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心理有知、情、意三部分。所以教育应分为知育、情育、意育三方面,知育要教到人不惑,情育要教到人不忧,意育要教到人不惧。教育家教育学生,应该以这三件为究竟,我们自动的自己教育自己,也应该以这三件为究竟。
怎么样才能不惑呢,最要紧的是养成我们的判断力。想要养成判断力,第一步,最少须有相当的常识,进一步,对于自己要做的事须有专门智识,再进一步,还要有遇事能断的智慧。假如一个人连常识都没有,听见打雷,说是雷公发威,看见月蚀,说是蛤蟆贪嘴。那么,一定闹到什么事都没有主意,碰到一点疑难问题,就靠求神问卜看相算命去解决,真所谓“大惑不解”,成了最可怜的人了。学校里小学中学所教,就是要人有了许多基本的知识,免得凡事都暗中摸索。但仅仅有点常识还不够,我们做人,总要各有一件专门职业。这门职业,也并不是我一人破天荒去去做,从前已经许多人做过,他们积累了无数经验,发现出好些原理原则,这就是专门学识。我打算做这项职业,就应该有这项专门的学识。但专靠这种常识和学识就够吗,还不能。宇宙和人生是活的不是呆的,我们每日碰见的事理是复杂的变化的,不是单纯的刻板的,倘若我们只是学过这一件,才懂这一件,那么,碰着一件没有学过的事来到跟前,便手忙脚乱了。所以还要养成总体的智慧,才能有根本的判断力。这种总的智慧如何才能养成呢,第一件,要把我们向来粗浮的脑筋着实磨炼它,叫它变成细密而且踏实。那么,无论遇着如何繁难的事,我都可以彻头彻尾想清楚它的条理,自然不至于惑了。第二件,要把我们向来浑浊的脑筋,着实将养它,叫它变成清明。
那么,一件事理到跟前,我才能很从容很莹澈地去判断它,自然不至于惑了。以上所说常识学识和总体的智慧,都是知育的要件,目的是教人做到“知者不惑”。
怎么样才能不忧呢,为什么仁者便会不忧呢,想明白这个道理,先要知道中国先哲的人生观是怎么样。“仁”之一字,儒家人生观的全体大用都包在里头。“仁”到底是什么,很难用言语说明,勉强下个解释,可以说是:“普遍人格之实现。”孔子说:“仁者人也。”意思是说人格完成就叫做“仁”。但我们要知道,人格不是单独一个人可以表现的,要从人和人的关系上来看。所以仁字从二人,郑康成解它做“相人偶”。
总而言之,要彼此交感互发,成为一体,然后我的人格才能实现。所以我们若不讲人格主义,那便无话可说;讲到这个主义,当然归宿到普遍人格。换句话说,宇宙即是人生,人生即是宇宙,我们的人格,和宇宙无二区别,体验得这个道理,就叫做“仁者”。然则这种仁者为什么就会不忧呢,大凡忧之所从来,不外两端,一曰忧成败,二曰忧得失。我们得着“仁”的人生观,就不会忧成败。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知道宇宙和人生是永远不会圆满的,所以《易经》六十四卦,始“乾”而终“未济”。正为在这永远不会圆满的宇宙中,才永远容得我们创造进化。我们所做的事,不过在宇宙进化几万万里的长途中,往前挪一寸、两寸,那里配说成功呢,然则不做怎么样呢,不做便连这一寸都不往前挪,那可真是失败了。“仁者”看透这种道理,信得过只有不做事才算失败,肯做事便不会失败。所以《易经》说:“君子以自强不息。”换一方面来看,他们又信得过凡事不会成功的几万万里路挪了一两寸,算成功吗,所以《论语》:“知其不可而为之。”你想,有这种人生观的人,还有什么成败可忧呢,再者,我们得着“仁”的人生观,便不会忧得失。为什么呢,因为认定这件东西是我的,才有得失之可言。连人格都不是单独存在,不能明确地画出这一部分是我的,那一部分是人家的,然则哪里有东西可以为我们所得,既已没有东西为我所得,当然也没有东西为我所失。我只是为学问而学问,为劳动而劳动,并不是拿学问劳动等做手段来达某种目的—可以为我们“所得”得。所以老子说:“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你想,有这种人生观的人,还有什么得失可忧呢,总而言之,有了这种人生观,自然会觉得“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自然会“无人而不自得”。他的生活,纯然是趣味化、艺术化。这是最高的情感教育,目的教人做到“仁者不忧”。
怎么样才能不惧呢,有了不惑不忧功夫,惧当然会减少许多了。但这是属于意志方面的事。一个人若是意志力薄弱,便会有丰富的智识,临时也会用不着,便有优美的情操,临时也会变了卦。然则意志怎么会才坚强呢,头一件须要心地光明,孟子说:“浩然之气,至大至刚。行有不嫌于心,则馁矣。”又说“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俗话说得好:“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一个人要保持勇气,须要从一切行为可以公开做起,这是第一着。第二件要不为劣等欲望之所牵制。《论语》记,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伸帐。子曰:“帐也欲,焉刚。”一被物质上无聊的嗜欲东拉西扯,那么百炼成刚也会变成绕指柔了。总之,一个人的意志,由刚强变为薄弱极易,由薄弱返到刚强极难。
一个人有了意志薄弱的毛病,这个人可就完了。自己做不起自己的主,还有什么事可做,受别人压制,做别人奴隶,自己只要肯奋斗,终必能恢复自由。自己的意志做了自己情欲的奴隶,那么,真是万劫沉沦,永无恢复自由的余地,终身畏首畏尾,成了个可怜人了。孔子说:“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我老实告诉诸君说罢,做人不做到如此,决不会成一个人。但做到如此真是不容易,非时时刻刻做磨炼意志的功夫不可,意志磨炼得到家,自然是看着自己应做的事,一点不迟疑,扛起来便做,“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样才算顶天立地做一世人,绝不会有藏头躲尾左支右细的丑态。这便是意育的目的,要教人做到“勇者不惧。
我们拿这三件事作做人的标准,请诸君想想,自己现时做到哪一件—哪一件稍微有一点把握。倘若连一件都不能做到,连一点把握都没有,暖哟,那可真危险了,你将来做人恐怕做不成。讲到学校里的教育嘛,第二层的情育,第三层的意育,可以说完全没有,剩下的只有第一层的知育。就算知育罢,又只有所谓常识和学识,至于我所讲的总体智慧靠来养成根本判断力的,却是一点儿也没有。这种“贩卖知识杂货店”的育,把他前途想下去,真令人不寒而栗一现在这种教育,一时又改革不来,我们可爱的青年,除了他更没有可以受教育的地方。诸君啊你到底还要做人不要,你要知道危险呀,非你自己抖擞精神方法自救,没有人救你呀,诸君啊,你千万别要以为得些断片的智识,就算是有学问呀。我老实不客气告诉你罢你如果做成一个人,知识自然是越多越好你如果做不成一个人,知识却是越多越坏。
你不信吗,试想想全国人所唾骂的卖国贼某人某人,是有智识的呀,还是没有智识的呢,试想想全国人所痛恨的官僚政客—专门助军阀作恶鱼肉良民的人,是有智识的呀,还是没有智识的呢,诸君须知道啊,这些人当十几年前在学校的时代,意气横历,天真烂漫,何尝不和诸君一样,为什么就会堕落到这样的田地呀,屈原说“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1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天下最伤心的事,莫过于看着一群好好的青年,一步一步地往坏路上走。诸君猛醒啊一现在你所厌所恨的人,就是你前车之鉴了。
梁启超先生认为求学的自的在于学做人,教育可分为知育、情育和意育三万面,知育教人不惑,情育教人不忧,意育教人不惧。他分别谈论了如何才能做到不惑、不忧、不惧,并警告青年学生们要把做人放在首位。
时隔近九十年,先生的这些教诲今天读来仍言犹在耳。当今时代,虽不乏胸怀抱负的热血青年,但多数青年学生还是在对知识教育的一味追求中丧失了理想、迷失了自我。他们中的一些更是心理脆弱,不堪一击,成为“问题青年”。
教育的终极目的在于“树人”,只有知、情、意都健康的人,才是心智健全的人。只有心智健全的人,才能有大作为,才能担当起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