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还未走进酒馆，远远就听见大师伯杨齐昌志得意满的笑声，看来大师伯赢了不少。
果不其然，两人一进门，便看见杨齐昌面前堆着的上百文铜钱。
冯屠子垂头丧气地瘫在对面，一脸哭丧样，看来他巴掌大小的黑翅大将军也败下阵了。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咦？不对呀，你这蛐蛐怎的不叫？”
众人猛然醒转：杨齐昌的蛐蛐似乎的确没有叫过。
杨齐昌赶紧辩解道：“叫过，叫过，怎的没叫过？！冯屠子你不是听到了吗？！咬死你的啥啥大将军时，叫的可响了！”
冯屠子并不是市井无赖，也不是输不起的人，他似乎听到过叫声，但众人都说没叫，又似乎真的没叫……
他挠了挠光头，说道：“我忘了……”
“你这就不是蛐蛐，鬼知道是什么虫子！”
“是不是你们山庄养的什么蛊虫？”
“你这是耍赖，凌云山庄的武林高手就这么欺负我们小老百姓？”
“还钱！”
杨齐昌赶紧护住面前的铜钱，他一眼看到吕方和杨依依，像看到了救星一样，赶紧说道：“吕小子，你来的正好，这是昨晚你帮我抓的，你给大伙说说，它是不是在饮马山抓到的正经蛐蛐？”
吕方哭笑不得，众人看他的眼神就跟看同伙一样，若不是他身边站着个女魔头，仿佛也要连他一起骂了。
冯屠子是个老实人，他站了出来主持公道：“诸位听我一言，这斗蛐蛐是黄半瞎教我们的，他见多识广，肯定知道这是不是正儿八经的蛐蛐。”
杨齐昌赶紧说：“那快请黄老来主持公道啊！”
酒馆掌柜孙大成说：“黄老爷子早出去了，谁知道他哪儿溜达去了？”
吕方说：“我知道，我去请他。”
吕方和杨依依出门，径直走到黄家老宅旁，果然看见黄半春坐在半截墙头，抚摸着残垣断壁。
黄半春见两人朝他前来，问道：“小子可是要找老夫？”
吕方答道：“是的黄老爷子。我昨晚帮大师伯抓了一只蛐蛐，好生厉害，刚才还夺了魁。”
黄半春拈须笑道：“我知道，我聋了一大半都能听见杨齐昌的笑声。”
三人会心一笑，吕方继续说道：“可是那只蛐蛐个头很小，又不喜鸣叫，现在别人都怀疑那不是蛐蛐，是山庄养的蛊虫，要大师伯退钱呢。”
“哦，尽有如此蛐蛐？所以要请老夫帮忙看看？”
“没错，黄老爷子，这么晚了打扰您真是过意不去。”
“不碍事的，他们分出了胜负，也该散场了，本就是我回去的时候。走，我们这便去看看那是何方神圣。”
吕方和杨依依搀着黄半春慢悠悠地走在月光下，回到了酒馆。
闹哄哄的众人停下了喧嚣，等待着说书老人的一锤定音。
杨齐昌仿佛看见了救星，他捧着笼子送到黄半春身前，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
黄半春笑着看向笼子，忽然他身子一抖，如遭雷击一般歪倒。
吕方赶紧上前搀住了黄半春。
一声低沉有力的鸣叫从笼中传来，黄半春张开浑浊的双眼看向笼子，老泪纵横。
孙大成见黄半春如此模样，赶紧宣布今晚斗蟋结束，和吕方一左一右搀着老人去了后堂。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最终他们的眼神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杨齐昌身上。
杨齐昌叹了口气，抱着笼子大步走出客栈，再不管身后赢来的铜板。
后堂，吕方与杨依依看着老泪纵横的说书老人有些不知所措。
终于，吕方问道：“黄老爷子，您这是怎么了？您曾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
黄半春用手掌抹过苍老的面庞，看向二人，勉力露出笑容。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若是情之所至，便是世上最无情之人恐怕也要落下几滴眼泪。”
“那……那只蛐蛐就是您的……情之所至？”
黄半春摇头道：“很多时候让你难过的并不是事物本身，而是它背后的东西……它所见证过的一些经历，还有一些感情。”
黄半春伸出左手，拇指上戴着的青玉扳指上刻着一只蛐蛐，赫然便是杨齐昌那只蛐蛐的模样！
“它叫锦蓑衣，翅伏而鸣少，但一飞则冲天，性不张扬，极为罕见，是蛐蛐中的隐者。”
黄半春看着锦蓑衣，眼中满是回忆。
随后他看向吕方，说道：“我回太罗城这三年，讲的都是别人的故事，从未说过我自己的……也不知有没有人愿意听我这糟老头子的故事。”
吕方赶紧说道：“我愿意，我愿意！”
黄半春欲言又止，似有千言万语卡在喉咙不得倾吐，终于他说道：“好孩子，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但今日不早了，你们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万不可熬夜伤了身体。”
吕方和杨依依见黄半春眼眶红肿，也不想再多叨扰，两人便与他告退：“黄老爷子，你也好好休息，保重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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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无限愁啊……这一晚上，你哭了，黄老爷子哭了，怕是大师伯也要哭了，唉，我也想哭了。”
回去的路上，吕方感慨着。
杨依依反驳道：“大师伯才不会哭，他跟你一样，没心没肺的。”
杨依依话音未落，吕方伸出手指示意杨依依噤声：“你听。”
杨依依竖起耳朵，果然听见有人吸着鼻子，似乎是在抽泣。
她不敢出声，打着口型问：“大师伯？”
吕方点了点头。
杨依依继续无声询问：“怎么办？”
吕方略一思索，踢开了脚边的石头，石头滚下台阶，发出一串清脆的声音。
杨依依会意，不禁佩服起吕方心思之细腻。
两人走到山庄西门处，一个高大的身影站了起来。
杨齐昌笑着跟两人打招呼：“小家伙们回来了？黄老爷子还好吧？”
吕方说道：“还好，他已经睡下了。大师伯你怎么还不休息？”
“不急，不急。喔，对了，还要谢谢你小子呢，你帮我抓的这只蛐蛐可真是威风，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直跟我赖账，再跟他们玩恐怕他们连裤衩都得输个精光！我琢磨着这样不太好，还是把蛐蛐放了吧，以后就饶了太罗城那群输不起的闲汉！”
两人明显能感觉出杨齐昌话中的委屈之意。
吕方开口道：“不玩便不玩，只是……大师伯答应我的零食……是不是也要赖账了？”
杨齐昌一愣，赶紧说道：“怎么会，怎么会！我杨齐昌岂是言而无信之人？！有的，有的！”
杨依依跟着叫道：“大师伯我也要！”
杨齐昌笑道：“嘿嘿，都有，都有！”声音明显欢快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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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辞别杨齐昌，走到凌云塔下，一行大雁鸣叫着从头顶飞过。
杨依依抬头望向夜空，说道：“月明星稀，北雁南飞。凌云塔顶还真挺有意思的，下午看过了太阳，我们再上去看月亮呗？”
吕方摇头道：“高处无限愁，我不要去了，今天已经愁够了。”
突然，吕方心生警觉，他近乎本能地抽出杨依依身后素心剑，一步挡在少女身前。
黑暗之中一杆长枪猝然刺出，直奔少女而去。
“叮”的一声，素心剑拨开枪头，剑刃在枪杆上摩擦着，发出“哧——”的噪声，把木质枪杆划出一道长痕。
持枪之人被吕方拨开力道，从少女身边滑过。
他背朝月光，看不清他的脸面。
持枪之人“咦？”了一声，似乎对吕方的剑法颇感好奇。
他放弃了第一目标杨依依，转而向吕方发起了进攻。
“噌噌噌”，持枪之人瞬息之间连刺三枪。
吕方一挡，一卸，一拨将三股枪劲尽数化解。
持枪之人转了个身，他面朝月光，露出一张俊美秀气的脸。
他问道：“你还没学习内功，内力不足，因此我第一枪你尚且能勉强挡下，第二枪就只能收剑卸力了，第三枪你更是用尽最后一丝内力才将枪劲拨开。我想知道，倘若我随后再刺一枪，你将如何应对？”
吕方笑道：“倘若我今天吃了晚饭，第三枪拨开之后便可单凭臂力回剑刺你腰眼了。”
持枪之人一愣，忽然笑道：“好你个吕小子，剑仙附体了么？怎么几天不见便如此厉害了？连二师兄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等等！”一旁的少女似乎刚反应过来，“二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喔，我还有半年时间便要下山历练，因此我决定秋至之后每晚加练两个时辰，以免行走江湖时遇到真正高手应付不来。方才练完，见你两回来，便想考教一下师妹你，没想到小师弟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我这还没出山呢！”杨宁摊手道。
杨依依深吸了一口气，送客道：“二师兄你今天很累了吧？那就早点回去休息呗？”
杨宁坏笑着离开，吕方自觉不妙。
果然，杨宁走后，少女说道：“你跟我来。”
声音平静如水，但吕方分明感受到了话音之下的狂风大浪。
吕方跟在杨依依身后跃上凌云塔顶。
杨依依盯着月亮，思索着什么。
良久，少女开口道：“小时候大师祖说过，杨宁武学天赋是我们这一代弟子中最高的，要他好好练枪，将来必成一代宗师。你来后，大师祖便改口了，跟杨宁说你的天赋不及吕小子十分之一，倘不加倍努力，将来在吕小子面前必自惭形秽，影响师兄弟之情。当时我还对你青眼相加，觉得你好生厉害，但后来你的糟糕表现让我把大师祖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师姐，我……”
“闭嘴……”杨依依继续说道，“大师伯教我们习剑，他虽整日嘻嘻哈哈，但在练剑一事上，对我和杨孝礼不可谓不严格，为何独独对你格外开恩？杨孝礼虽天资不好，但他踏实努力，他要是不让着我，连我都不敢说能赢他，偏偏你，无论过程怎么有来有回，险象环生，你最后总能胜他一招半式。”
“就在刚才，听说吃饱了饭的你能打赢二师兄了……”杨依依看向吕方，“看来整个庄上，只有我们几个师兄妹还被你蒙在鼓里呢，是不是呀吕大侠？”
吕方冷汗直流，他并不怕挨揍，他反而希望小师姐能揍他一顿出出气。
杨依依现在的平静模样让吕方心里没了底，他害怕他的欺骗真的伤了小师姐的心。
吕方脑子一片空白，心中默念道：“登高无限愁啊无限愁。”
突然，吕方想起随国公府的有趣管家杨义曾说过的：“女人生气，是越想越气。若不想受更大的苦，就要在她越想越多之前，让她把气出了。”
吕方一拍脑门，反倒吓了杨依依一跳。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吕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向小师姐谢罪道：“小子进入禁地，偷学武功，目无法纪，欺骗师长，请小师姐重重责罚！”
随后吕方低头认罪伏法，不敢动弹半下。
杨依依抽出素心剑，将剑尖搁在吕方头顶，声音古怪道：“好，那师姐便代掌律人执行戒律。”
素心剑乃是五行水兵，剑尖凉意透过吕方头皮直达脑髓。
吕方心道不好！
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撞女人气头上了！
山庄戒律哪有要砍头的啊！
但受罚是自己要求的，膝盖也是自己跪下的，死也是自己活该吧，能死在小师姐手上，也算值了。
吕方慷慨赴死！
杨依依手起剑落，只听“啪！”的一声，杨依依换过剑鞘狠狠砸在吕方头上。
吕方先是一惊，以为自己已赴黄泉，但随后头顶传来的剧痛告诉他自己还在人间。
“哎呀呀！”
“痛痛痛！”
吕方双手用力搓着脑壳，他的手指明显能感觉到一个鼓包在头顶迅速生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少女扔下剑鞘，瘫坐在塔顶，捂着胸口大笑着。
吕方看了看脚边的剑鞘，又看了看身前笑的花枝招展的少女，不禁叹了口气。
“别惹女人。”
良久，少女终于笑累，她吸着鼻子，拭着笑出来的泪水。
吕方小心试探道：“师姐……你不生我气么？”
杨依依一翻白眼，恼道：“不生你气？你头上的包白长的么？！”
“不过你虽然骗了我，但总好过让我天天操心你的功夫不是？以后行走江湖也不用我保护你了。”
吕方拍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
杨依依嗔道：“臭小子，你以为这样就过去了？才刚开始呢！现在来捋一捋你的罪行。”
“进入禁地，偷学武功，目无法纪，欺骗师长。这目无法纪和欺骗师长我知道，但这进入禁地和偷学武功是怎么一回事呢？”
吕方指了指脚下，老实答道：“禁地便是这凌云塔，武功便是凌云塔中保存的剑谱。”
杨依依诧异道：“凌云塔？可是凌云塔中除了兵器甲胄外，别无他物啊？”
“有的，有的，就在凌云塔顶层的书架上。”
“吕方……凌云塔顶层是锁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