的动作,任何人在冬天都难以作出。茫茫四野,唯赵慧贤挥动着铁锨拍打地球。铁锨砸下去,飘一片白烟,铁锨提起来,闪一道反光。他戴着栽绒棉帽,兔毛手套,穿着洗得干净的蓝色罩衣。我远远望着赵慧贤拍打的姿态,情不自禁地忧郁起来,我知道,其他农民将尾随其后,一个一个返回自己的地里。惬意的日子已经结束,开学的时间已经逼近,我隐隐地感觉,人生就是少有间隙的劳作。我想起自己将挎上那个洗得发白的沉重的军用书包。赵慧贤使我想起了上课的铃声和老师的提问。
空气之中的暖意渐渐增加着,我走在从村子到学校或从学校回村子的路上,看到朱坡沟至韩家湾的广阔的地带,冬天的灰暗已经揭掉,鲜嫩的绿色汪汪地渗透在起伏的田野。男人们栽树,挖地,修路,女人们一排一排地蹲在田野为小麦锄草,那些爱美的姑娘,依然披着红色的围巾,围巾在她们温软的背上呈现一个三角。尽管上课是很有意思的,但初春的田野却对我进行着强烈的诱惑,那时候,我很想抛开那些天天必做的作业,当一个无拘无束的农民。然而父亲每个星期从工厂回家一次,他总是鼓励我,偶尔会严厉地训斥我,重要的是,学生之间有着明显的竞争,我知道,掌握知识毕竟是必要的。
关于狼叼长希的故事,一年一年地在初春的日子重复,村子的人,一茬一茬地叙述着它。大约五十年前,村子的人还很稀少,田野的树还很稠密,那些残忍的狼就居住在村子南边的沟壑的洞穴之中,它们常常潜入村子,叼走一头猪或一头羊。农民防狼的措施到处可见,为了保护性命,他们在下午就关了院门。长希三岁那年,跟着锄草的母亲在田野玩耍。父亲慢慢地犁地,当他把牛赶到对面的时候,回头看到一条灰色的似狗似狼的走兽在长希身边磨蹭,他正要呼唤妻子注意长希,那狼便叼走了孩子。浑身的血骤然燃烧起来,他扔下鞭子,大声呐喊着向狼跑去。田野到处都有劳作的农民,那尖锐恐惧的声音惊醒了周围的人,随之惊醒了远处的人,于是在田野的农民就全部呐喊着行动起来。打狼的声音响彻初春辽阔的天空之下。农民拿着工具,跨过坎坷,穿过一丛一丛的灌木,向叼着长希的狼包抄过去。他们脚下泥土飞溅,头上淡云舞动。狼慌了,不得不放下长希逃离。突然摔倒的长希自己爬起来,他似乎没有怕狼,他是看到惊骇地气喘吁吁的一片人向他跑来才哭的。
那条失败的狼并不甘心,当天晚上,它动员了近乎十条同类到村子去报复。狼到处嚎叫,将关闭的院门抓得哗哗直响。孩子躲在大人的怀里缩作一团,而大人则盯着放在墙角的棍棒,时刻准备打击狼的破门而入。半月之后,那些狼才渐渐平静。
故乡春天的变化是很快的,雨下一次,太阳便红一层,天气也便暖一节,但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使人感到天气热了起来,却很难确定。白杨的叶子突然从它凝结的紫黄相夹的枝梢绽开,展开成一叶绿色的闪闪发光的薄片,于是路上就有了荫凉。我渐渐感到一种慵懒,遂将上衣脱下,束成一捆放在肩上,将书包吊在背上,慢慢地踏着荫凉。小麦已经抽穗,金黄的油菜花灿烂地开放在阳光之下,蝴蝶和蜜蜂飞来飞去,风将浓郁的芳香聚为一股,携着它四处奔走。故乡的油菜是农民食用的,往往种植于小麦之中,一片一片的棋盘似的油菜花仿佛是镶嵌在田野。油菜的种植是少量的,不过它使广袤的田野点缀着成块成条的金黄之色,走在弯曲的路上,望着如此美丽如此寂静的田野,我常常感到自己的激动。
终于在一天放学之后,我看到母亲从集市上带着她才买的收获小麦的工具回来了。沉寂的院子,飘散着白色槐花的芳香,欢快的鸡在潮湿的墙根一带觅食。母亲在厦房的阴影之中默默地翻捡一个乌黑的瓷盆,一个新的发黄的笤帚,一个渗出木香的镰把。细密的汗水凝在她的额头,瘦小的两肩透过衬衣冒着热气。那些东西都是她从集市扛回来的,疲倦和饥饿已经使她很是软弱,她看一看我,便是招呼。我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热爱母亲的感情,这种感情一向是朦胧的,混沌的,或者是被其他的感情冲淡着,但此时此刻,我却变得自觉而清醒。当我放下书包而不能像平常一样立即吃饭的时候,我感到母亲是多么孤独,我是多么孤独,所有的人都是多么孤独。这一切,都是我站在芳香袭人的槐树之下感到的。
暮春最后几天的阳光,照在堂屋黑色的门环上,那大大的门环,那时候宁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的老迈的祖父和祖母,安然地坐在椅上,他们都等着母亲回家做饭……
三
我对故乡初夏的阳光有着鲜明的印象,只要想到那些阳光,我就感到愉快。那些明亮的阳光永远激起我热爱生命的感情。清晨,我走出堂屋,太阳就已经悬挂在天空了。天空宁静,纯洁,无边无际。站在我家东墙前面的几棵槐树,将自己洁白的槐花和淡青的槐叶一齐对着阳光,它们是多么清新,快活!透明的阳光照耀着粗糙的裂开了皮的树干,由于树干的不断膨胀而显露出来的一条一条的竖纹,竟渗出淡淡的嫩绿,在竖纹两边,是黑色的老皮。从西墙前面拔地而起的杨树,在微微的风中,通过自己明亮光滑的厚厚的叶子反射阳光,它们简直像一些椭圆的小镜,将道道刺目的白线送向天空,那么是谁的手在晃动小镜呢?一只高傲的公鸡,大摇大摆地走上墙头,鸣啼了一声,随之展开翅膀,一瞬之间,阳光照得它五彩缤纷。母亲已经下地,她把做好的饭放在锅里,院子满是荫凉,一种初夏特有的各种各样的花香与草香在这里流淌。
然而,刘三德在这样的阳光之中,当着全体生产队社员的面脱下了自己的裤子,这使我呆若木鸡。在社员会上,刘三德和陈正强为先从哪片土地开镰争吵起来,陈正强年轻气盛,就骂他,我日你,年逾六十的刘三德是打不过陈正强的,于是他就站起来,突然解开了裤带,这使陈正强和周围所有的人瞠目结舌,很多妇女霍地跳起来跑开了,她们涨红着脸,一声不吭。几个老人立即提上了刘三德的裤子,但我的心情却久久不快,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感到他的丑陋,甚至使我感到人的丑陋,不过在此之前,我对人是怀着多么好的感觉!
收割小麦是最紧张的劳动,那些日子的太阳是最响亮的太阳。这一生我不管生活在哪里,我永远能记得故乡六月上旬那些湛蓝的天空,那些被太阳烧得干干净净的透明的天空,天空下面被太阳照得清清楚楚的横贯大地的秦岭,记得秦岭北部金黄的一望无际的小麦,这些小麦正被农民用镰刀收割。在他们身后,已经有了越来越多的麦捆,雪白的麦茬沐浴着阳光而锋芒闪闪,农民混浊的含盐的汗水洒落其中。
孙秋英在收割小麦的那段时间,总是一种拼命的样子。她有三个孩子,但她却将这些只会吃喝的孩子全锁在屋里,将馍和凉水放在一个几桌上,自己便拎着镰刀到田野去了,镰上起码安着三个刀片,她干起活来快而粗糙,满脸汗水,满头乱发,十分肮脏而且顾不得吃喝,简直像一个疯子。她的哥哥怒斥她说:“你慢一点!你不知道妈妈是怎么死的?”
晴朗的日子总是有限的,农民如此紧张,就是担心大雨会突然降临,如果这样,那么成熟的小麦就会遭受损失。农民夜以继日地收割小麦,在明亮而清凉的月光之下,田野到处都是闪烁的镰刀,小麦被镰刀割得嚓嚓的声音到处响着。白天,我与同学在老师的带领之下拣麦穗,晚上,我喜欢一个人走出寂静的小巷,走过已经收割了小麦从而显得空旷的田野,到某个地方去看望我的母亲。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顽强地劳动,那时候,我已经感到她很辛苦,知道同情她了。我会接过母亲的镰刀,用左手搂着露水打湿的麦秆,右手挥着它去割,不过我过于细腻了。我现在仍记得夏日的乌云是怎么忽然遮挡太阳的,我记得,开始是悠悠地吹来一阵风,天空微微暗淡了一些,这是大雨的预兆,然而没有人敢肯定必然会有大雨。接着风强劲起来,它卷起的白土横冲直撞,迷了人的眼睛,而且风中含着远方大雨的气息,随之天空迅速聚集着乌云,一瞬之间,闪电像鞭子抽打着天空,雷声滚滚而过。这时候,人们开始紧张起来,首先要做的是将麦捆堆成垛,满地都是奔跑的身影。奔跑的当然还有小孩和老人,他们得赶在大雨之前回到家里,然而,大雨是从高高的天空飞来的,往往人跑在半路,它就倾盆而下。所有的人都像从水中捞出一样,衣服沉得下坠。辽阔的田野一片茫然,人的身影和声音都被它吞没了。
美丽的仲夏之夜,妇女会坐在吹着微风的门前乘凉,那些正在出脱的姑娘,围坐在自己的母亲和奶奶身边说着什么,我永远不知道她们悄悄地说什么。她们围坐在竹席上或板门上,有的妇女要拿着芭蕉扇子,慢条斯理地摇着。满天星斗,一轮明月,夜朦胧而温柔。我从安谧的满是土疙瘩的小巷走过,我感到那些小姑娘偷偷看着我,我佯装傲慢,实际上是多么盼望谁能叫住我,最好是谁能跟着我到村子外面的田野去,但到那里去究竟做什么,我却并不知道。我很快就走出了小巷,吕振祖院墙上的细碎的玻璃碎片,在月光之下闪闪烁烁。
我是到场里去的,这个空旷的非常通风的地方,是男人独占的乘凉之所。他们在地上铺开麦草,将竹席铺在上面,盖着被子过夜。他们海阔天空地聊着,曹操,诸葛亮,武松,鲁智深,是他们永远感兴趣的人物。吕振祖光着脊背,穿着一个松垮的裤衩,大声地讲着他们的故事,得意之际,便将强健亮白的胸脯拍得直响。在某些角落,有人会悄悄地讲着男女之间的故事,这些故事强烈地吸引着农民。他们有的躺着,仰面朝天,有的趴着,眼睛向地,有的搂着腿静静地坐在那里。关于性的知识,在农村就是这样传播的,当一个男人娶了媳妇之后,往往会以在这些地方得到的知识指导自己的生活。
仲夏之夜的场里,在我感到是极有魅力的,但我却难以获准在这里过夜。父亲在城里工作,这使我并不够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农民的儿子,我总觉得我和其他孩子之间隔了一层,为此我很难过。那些孩子可以跟着自己的父亲在场里睡觉,然而我不能,如果母亲允许,那么我就只能单独过夜,问题是母亲怎么都不同意,这使我委曲,很怨恨。
夏天渐渐衰弱下去,在一层持续一层的阴雨之后,已经碾打并将小麦晒干了的场里冷冷清清,仅仅剩下高高的麦草垛子。麦草银白的色泽慢慢退却,变成了沉重的铁灰。那些光着身子的男人,已经被自己的媳妇撵了回去,天不十分热了,他们都应该回去在炕上睡觉。空空荡荡的场里使我喜欢,遂经常在这里蹓跶,我没有丢失什么,但我那样子,却像在苦苦寻找。我绕过洁净的碌碡,从两个垛子之间穿过,踏着蚯蚓钻出的糟烂的泥皮,我看到坚硬而到处裂缝的场里撒着被水泡胀的肥大的小麦颗粒。我一个人在场里走着,我的身旁是寂静的冒着蓝烟的村子和寂静的长着绿苗的田野,我既分离于其中,又融于其中。
四
故乡的秋天是秋雨和秋风送来的,然而秋天并不那么萧瑟和凄凉。在初秋的那些日子,暮夏的余热仍在空中膨胀,只是已经有了早晨和夜晚之分,我的意思是,余热仅仅在下午作威,夜晚和早晨是很凉爽的。农民不知不觉地增加了衣服,那些在包袱窝了整整一个夏天的蓝衣、黑衣或黄衣,穿在身上皱皱巴巴,怪模怪样,不过马上就习惯了。迎面而来的秋天遮挡了故乡男人的赤身露体,汗水已经不再从他们的胸脯或脊梁滚滚而下。我的祖父祖母,在开始怠慢自己的扇子,它们常常闲置在被子后面的炕角,偶尔,在吃饭的时候,下午三点左右的太阳会穿过槐树的枝叶,照红了堂屋的房檐,他们才唤我寻找扇子。
田野大片大片的谷子和玉米,在阳光之下疲惫不堪,甚至叶子染了一层粉色而蜷曲起来,于是农民就用井水浇灌,谷子耐旱,可以免去,水泵和水车日夜工作,他们便分成几组,轮换改渠。白天站在高过人头的玉米枝秆之中,闷得难受,夜晚会凉快一些,但它却使人成倍的困倦,那些顶着朝霞收工的农民,没有一个不是拖着沉重的双脚,耷着沉重的眼睛。先康和翠娥包了远离村子的一个水泵,浇灌一片广阔的坡地。翠娥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不过脸庞白净,腰肢挺秀,喜眉笑眼之中含着风流,出嫁到这个村子之后,一直吸引着众多的男人,先康就是其中一个。他们包了那个水泵不久,就盛传他们私通的故事,而且认为翠娥渐渐隆起的肚子里的孩子,是先康的。那时候,我大体知道了人的秘密,我曾经怀着好奇,到坡地的深井周围去巡行,我想知道他们是在什么地方睡觉的。我看到那里有一个草棚,门锁着,透过篱笆的缝隙,草棚里的机器,砖头,油布,肮脏的红色被子,进入我的眼睛,我的心怦怦地跳着。
日子一晃就进入十月,那是一个真正的成熟和丰收的季节。谷穗沉沉地压弯了谷秆,大群大群的麻雀,在金黄的一望无际的田野起落,它们专拣丰实的谷穗啄食,到处都是它们得意的贪婪的咕咕之声。那些赶鸟的人忍无可忍,大声吆喝着扬起鞭子,麻雀哄得腾空飞起,像地雷爆破一样发出巨响,无数褐色的翅膀织成一片,遮挡了蓝色的天空。玉米的红缨已经暗淡枯萎,它露出短短的一带粘贴在玉米的顶头。玉米完全黄了,光光地从干硬的叶子和秆子之间分离出来,足有一尺之余,像一根棒子插在那里。田野的玉米森林似的,一片连着一片,其中间地带是乌黑的湿润的土壤,走在上面脚就会陷进去,农民精心翻过了它,即将在那里播种小麦。
将玉米和谷子收割回来,必须在几天之内完成。季节不饶人,所有的农民都知道这个谚语。年年岁岁,我都看到在那些紧张的日子,强壮的男人用镢头挖着玉米秆子,尾随男人的是汗流满面的女人,她们用双手将玉米掰下,放在一堆,最后用车子拉到场里。对低矮的谷子是用镰刀放倒,用刀片将谷穗切下。晓春是干这个活最麻利最捷快的姑娘,她一边微笑着左顾右盼,一边抓起谷穗将它弄断。她戴着一双露出指头的手套,这红色的手套,已经让谷秆的汁水染成了绿的。田野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空气之中流通着一股粮食和泥土的芳香,阳光温和,发红,在黄昏的时候,带着无可奈何的哀伤。这些日子,大雁会从故乡辽阔而蔚蓝的天空飞过,它们凄惨地叫着,变换着队形,向着温暖的南方迁徙。在田野劳动的人,往往会停下手里的活向大雁眺望,我夹杂其中,久久凝视着远去的像小点一样的大雁,茫然若失,脖子都挺得酸了。
场里的玉米和谷子堆积如山,钱延富总是承担看护的任务,他喜欢将布袋捏成一个斗篷,拿着一把铁叉巡视。他眯着眼睛,发现谁家的猪在场里拱地,他便弯腰跑着,悄悄地从后面的给猪一叉,那猪猛地一颤,尖叫一声就跑了。当宋小珍发现猪的臀部有两个红眼的时候,挥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站在路上破口大骂,钱延富不吭不哈,洋洋自得。我永远记得钱延富是怎么殴打那个嫌疑小偷的,那个壮实的青年深夜跑到赵慧贤的家里,不料赵慧贤如厕归来发现了他,遂一声呼唤,将邻居喊了起来。大家拿着棍棒,一哄将那青年打倒,随之将他拖到场里。我惊恐地赶到那个电杆下面,看到钱延富正用叉把殴打那个嫌疑小偷的尻子,他默默地砸着,周围的人默默地看着,秋夜的场里寂静而苍凉,唯个青年的尻子发出咚咚的沉闷的皮肉之声。我赶紧离开了,我觉得钱延富那张眯着眼睛的肿胀的脸愚蠢而残酷,我一直对他没有好感。
生产队玉米分给每家每户了,农民将皮扒掉,把玉米穗子辫在一起,高挂在树上和墙上,挂在房檐下面。不管走在谁家的院子,都可以看到金黄的玉米晒着秋阳,吹着秋风。村子有一股浓郁的玉米的芳香,在宁静的清澈的仿佛是海水一般的空气之中,那样的芳香给我一种安慰和温馨,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它产生这样的感觉,我并不知道。然而只要我挎着书包,从弯曲的小路步入我的村子,步入那到处是树叶、鸡屎和猪粪的小巷,步入我的院子,我看到那些悬空的玉米,我便感到欣慰。在堂屋的台阶上,我的祖父祖母总是在那里剥着玉米的颗粒,穿过杨树的阳光照着他们衰弱而弯曲的身子。
小麦一点一点地绿芽迸出了土壤,清晨,晶莹的露水凝结在小麦娇嫩的叶子上,慢慢起伏的田野,开阔,纯净,新鲜,刚刚出现的生命,迎着寒凉的霞光。小麦才有两个叶子,它的绿芽久久不能覆盖黄色的土壤,我出奇的喜欢这种土壤,在稀疏的绒绒的绿芽之下,它们多么干净,柔软,安谧,散发着令人舒畅的气味。
忽然到处传送吕振祖的发现:他割草的时候,发现从自己的村子到杨村之间的那片坡地下面,在大约百米之深的土层之中,有一匹小小的金马,如果你在那片坡地奔跑,那么便能感到金马陪伴着你,并能听到它的叫声。这消息既使我兴奋又使我惊恐,在几乎一周的时间,我为这消息所纠缠,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很希望得到这只神秘的金马。放学之后,我悄悄地跑到那荒无人烟的坡地,我的落光了叶子的村子在远方静默着,田野的风吹着我,夕阳最后的红光苍凉地照耀着附近的沟岸和枯草。我见周围没有人,就放开脚步奔跑起来,我真的看到了,一匹小小的绵羊一样大的金马,玲珑精致,光芒灿烂,灵活地在百米之深的土层奔跑,它到哪里,哪里就为它裂开了一条隧道。我来回奔跑了两趟。我站在空旷的原野,气喘吁吁,浑身发热。当理智告诉我,这不过是自己的幻觉的时候,我很是失落,不过我依然想象着那匹金马。站在高岗之上,我凝望着悄然的村子,我发现大块的乌云已经飞过了渭水,在乌云经过的地方,冷风嗖嗖,落叶飒飒。我悲哀地想秋天结束了,秋天结束了。
五
初冬的日子没有一天不是阴沉的,茫茫苍穹将令人压抑的灰暗对着地球,在狂号的风中,农民给越冬的小麦施肥,马车,牛车,人车,都拉着肥走向田野,在那里,有一些老人用铁锨将肥扬到小麦上。一堆一堆的烟火在田野点燃着,这是供那些老人取暖的。
在房顶,小巷,小学的操场,到处飘飞着黄叶,常常会有一股突如其来的旋风将那些黄叶聚集到墙角。风携带着黄叶在苍白而坚硬的地上远行,不留痕迹,只有声响,这种声响多么使人烦躁和发愁。那些不能劳动的老头和老婆,拿着笤帚,提着担笼,收集着黄叶,他们准备用它烧炕。在初冬的日子,我几乎天天看到这些老人,他们已经穿上了棉衣棉裤,步履蹒跚,手臂僵硬,装在担笼的黄叶刚刚盖底,但他们却坚持收集着。他们将那些黄叶放于搭在院子的草棚的一角,黄叶慢慢增加着,成为老人过冬的安慰。
我热切地盼望赶快下雪。雪是洁白的,明亮的,在我感觉,这些雪会驱散天空的乌云对人的压抑,而且天下雪了,我的母亲便可以休息,不然,她将永远忙碌在田野。那些厚实的雪,会带来一种安静,我盼望母亲能坐在烧热的炕上做一做针线,而窗外则是透明的雪。母亲天天都在忙碌,这使我隐隐感到难受。好了,终于在阴郁沉重的天空飘落了几片雪花,它们迟疑地掉在房顶上,树梢上,掉在墙角的麦草垛上和玉米秆上。这是一场真正的雪的先锋,随之而来的是米粒似的雪颗,它铺天盖地而来,到处都是沙沙的美妙的音响。我看到劳动的农民扛着农具从田野归来,所有的人都疲惫而安详,他们终于可以休息几天了。
雪夜是多么安静,一切声音——人语,鸡鸣,风响,这一切都融进了雪夜,白雪将这一切都捂住了。清晨,我穿好衣服,戴好帽子,系好围巾,挎上书包,来到朦朦胧胧的堂屋,拉开门插,猛地拉开它,我看到满天满地的飞雪扑向我的眼睛,一瞬之间,我产生了眩晕,过了一会儿我才跨过门槛,在院子,我感到雪的白光和凛冽。脚踩在雪上,嚓嚓地响着,仅仅这声音和节奏,就给人一种快感,这使我情不自禁地变换着脚步,想踏出各种各样的痕迹。路上已经有了足印,其他同学已经早于我上学了,这总使我感到遗憾。
在寒假,我会参加大人的扫雪活动,生产队队长将挂在树上的钟敲响之后,大人就从各家各户来到小巷,他们拿着扫帚,铁锨,拉着车子。扫雪就从小巷开始,一直扫向田野的各条道路。那个缩着脖子的队长,热得满头大汗,他装腔作势地喊来嚷去,仿佛怎么扫雪是很难的,必须由他指挥才行,对此,田训民悄悄地嘲弄了一句,逗得周围的妇女都哈哈大笑起来。队长感觉到了,不过他没有办法对付田训民,为此田训民很得意,整整一个早晨他都是兴奋的。几个下乡的知识青年,浪漫地推起了雪人,那时候,我很想跟着他们干,我想用黑色的石头给雪人安上眼睛。我站在旁边望着他们,我的心是紧张的,为自己的念头而紧张。但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我却没有深思。
田野的雪久久地不会消融,尽管太阳已经出来,尽管天是晴朗的。不过,我希望这样,雪覆盖了辽阔的起伏的田野,总使我兴奋。我几乎天天早晨和傍晚,带着我的狗到雪地去转悠。那时候,我已经读了不少俄罗斯作家的小说,我不知不觉将我想象为一个草原上的少年,我带着自己的狗或跑,或走,或越沟,或翻坎,特别希望遇到一只兔子,我将带着狗抓住它。这是一条白毛之中长满黑道的狗,经过激烈的斗争,我才得到母亲的同意喂养起来。一年之后,它长大了,我将它拴在门里,来了陌生人,它便会汪汪地叫。为了梳理它的毛,我经常挨姐姐的训斥,因为我会偷偷拿来她的梳子。我爱那只狗,可我后来却将它卖了。我很想得到一支钢笔,一支绿色塑料套子的钢笔,不过我没有钱,遂将它卖了。在冬日的夕阳之中,两个陌生的男人将它装在布袋背走了。我没有送它。我心里很难过,走过一个没有人的阴暗通道的时候,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知道自己丢了良心。夜晚,我怎么都难以成眠,寂静的漆黑的院子,只有风声而没有犬吠,我心里空空荡荡……
好在要过年了,日益浓烈的过年的喜悦,渐渐改变了我的情绪,然而看到狗呆过的那个地方,看到那个裂了一条缝隙的巨大青石,我总会想起狗的。过年之前,家里要给我们几个孩子做一身新衣,这是令人兴奋的事情。新衣是父亲从城里带回来的,当他从提包里掏出它的时候,我的心情既高兴又忐忑,在欢喜之中害怕他突然对我什么不满而发起脾气。新衣总是除夕之夜才由母亲拿给我,我将大人给的压岁钱装进口袋,激动得难以入睡。
正月初一,我穿上新衣,小心翼翼地洗了脸,便去寻找小贵,可他却竟依然躺在炕上。他仅仅将头露在被子外面,乌黑的脸上,长着漂亮的大大的眼睛。他打量我,目光流泻着他的哀伤。他慢慢地爬起来,穿他的衣服,那是整个冬天他一直穿着的他哥哥退下的衣服。他家兄弟姐妹九个,日子过得很是穷困,过年他也没有新衣。他怏怏地陪我在院子的阳光之中站了一会,他的母亲便喊他吃饭,于是我就走过长长的扫得干干净净的小巷回到家里。我心里酸酸的,已经没有了那种兴高采烈的感觉。
正月初一是全家人自己吃菜喝酒过年。从正月初二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五,是亲戚之间的互相拜见。这些日子,乡间的路上,天天有穿得漂亮的农民走动,村子洋溢着一种喜庆色彩。如果谁家的儿子结婚,或者谁家的女子出嫁,那么将会增加一种新的欢快。最欣喜最得意的当然是孩子,孩子已经忘记了寒假的作业,忘记了学校的约束和老师的尊严,孩子夜以继日地玩耍着,仿佛生活就是这样,殊不知马上就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了。
六
物换星移,岁月交替,我在少陵原生长了十八年。少陵原作为我的故乡,不论我荣华富贵,也不管我穷愁潦倒,甚至命归西天,它都是我永远摆脱不了的出发之地,是我生命的源泉。我对它首先是爱,爱是主要的。我混沌地在少陵原的地域、气候、风景、习俗和左邻右舍之间度着我平凡的日子,尽管幻想在梦中闪烁,那梦是在我的狭长的厦房之中产生的,是在我的垫着书籍的绵软的枕头上产生的,那枕头装着荞麦的红色皮壳,在我的梦中,头压上去它总是轻轻地响着,不过我那时候并不知道少陵原仅仅是关中的一个小小的部分,不知道秦岭之南还有平原,渭水之北还有河流,不知道它是如此古老而且如此美好,以至祖先很早之前就热爱这个地方,并在这里留下了他们的标志。在少陵原的东部,葬埋着汉宣帝刘洵和他的妻子,这里地势高耸,风光明丽,可以瞭望远方。它的西部是突然断裂的悬崖,杜甫曾经在这里居住,他曾经望着脚下的樊川和韦曲,吟咏着沉郁的诗歌。在少陵原北畔,有曲江池和大雁塔,有达官显贵和才子佳人游玩的杏园,在这里游玩,并不是始于唐代,它早在汉代就有了。它的南畔尤其令我惊奇,唐代著名的兴教寺,兴国寺,华严寺,牛头寺,都在这里,佛教的烟火在千年之久不绝如缕,而且汉代著名的宰相朱博的故里从南畔一直延伸到我的村子,我走出巷子便能看到他的坟冢。不过我生长在少陵原的日子,并不知道这些。少陵原之外的奇异的世界,对我遥远而陌生。我跟着父亲也到过西安,这里喧闹的声音,奔流的汽车,五光十色的镶着玻璃的高大楼房,使我目瞪口呆,神魂颠倒。从西安回到我的村子,我久久地回味着,既向往又恐惧。
在这十八年之中,我家里发生的巨大变化是我祖父祖母的逝世。我似乎仍能看到为我祖父送葬的长长的队伍,作为长子长孙,我打着剪了花边的魂幡走在前边,老迈的老人宋兆祥搀着我。那是大雪之后的一个大晴的早晨,明亮的阳光照耀着冰雪覆盖的原野,空气寒冷而清澈,道道白色的阳光从天上照到地下,坚硬而晶莹的冰雪反射了阳光,我踏着脆响的雪堆和冰凌,感到耸立着黑树的原野辽阔,博大,静默,深情厚义。一年之后的冬天,这条通往墓地的路上,出现了为我祖母送葬的人,我仍打着魂幡。
大约从中学开始,我感到自己与周围的大人和小孩都有了差别,我的喜欢干净、读书和各种各样的想法,使我和他们拉开了距离。为此,我非常苦恼。那时候,我除了自己将是一个庄稼人之外,其他的考虑简直稀薄和朦胧得几乎为零。我注意缩短自己与他们的距离,我吆马,牵牛,犁地,扬场,我盘腿坐在饲养室的炕上,那里铺着粗糙的竹席,到处都是浓烈的牲口的呼吸和粪便气味,我赤脚走进砖瓦窑的灰里,甚至想过娶一个健壮的妻子,让她为我生儿育女,然而这一切都仿佛是在演戏,是为了让周围的人欣赏,为了让他们与我友好。
终于可以考大学了,我这才发现自己是那么强烈地希望走到外面的世界去,希望到一个新的天地去。然而,我在外面的世界并不容易,尤其要做一个符合自己理想和目标的人极其艰难。很多事情常常使我愤怒和沮丧,回到我的少陵原,便往往显得沉默。少陵原一直在变化,它的暴发和败落的风景相互交替。去年,我的已经退休的父亲患了重病,很是危险,他从夏天到冬天一直住在医院,过年之前,经得医生的同意得以出院。我送他回家。他从车上下来,走过残叶斑斑的小巷,走进院门,当光秃秃的槐树与桐树和亮堂堂的天空与房屋迎接他的时候,他发自肺腑地喊了一声,他那苍老的倒吸着气息的声音深刻地触动着我的心灵,他说:“我的妈呀,我以为回来不了啦!”
此时此刻,我在西安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我离婚造成的风风雨雨竟飘落到我的村子,我小心地向父亲掩饰着我的变化。他曾经反复告诉我,他已经不能再为我操心了,希望我和我的姐妹与弟弟都能平安,我很担忧他知道我的变化而伤神。苦难的母亲照顾着他,当父亲向她询问我的情况的时候,母亲总是打岔,或者用谎言消除他的疑虑。我的姐妹和弟弟对他缄口不提我的变化,他被蒙在鼓里。在那安宁的干净的古老院子,他读书,锻炼,敬佛,偶尔他会闷得大发其火,首当其冲的当然是我的母亲。也许父亲知道我的情况并不会像我估计的那样糟糕,然而,我没有勇气将我离婚的事情告诉他,而且我盼望所有的人都不要告诉他,他感情脆弱,容易激动,他的病恰恰是非常害怕激动的。我只能告诉他好的消息,这样会使他高兴,得到安慰,不过在生活之中,好的消息能像人们希冀的那么多,坏的消息能像人们盼望的那么少吗?
附记:谁也阻挡不住工业化,不过我未想到它来得如斯之快,竟侵入少陵原,并将吞噬我的村子。我家的院子也会消逝了吧!很希望能把少陵原作为一个中国农耕文明展示区保存下来,然而我之所想只是所想。实际上一旦建成中国农耕文明展示区,少陵原也就是财源了,遗憾时代所好在工厂,在工业产品。少陵原之毁完全是文化之毁!
2008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