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罗城位于北齐朔州神武郡树颓县，虽以城为名，却只有不到百户人家，是个不折不扣的破落村子。只因曾是古长城边上的一座关城，便沾了祖上的光，落得个“太罗城”的气派名。
——颇有些名不符实的意味。
十年前，树颓县新任县令便着了这城名的道，带着县衙数十人风尘仆仆地来到太罗城巡视，却连个过夜的地儿都找不到。
临走前，县令问起小城的岁数，老村正便指着城北的古长城说：“跟它一样老。”
那是战国时期的赵长城，距今已有九百多年的历史了。
从那之后，县令再没来过此地，这座古老的小城仿佛已经被世人所遗忘。只有城外太罗河偶尔冲刷出的战国兵刃，还在无声诉说着这座古老关城的往昔峥嵘。
小城宁静而祥和，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不时掠过长城的凌云山庄的小子们，再无半点波澜。
直到三年前，一位跛脚老人拄着拐，颤颤巍巍地站在城中一处荒废已久的宅子面前，老泪枞横，人们才注意到，城中来了个陌生人。
老人自称姓黄，名半春，是这宅子的主人，五十年前便已离开太罗城，而今迟暮垂死之年才得以归根。
老村正摸着脑袋，到城外墓地转了半天，终于说道：“那宅子似乎的确是黄家的……便当他是太罗人吧。”
黄家老宅子荒废了几十年，已经没法修葺了，老人又无儿无女，城中酒馆掌柜孙大成便收拾了一间杂货间给老人住下。
老人除了脚跛，眼睛也几乎半盲，完全干不了活。信佛的孙掌柜本就没打算要老人做什么，就当家里供了个灶神，一日三餐一壶酒好生伺候着，算是给自己积德了。
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孙掌柜的福报没过多久便自己找上门来。
老人半生流离在外，看遍了人间冷暖，阅尽了无数故事，他的阅历让闭塞的太罗城百姓可谓是大开眼界。清闲下来的汉子们便不时去酒馆听跛脚老人讲那江湖故事或是宫廷秘闻。
到后来，老人干脆在酒馆一侧置了副桌椅，当起了正儿八经的说书人。
乡情愈盛，老人的心情也愈发好了起来，还给自己起了个艺名“黄半仙”，颇有些枯木逢春的感觉。
台上说书之人需饮酒润喉，这台下听书之人更少不了酒：听到情深处，一口酒，浇去心头愁；听到激情处，一口闷，叫声“好！”吼出心中豪气。
孙掌柜这三年挣的铜板比过去十年都多，连带着给酒馆送肉的冯屠子也赚了个盆满钵满。
今日一大早，孙掌柜便叫上冯屠子去树颓县城拉了一车酒来，可把他们累的够呛。两人却没丝毫怨言，实在是这几天生意太好，竟然把酒给卖光了，才不得不去县城买酒充数。
这几日，黄半春接连讲了齐国乐陵公段韶和落雕都督斛律光的戎马事迹。
今日，他便要讲那齐国三大名将最后一位的兰陵王高长恭的悲情一生。
刚过午饭时间，酒馆便已座无虚席，很多汉子干脆花钱在酒馆吃上一顿。——晚上回去免不了要被家里的婆娘唠叨喽！
等吕方赶到酒馆的时候，里面连站着的地方都没了。
不过这根本难不倒才十四岁的小子，他双手抓着门框，只两三下便爬到了门梁上，接着纵身一跃，飞到了大堂正中间的屋梁上坐了下来。
酒馆众人见怪不怪——那是凌云山庄小徒弟吕方的专属座位。
吕方把腿垂了下来，在屋梁下晃来晃去，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枣，看来是准备好了一下午的消遣零食。
未时到，说书老人黄半春从后堂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吕方收起小腿，怀中的小枣却一不小心漏了一颗下去，刚巧砸在一尊油光锃亮的秃头上，不用想也知道秃头的主人是谁。——冯屠子抓住砸在头上的小枣，一口吃了下去，也不抬头，两手向上一抱拳，算是谢了吕小子赐枣，逗得大家开怀大笑。
黄半春走到说书台前，把椅子往后一挪，却未像以往一般直接坐下。
他抬起头，浑浊泛白的双眼看向大堂众人。众人停止了哄笑，正襟危坐，等老人开口。
说书老人举起醒木，在空中顿了一顿，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后“啪”的一声，醒木落定，老人沧桑沙哑的声音悠悠传来。
“兰陵王高孝瓘，以字为名，故名长恭。高长恭生于帝王之家，自幼熟读四书五经，修习三纲五常。年方少年，便已生得貌若潘安，才比宋玉，奇美无比。却因其生母出身卑微，不得其父高澄半分喜爱。高澄为人傲慢无礼，高长恭却不似其父，他貌美心善，以诚待人，众人无不折服。高长恭不愿在官场上与人勾心斗角，他更向往在沙场之上与齐国将士生死与共。”
“及至孝昭帝高演即位，兰陵王高长恭获授领军将军之位，开始了自己的戎马生涯。”
……
……
“河清二年冬，周帝宇文邕命杨忠为行军元帅，勾结突厥十万铁骑进犯我齐国，一路攻下二十余城，直逼齐国军事重镇晋阳，若晋阳失守，则京师邺城北部门户大开，齐国将危！所幸镇守晋阳之人乃是兰陵王高长恭！周军虽围困晋阳长达数十日，却因大雪始终不停，天寒地冻，粮草难行，故而人马俱损，不得攻城。高长恭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如太公钓鱼般稳坐中军帐。”
“河清三年正月初一一大早，大雪骤停。高长恭知时机已至，便令军士急吹号角，大开城门，发起反击。只见城门渐开，高长恭手持问君枪，头戴鬼面盔，胯下甘棠马，只一人便朝突厥铁骑冲杀而去。突厥骑兵只见一青面獠牙之人手持长枪，枪头吐出紫色火光，胯下骏马如同黑色烈焰，便如本族萨满所说的恶魔一般袭来。突厥人虽以狼为神，此时却毫无半点胆气，十万铁骑如惊弓之鸟一般仓皇而逃！”
“正所谓‘城门雪落鬼面出，一枪一马逐天狼’！”
“好！”“好！”大堂里响起一片叫好声。
“梁上君子”吕方也不由得叫出了声，连嘴里的小枣都顾不得咽下，险些掉了出来。
黄半春顿了一顿，抿了口酒润了润喉。
听书的汉子们会意，纷纷举杯一饮而尽，孙掌柜赶紧提着酒坛给大家满上。
“突厥人吓破了胆，那周军却不是乌合之众。此时晋阳守军尽出，气势如虹，周军元帅杨忠深知己方士气已落于下风，若军心涣散必将尽数被齐军所灭。那随国公杨忠不愧是智勇双全的当世名将！他当机立断，在数百亲卫的掩护下，冲入齐军阵中与兰陵王高长恭来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决斗！”
“只见那杨忠手持一柄银剑，飞身掠来，只一照面，便将高长恭的鬼面盔削为两半，险些要了兰陵王的性命。高长恭半面恶鬼半面美，手持紫焰长枪立于雪中，如战神下凡，那杨忠单手负后，长剑指雪，剑尖冰芒涌动，如当世剑仙。两人一动不动，仿佛天地为之屏息，直到那削下的半副鬼面盔终于陷入雪中，两人同时出手。落雪在杨忠面前聚集，却又在高长恭问君枪前灰飞烟灭。两人大战千余回合，不分胜负，直到周齐两军两败俱伤，可战者十不存一，这才罢手。两人抱拳转身，各自带兵退去。得一知己为人生一大幸事，得一劲敌又何尝不是如此？”
“正所谓‘紫枪银剑雪中鸣，亦为知己亦为敌’！”
“好！”“好一个‘亦为知己亦为敌’！”大堂中叫好声更甚以往。质朴的庄稼汉子最喜欢听江湖中人的恩怨情仇，这战场之上的高手过招更是让人听得血脉偾张。
冯屠子却不合时宜地发问了：“黄半瞎，这杨忠真有那么厉害吗？我在县城里听人说，他当年仅率一千人就敢打虎牢城，还差点儿死在了那里，这可比我冯屠子还莽啊！”
“冯秃子，你能少说两句吗！”众人显然对冯屠子贬低兰陵王劲敌的言论很不满，好像他连带着兰陵王一起损了一样。
“虎牢城有两万精兵日夜把守，杨忠只千人便将齐国叛臣司马消难一家尽数带走，身负重伤却还能在洛水南岸仗剑立威，逼停万骑，可谓勇武无双。虽是敌国之将，亦不可贬低也。”黄半春答道。
冯屠子在众人鄙夷的眼神中讪讪摸了摸光头，他头顶大梁上的吕方却暗自得意起来：杨忠的事迹他再清楚不过了，毕竟他就葬在凌云山庄西北处，那里有杨家的家族墓地。——当然这些不可为外人道也。
“河清三年冬，周国大将尉迟迥率十万大军包围洛阳。尉迟迥自恃兵强马壮，军多将广，齐国必不敢来战，却不成想齐国三大名将段韶、高长恭和斛律光分居左中右，三军齐至！高长恭一马当先，亲率五百精骑从大雾之中猝然杀出。紫枪、鬼面、黑马，周军纵有十万之众也挡不住战神亲临，高长恭一气长虹，杀到洛阳城下。洛阳守军只听浓雾之中哀声四起，一鬼面之人背靠城门勒马而立，周军面布惧色，围而不攻。城头守军也以为是恶鬼索命，皆吓破了胆，不敢言语。直到高长恭摘下鬼面盔，洛阳守军以貌识人，才将兰陵王认出。洛阳守军士气大振，冲出城门，与兰陵王在雾中并肩战斗，将十万周军打的落花流水，杀的周军丢盔弃甲三十余里。当夜，兰陵王高长恭入洛阳，众将士夹道致敬，作《兰陵王入阵曲》以歌之。”
不待大堂众人叫好，黄半春话锋一转，紧接着道：“这《兰陵王入阵曲》不久之后便传到了皇帝高纬的耳中……”大堂众人知剧情急转直下，恐不是好事——昨日说那落雕都督斛律光时便是如此。
“邙山之战齐军大胜而归，皇帝高纬设宴款待将士。高纬问兰陵王：‘卿勇武无双，为国之利刃，但卿入阵太深，如若失利，悔之晚矣’。高长恭答道：‘国事便是我的家事，自当以身作范’。‘家事’二字在高纬听来异常刺耳：你高长恭率领的军队是朕的，你守下的城池也是朕的，你何敢将这些国事算作你的家事？又想到将士们为他所作的《兰陵王入阵曲》，皇帝心中更加不悦。”
“什么狗屁皇帝，若不是兰陵王视国如家一般拼死奋战，他皇帝老儿的位置早被隔壁宇文家坐去了！”冯屠子义愤填膺地吼道。
大堂众人此时却不觉得冯屠子聒噪，纷纷跟着骂起了高纬。
说书老人待大家情绪渐复，才继续下去。
……
……
“三年前，高纬将落雕都督斛律光满门抄斩后，茶饭不思，害怕兰陵王高长恭谋反。在奸臣陆令萱的谗言下，他终于决定除掉自己的堂兄——为齐国立下赫赫战功的兰陵王高长恭！高纬派御医徐之范调制了毒酒，要他送去兰陵王府。徐之范敬佩兰陵王为人，本不愿下此毒手，却慑于君命难违，便暗中调制了另一杯酒。徐之范告诉高长恭，一杯酒里加了砒石，饮之即刻毙命；另一杯酒里则调了半夏汁，饮之则心脉俱停，全身麻痹，状若已死，三日后可恢复如常。我……我听说他的管家也有本事将他和王府众家眷安全送出京师，从此隐姓埋名，去南方陈国过江湖中的逍遥日子。”
黄半春将面前烈酒一饮而尽，呛得老人剧烈咳嗽。
良久，老人哽咽道：“可怜那兰陵王死到临头都忠义当头，不愿欺瞒皇帝做苟且偷生之事。他将毒酒一饮而尽，慷慨赴死！”
说书老人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往后倒去，瘫坐在椅子上。
大堂安静如水，连谩骂都没有一句。
吕方正值少年，此类悲壮的英雄故事让他入戏更深，他只恨自己不是兰陵王高长恭本人，否则定要反了那狗屁皇帝，为民除害，然后卸下铠甲，一枪一马快意江湖。
酒馆掌柜孙大成见气氛凝重，众人皆沉默不语，便咳了一嗓子，说道：“诸位，今天乃是秋分时节，以后蛰虫坯户，可就再难斗上蛐蛐了，大家晚上千万别忘了来小店切磋一番啊！”
斗蛐蛐是三年前黄半春教会太罗城百姓的，没多久小城百姓便沉迷其中不可自拔，每晚的彩头高达百文，足可以喝上一个月的酒了。
冯屠子这才反应过来，他站起身来，朝大堂众人拱了一圈手，大声说道：“极是，极是！屠子昨日在饮马山偶得一头巴掌大小的黑翅大将军，势如猛虎，堪称无敌，晚上还请大家不吝赐教。”
说罢，冯屠子大步流星走出酒馆，似乎是急着回家照看蛐蛐去了。
众人也各自起身回家，准备晚饭后再来大战一场。
吕方跃下房梁，走到说书老人身边，轻声问道：“黄老爷子，你……还好吧？”
黄半春坐起身来朝少年慈祥一笑，拍着自己的跛腿说道：“老爷子没事，腿疼是老毛病了，秋分便犯，准时的很！你小子可要记住了，以后万一上了战场，千万要小心背后的箭矢，要是跟糟老头子一样被射穿了腿，这辈子都要瘸着喽！”
吕方歪着脑袋眨了眨眼，似乎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黄老爷子讲的杨忠和高长恭决斗的场面太过精彩，让人险些忘了战场其实是充斥着弓箭流矢的。
他帮黄半春收好了醒木和酒盅，说道：“黄老爷子您先坐着歇会吧，小子便先回去了。您可要保重身体啊！”
黄半春点头道：“时候也不早了，赶紧去吧。”
随后他扫了眼后堂的门帘，捻着胡须笑了起来。
