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吕方离开长安来到凌云山庄，已经过去了七个年头。
七年前，吕方在师父陪伴下，第一次前往北周京师长安城，却在一觉醒来后，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
随国公府的有趣管家杨义说受师父所托，要送自己去习武。两人一路欢声笑语，来到这千里之外，异国他乡的凌云山庄。
六岁的吕方还没过山庄大门，就干了件震惊全庄的大事——他拔了大师祖杨青山最珍爱的白眉。
杨青山在山庄执掌戒律，山庄绝大多数人都在这位严厉无比的大师祖面前吃过苦头，他们一致认为这新来的小子要遭大殃了。
却没想到杨青山丝毫不以为意，他笑盈盈地抱起面前从未谋面过的混账小子，犹如老爷爷看着自己心爱的孙儿一样慈祥。
山庄众人无不惊掉了下巴。
不同于大师祖的严厉，二师祖杨青河应该是庄上最儒雅的人了。
他不到二十岁便开始走南闯北，寻访名山大川，结交各路英雄好汉。
杨青河最爱花草树木，他的小屋就建在一片大花园中，是吕方和杨依依最喜欢去的地方。
凌云山庄占地足有百亩，但如果把杨青河从山顶绵延到半山腰的花园也算进来，更是有千亩之多。
其中种满了各种花草树木，或名贵无比，或稀奇古怪，都是杨青河几十年间从神州各地移植而来的。
十四年前，杨青河从云中归来，带来了哀牢山独有的龙船花。
花有五色，缤纷满目，更难得的是此花花开四季，一整年都能闻得到龙船花清美的香气。
当时才一岁的杨依依整日与花为伴，爱不释手。
杨青河便将此花种满山顶整个花园，那里便成了山庄众人闲时散步的最佳去处，但只有杨依依能得到二师祖亲手做的龙船花香囊。
杨青河儒道兼修，是凌云山庄唯一的教书先生。
每日早上山庄的徒儿们都要去庄北的花园中跟着杨青河读书写字，下午便跟着各自的武学师父习武。
自古读书多枯燥，但杨青河总会给孩子们讲他的半生见闻，讲述各种光怪陆离的事物。
惫懒如吕方，也不肯逃了二师祖的课。
吕方聪明伶俐，小时候又跟着吕永吉行走天下，与二师祖颇有共鸣，所以很得杨青河喜爱。
杨青河曾说，四十年前他还小的时候，庄上学文习武之人足有五十多人，加上来自太罗城的帮工佣人，整个山庄更是有百人之多，在北方武林门派中已经算是大户人家了。
但剑魔寇准的到来让一切都烟消云散，山庄高手死伤殆尽，从此人丁凋敝，一蹶不振。
如今到了吕方和杨依依这一代，仅有五名弟子了。
大师兄杨庆，在吕方到来之前便出山历练，吕方从未见过他。
二师兄杨宁，年方十七，生得仪表堂堂，俊美异常。他与杨庆一样都跟着大师祖杨青山习枪。
杨宁天赋上佳，性子又坚毅沉稳，杨青山常说杨宁未来必超过杨庆和自己，成为枪道宗师，因而毫无保留，倾囊而授。
杨孝礼是吕方和杨依依的三师兄，三人都在大师伯杨齐昌那里练剑。
杨孝礼油嘴滑舌之处比之吕方不逞多让，却没吕方那么得宠，没少被掌律人杨青山责罚。
不患寡而患不均，杨孝礼不敢去大师祖那里造次，只好把一肚子火气转嫁给了吕方，两人因此成了死对头。
但他在习武一事上却一丝不苟，比吕方踏实多了，却碍于天赋有限，两人剑法半斤八两。
杨依依是吕方的小师姐，是庄主杨炎的独女。
大凡杨孝礼与吕方化敌为友，促膝谈心，那一定是两人都被杨依依欺负了。
自称女侠的杨依依在二人眼中无疑是女魔头的代名词。
这一日杨青河的早课过后，吕方又消失地无影无踪。
吕方的惫懒三位师父从来不管，枪痴杨宁只顾自己练枪，而杨孝礼只会对吕方阴阳怪气，只有杨依依发起了恨铁不成钢的脾气。
“这小子昨天去听书刚被师妹你揍了一顿，今天肯定又去了，这是赤裸裸的挑衅你呀，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孝礼开始了他的煽风点火。
“闭嘴！”杨依依怒道，“好好练你的剑，少多管闲事了你！”
杨孝礼讪讪闭嘴，但他的心里却乐开了花：师妹这天雷地火已经被勾了起来，一定会全撒在那小子身上的。
果不其然，女魔头越想越气，她愤然收回了五行水兵素心剑，朝庄外一掠而去，连身后大师伯杨齐昌的呼喊都没注意。
——“黄半仙今天不说书……”
杨依依把太罗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吕方的下落。
冷静下来的少女这才发觉自己中了三师兄借刀杀人的计了，吕方一定还在庄中。
确实如少女后知后觉的那样，吕方并未出庄，他整个下午都在凌云塔顶上发呆。
除了杨青河的花园，凌云塔顶就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
凌云塔是一座七层石塔，位于山庄正中心。
除了北方十里处云雾缭绕的黑龙山，凌云塔顶便是附近最高的地方，正适合登高望远。
从凌云塔顶极目远眺，东方是雁门关的方向，古往今来多少将士在那里抛头颅洒热血，生者荣华富贵，死者马革裹尸；往西能看见长城脚下的太罗城，点缀着袅袅炊烟；北方是连绵不断的的青色山丘，荒无人烟，神秘莫测；南方则是一望无际的开阔平原，是来的方向。
每当吕方登高南望，思绪便不时回到七年前，回想着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
打从自己记事起就与师父两人相依为命，浪迹江湖，走过了河流山川，见惯了人情冷暖。
师父有一身穷行天下的本事，他的行囊里除了两本古书和一把装神弄鬼的桃木剑外再无他物，连半枚铜钱都没。
奇怪的是两人却从未挨饿受冻过——师父总能找到地方白吃白住。
六岁那年，自己第一次前往京师长安，却在一觉醒来没了师父。
“也许又去寻什么梨花美人、杏花美人去了吧，师父老不正经了。”
吕方懒洋洋地躺在塔楼顶上享受着最后的阳光，他双手搭在脑后，思忖着师父的下落。
“吕方！”
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从塔下传来，紧接着一抹鹅黄跃上塔顶。
年方豆蔻的少女杨依依叉着腰站在吕方面前，撅嘴恼道：“你又偷懒！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
吕方见小师姐到来，心情大好，调笑道：“小师姐寻我作甚？是不是三师兄剑法太过不济，师姐要找我‘切磋’？”
“臭小子，你还好意思说人家不济？除了皮厚点儿，你比他强多少吗？”杨依依气道。
吕方“嘿嘿”笑道：“师姐有所不知，小子昨晚得一仙女下凡赐下灵丹妙药，当真是清凉似水，氤氲满屋。小子现在不光筋骨不痛了，连内力都增长了不少。我这便去与三师兄较量，非把他打得满地找牙不可。”
杨依依羞红了脸，所幸此时斜阳似火，掩盖了少女的绯红面色。
她瞪了吕方一眼，说道：“少胡吹大气了，你们两那三脚猫的功夫我才不想看呢。”
少女总是容易被好话打动，杨依依坐了下来，伸了个懒腰道：“算了，我也累了，今天便放你一马。我倒要看看，这塔顶到底多有意思。”
“哼哼，那你算来对地方了。”
吕方凑到师姐身边，两人并肩看着落日余晖。
“高处不胜愁呐……”良久，吕方打破沉默道，“怪不得小时候师父从不肯去山顶高处，果然是让人思念让人愁啊……”
“吕方，你想你爹娘吗？”杨依依轻声问道。
吕方思索良久，答道：“小时候我和师父住在泰山一段时间，那里有条彩石溪。有一天，我看见一只小鸭子跟在一只乌龟后面学步，你猜为什么？”
“小鸭子饿了想吃乌龟肉？”杨依依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道。
吕方噗嗤笑出声来。
杨依依恼道：“你明知道我不懂还问我？！”
吕方赶紧赔罪，解释道：“因为小鸭子把乌龟当成了它的娘亲。”
杨依依一脸困惑地看着吕方，等待着他的进一步解释。
“刚破壳的小鸭子会把它们看到的第一个活物当做娘亲。”吕方看向杨依依的眼睛，说道，“所以我不想我爹娘，我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我师父，是他把我养大，教我读书识字，带我行走江湖。”
“我就是那只小鸭子。”
突然，两滴泪水从身旁少女眼中流出。
她赶紧扭过头，拭过泪水，迎向落日。
“吕方……你可知道我也没了娘亲？”
“我知道……但我不敢问，怕你伤心……”
吕方伸出手，握住少女的柔薏。
“我娘在生我的时候死了，她甚至都没能看我一眼。”杨依依说道，“庄上的人都以为我会想念娘亲，都避免在我面前提她，但……”
杨依依看向吕方，叹道：“自打我记事起，就是二师祖在照顾我。他跟你师父一样，他教我读书识字，给我带各种各样的花草，千奇百怪的玩物。他与旁人不同，他觉得在我面前避谈我娘亲是堵住我的心，他觉得这样不好，堵不如疏。于是二师祖跑去长安与大画师董伯仁学了作画，把我娘亲的相貌画了出来。二师祖很有智慧，但他却不懂一个孩子的心，我其实并不怎么思念我素未谋面的娘亲……”
“我刚才是为二师祖流泪，因为他不知道，他才是我最亲的人。”
吕方看向杨依依，微笑道：“那我们就是两只小鸭子了。”
杨依依没答话，她把头靠在吕方肩上，看着夕阳沉入远处的山峦。
少女的长发传来淡淡的龙船花香气，吕方的心不禁砰砰直跳。
吕方害怕自己的剧烈心跳会被杨依依听到，转移注意力道：“你爹他……你们的关系不好么？”
“哼……你虽七年前才来山庄，但我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比这十四年来我跟他在一起的时间还多。山庄拉磨的驴每天还要休息几个时辰呢，他从早到晚都有忙不完的事，一个月能在家待十天就不错了。”
“庄主这么用功么？那他的剑法该有多厉害啊？”
“用功？他可没把功夫用在练剑上，十多年前爷爷去世后，他就不再练剑。二师祖说他少年剑成，用剑术赢得了我娘的心，要知道，我娘可是出身江南古越剑派！他要是坚持练剑起码能成武林前十的剑客，说不定还有资格上茅山大茅峰与飘渺剑仙王远知论剑。他在忙杨家的生意买卖，账本一摞摞，我看着就头疼。”
“嘎——嘎——”一行大雁从两人头顶掠过，往南飞去。
两人抬头看着大雁，怔怔出神。
直到大雁消失在天边火云间，吕方才回神说道：“心逐南云逝，形随北雁来。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
怕杨依依听不懂，吕方补充道：“这是陈国尚书仆射江总的诗，写的就是秋日登高时的思乡之情。只可惜此人虽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却被师父断言必是祸国殃民之辈，迟早毁了陈国。”
“我长这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也才是五百里外的武川。二师祖一直说江南风光好，说等我长大了要带我去秦淮河畔听曲看戏。现在我长大了，可是二师祖却老的走不动路了。看来只能等十八岁以后自己下山去江南历练了。哦对了吕方，江南武林热闹么？”
“五十年前剑魔寇准横扫北方武林后，转眼便去了江南，江南武林人人自危。茅山上清派前任掌门人陶弘景站了出来，号召整个武林共同对抗寇准。寇准在大茅峰重伤王远知后便离开江南，江南武林得以保全，上清派也因此成为江南武林之望。江南武林受上清派鼓舞，习武成风，一片欣欣向荣。但江湖中人大多不善经营，囊中羞涩，不少跟风习武之人便脱离正道：一些人落草为寇，干着打家劫舍的勾当；一些人受雇于江南大族，为他们充当打手。世家大族之间为了争夺利益甚至会招揽一些武林门派壮大自己的势力，武林纷争是常有的事。”
吕方总结道：“所以说江南武林热闹归热闹，但瞎凑热闹的话是会没命的。”
杨依依咋舌道：“看来江南武林打打杀杀的还不如北方武林的一潭死水呢。”
吕方说道：“放心好了，世上不是只有武林江湖，你把自己当成一个游山玩水的过客，别去招惹什么公子小姐就万事大吉了。”
“嗯！我好想去江南古越剑派，看看娘亲出身的地方，看看打造素心的地方。”
杨依依将素心剑放在膝上，抚摸着剑身。
“哈哈，那更安全了。古越剑派是江南屈指可数的，不依附任何大族的武林门派。古越剑派历史悠久，一千年前越王勾践被困会稽山时，古越剑派就在那里了。古越剑派行事低调，高手如云，门派内神兵利器不计其数。两百年前，东晋大臣王导和庾亮为了控制古越剑派亲率大军围攻会稽山，被掌门人飞剑仙一剑千尺直抵喉咙，悻悻而退。从此，再无人敢上门自取其辱。”
“好孤傲的门派，不知道那里的人会是个什么样子……爹爹居然能凭剑术追到我娘，那他年轻时该有多厉害呀？”杨依依思忖道。
吕方继续说道：“我们可要好好练剑，别到时候登门拜访被人家看轻了我们凌云山庄。”
“是你该好好练剑！臭小子天天就知道偷懒，以后还要我保护你呀？”杨依依嘟嘴道。
吕方哭笑不得：“师姐教训的是，小子这便去加练。”
杨依依看了眼没入山峦的夕阳，说道：“好啦好啦，少自作多情了。今天不是大师伯斗蛐蛐的日子么？我们去看看吧，说不定还能蹭点零食吃。”
两人从凌云塔一跃而下，在渐浓的夜色中下山，展开身形往太罗城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