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方刚要跨过酒馆门槛，便见对街冯屠子捧着一个陶罐朝自己挤眉弄眼，笑容玩味，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吕方猛然醒悟，心中不禁悲叹道：唉，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今天又要栽了！
吕方如赴死一般，慷慨走出酒馆，朝背靠大门的黄衣少女双手抱拳，一躬到底，甜声打着招呼。
“师——姐——好——”
那黄衣少女年方豆蔻，一对柳眉如刀似剪，一双杏目似嗔还怨。
少女腰肢纤细，身型修长，背后佩着一柄三尺长剑，颇有女侠风范。
但太罗城的百姓可不这么认为，凌云山庄庄主的女儿杨依依可不是好惹的。
女侠？山大王才是！
众人不免为吕方捏了一把汗，这小子怕是又要挨揍了。
果不其然，杨依依来者不善：“今天下午过得很开心嘛……练剑多枯燥呀，哪有听书有意思呢？”
吕方依旧低着头，回道：“回师姐的话，小子并不开心。”
不待杨依依发问，吕方接着说：“整个下午都在想着自己荒废了功课，想着自己辜负了师姐的期望，甚是愧疚。偷懒下山是小子不对，还请师姐责罚！”
吕方反客为主，低声下气的模样倒让气头上的少女无计可施。
少女压住了火气，本打算作罢，却不想面前的混账小子猛然抬起头来，盯着自己的脸瞅了又瞅。
只见吕方一脸关切的问道：“师姐，你是不是哭过了？”
杨依依心中一惊，脱口说道：“你怎么……我哪有哭过！”
吕方一脸坏笑道：“不瞒师姐说，我也差点儿听哭了呢。”
杨依依怒道：“臭小子，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臭小子使劲嗅了嗅身前的空气，赞道：“师姐身上的香气真好闻，恐怕酒馆后厨已经满是龙船花香了吧？”
街上众人纷纷“啧啧”摇起了头：吕方这小子真的是很能作死，该打，该打！
杨依依的怒气更甚之前，她连鞘取过身后长剑，指向吕方，怒道：“小师弟你偷懒下山，想必是剑法已然大成，师姐便要来考教考教，看看你现在到底有多少能耐！”
就算给吕方十把剑他也不是小师姐的对手，更何况现在手无寸铁，刁蛮少女的“考教”变成了纯粹的殴打。
显然这种殴打不是第一次了，颇有挨打心得的吕方双手护着要害，用胳膊和屁股接剑，在地上滚来滚去，嘴里不停喊着“师姐饶命！师姐饶命！”
叫声虽凄厉无比，但却中气十足。
见此情景，围观众人原本沉重的心情好转了许多，冯屠子还在一旁煽风点火，阴阳怪气道：“小妮子没吃饭吗？用点力啊！要不要屠子杀头猪给山庄送去？”
杨依依被吕小子当众说穿心思，似乎是真的动怒了，下手越来越重，专往吕方筋骨戳去。
吕方的怪叫声逐渐被货真价实的惨叫声所代替。
“小妮子，且饶了吕小子吧。”
说书老人黄半春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也怪老头子纵容吕小子，下次他再来，保管给他赶出去。”
少女把臭小子揍的够呛，怒气已然去了大半，又见老人家拄着拐出门求情，便不好意思再“考教”下去。
杨依依把长剑负好，对黄半春说道：“不劳老先生费心了，自己的师弟自己会好好管的。”
说罢，少女瞪了一眼躺在地上哀嚎的吕方。
吕方赶紧闭上了嘴，一跃而起，扑打着身上的灰尘，跟没事人一样。
少女见他生龙活虎的样子，“哼”了一声，扭头边走。
吕方赶紧跟黄老爷子抱拳告退，追在师姐后面回庄去了。
凌云山庄位于太罗城东二十里处的饮马山顶峰上，普通人一个时辰的路程山庄的练家子们只消两刻钟便至。
或许是少女心情不好，亦或许是“考教”太累，杨依依便如寻常人一般，在黄昏落日下悠悠地走着。
吕方跟在师姐身后，看向前方纤细的少女。
少女漆黑的长发在落日余晖下反射着金色的光芒，名剑素心插在精巧的剑鞘中随少女的腰肢不住摇摆。
面前的少女比仙女多了几分英气，比江湖上的女侠又多了几分秀美。
吕方想到师姐如此好看，脾气却如此暴躁，差点儿笑出声来。
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肩膀，这次似乎真的伤到筋骨了：唉，谁让自己为了逞口舌之快，主动招惹小师姐呢，真是活该！
一条小河从太罗城东蜿蜒流过，向北注入树颓水中。
小河以城为名，名唤太罗河，发源于凌云山庄北边的泉眼处，河水清凉甘冽，是沏茶上品，很受二师祖杨青河的喜爱。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太罗河上的小桥，走过太罗汉子们的麦田。
微风拂过麦田，吹起阵阵麦浪，已是秋收时节，马上就能和师兄师姐来拾麦穗了，再打上几只野鸡，用黄泥裹住埋在地下，覆上秸秆慢慢烤出来，那滋味想想都流口水。
——吕方如是想到。
等两人登上高逾三百丈的饮马山，来到凌云山庄西门，已是日落天黑。
饮马山除了山北松柏成林，郁郁葱葱，其余三面皆布满巨石。巨石形如战马，态若饮水，饮马山便是得名于此。
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在巨石间或隐或现，如蹩脚的斥候一般。
杨依依对着黑影无奈道：“大师伯，你又不睡觉。这斗蛐蛐真有那么好玩么？”
大师伯名叫杨齐昌，是凌云山庄的刀剑师父，也是杨依依的远房大伯，就住在山庄西边。
黑影直起身来，足有七尺之高。
他看向两人笑道：“小丫头午饭都没吃就去太罗城抓吕小子，怎么现在才回来？”
少女的脸瞬间红了起来，所幸她背朝着月光，才没让人看见她的窘迫模样。
她对大师伯的问话充耳不闻，径直走进山庄大门。
吕方拱手问道：“大师伯好。”
杨齐昌笑着招手，说道：“吕小子来的正好，你耳朵最灵，快来帮大师伯捉个无敌大将军，回头少不了你的零嘴吃。”
吕方正要跳下石路，忽闻山庄大门后传来一声干咳。
吕方讪讪收回了腿，指着大门做了一个发怒的表情。
杨齐昌会意，朝大门努了努眉毛，示意吕方赶紧回庄，万不可招惹了大小姐。
吕方快步走到小师姐身后，老老实实跟着。两人走到山庄中央的七层石塔凌云塔下，杨依依停下了脚步。
少女冷冷说道：“你的住处在南边。”
吕方走到师姐身侧，咧开嘴笑道：“小子今天惹师姐生气，当送师姐回家略做赔罪。”
“随你的便。”少女的声音依旧冷如月光。
杨依依随父亲杨炎住在山庄东边的大宅子中，吕方跟在少女身后来到庄主宅子前。
杨依依停下了脚步，吕方知道到了他麻溜滚蛋的时候了。
他跟师姐告过辞，一路慢悠悠的走回到凌云塔下。
他回身看了看，突然如离弦之箭般往西掠去，一路出了山庄大门。
“我就知道你小子还会回来！赶紧帮大师伯抓个厉害的家伙，赢了钱有的是你小子的零嘴吃。”
杨齐昌眯着眼笑着，仿佛已经看到了他在太罗酒馆大杀四方的样子。
今天是秋至，正是太罗城的汉子们斗的最起劲的日子，杨齐昌的蛐蛐昨天不幸战死，让杨齐昌错过了秋至这彩头最大的一天。
两人显然不是第一次合作了，吕方坐在高处石头上，沉心听着周围的虫鸣。
吕方的听觉异于常人，能在纷乱错杂的虫鸣中分出蛐蛐的叫声，还能听出哪只蛐蛐气息最强劲有力。
杨齐昌内力深厚，他屏息凝神，丝毫影响不到吕方半分。只待吕方指出蛐蛐方位所在，杨齐昌便能瞬息而至将其抓住。
两人指哪儿打哪儿，配合地天衣无缝。
杨齐昌的蛐蛐抓一只，放一只，皆因吕方换位置谛听后，总能找到更凶猛的。
如此反复五六次后，两人决定收手。
杨齐昌手中的蛐蛐有拇指大小，凶猛异常，疯狂撕咬着杨齐昌的手指，但习武之人的老茧岂是区区虫子就能咬破的？
杨齐昌喜笑颜开，好像胜利就在眼前，他甚至问起了吕方后天早上想吃些什么。
吕方正要回答，忽然，他有感于心。
吕方将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他听见不远处有一声极为低沉有力的蟋鸣，只一响便消失不见。
两人如饮马山的巨石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直到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吕方终于又听见这声蟋鸣，他指向三丈外的碎石，杨齐昌扔下手中蛐蛐，身形如风，一掠而去。
他右手如勾将碎石尽数带起，左手屈指成抓将瞬间跳起的蛐蛐窝在掌心之中。
杨齐昌慢慢打开手掌，手中蛐蛐个头并不甚大，两翅紧贴在身侧，略向左右分开，如鸟欲飞之状。紫金色的翅膀纹路清晰，犹如将军披甲。
此虫不鸣则已，一鸣则势若沉钟。
杨齐昌从未见过如此沉闷的蛐蛐，心里并没有多少底。但他既然把凶猛之虫扔了，便只能信任这只蛰伏之虫。
吕方打着哈欠，杨齐昌也不好再麻烦他，他吩咐吕方回去休息，独自去给蛐蛐寻吃食去了。
吕方哈欠连天地走到山庄西门处，忽然吸进了一口龙船花的香气，还有淡淡的金创药香。
少年张大了嘴定在原地，心中又惊又喜。
他抬起头，闭上眼睛迎向月光，耳中传来远处少女轻身掠过的微微风声。
吕方回到庄南住处，桌上的药瓶还留有余温。
他攥着温暖如玉的瓶子，咧着嘴美美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